唐晚做了个梦,梦到十五岁的时光。

  梦里他肩上坐着个熊孩子,哭得稀里哗啦,鼻涕遥看瀑布挂前川,眼泪飞流直下三千尺,啪嗒啪嗒一点不漏全部砸在唐晚头上。

  唐晚头皮发麻,只好说:“瓜娃子你怕个锤子,二天还有人惹到你,老子帮你弄死。”

  他那时候见天里学的都是怎样杀人,其他的,唐晚嘛事儿都不会。

  况且下头的师弟们皮得很,隔三差五的捅个不大不小的篓子。

  唐晚这个大师兄,要学惊羽诀,又要苦练天罗诡道,还要帮他们擦屁股收拾,天天疲于奔命。

  哪个师弟若要敢到他面前哭一哭,唐晚必定二话不说,先往死里胖揍一顿再来跟他谈谈人生。

  但偏偏裴暮不行。

  于是只懂杀人和只想揍人的唐晚,绞尽脑汁终于憋出这一句他所能想到的最贴心的安慰。

  可惜那会儿,唐晚不会说官话,满嘴的方言,也不知道裴暮听懂没有。

  不过管他听懂没听懂,反正唐晚就这么暗戳戳地实践了那句话十来年。

  唐门弟子大多从事两件勾当。

  一乃杀手,二乃影卫。

  唐门弟子多如剑,能守亦能攻。

  但是只有唐晚是例外,他只接杀人的单子。

  很多人以为唐晚只爱杀人,其实不然,唐晚也当影卫。

  但他只当一个人的影卫。

  那便是裴暮。

  裴暮生在行医世家,却因行善而惨遭灭门。

  他父亲曾对唐怀礼有赠药之恩,唐怀礼获知消息时赶到裴家,却只救出了被裴家藏在水缸里的小儿子裴暮,并将他带到了唐家堡。

  唐怀礼没有那么多时间带小孩,便将他给了唐晚:

  没将裴暮带好,别想学什么惊羽天罗了;带好了,送你一把孔雀羽。

  唐晚为了那把孔雀羽,简直是摩拳擦掌卯足了劲,结果看到裴暮才知道自己真是太傻太天真。

  那时候裴暮才七八岁,见过血光之灾的孩子整天整天的只敢蜷缩在狭窄的墙角阴影里,不说话也不笑。

  唐晚第一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裴暮捞出来吃饭时,差点没被他抓得破了相。

  第二天唐晚一错眼,他又缩到墙角去。

  这回唐晚学乖了,晓得戴上面具才去捞这熊孩子。

  为了唐怀礼承诺的孔雀羽,唐晚简直施展了浑身解数去逗裴暮。

  好几个师弟的机关小猪都让唐晚抢了去给裴暮玩,闹得那段时间大家都只敢将机关小猪放在屋子里,免得路遇大师兄,叫他抢走借花献佛给那姓裴的熊孩子拆成一堆零件。

  后来抢不到机关小猪的唐晚,在竹林里抱了一只滚滚给裴暮。

  裴暮抱着小熊猫,才慢慢敢离开墙角。

  那段日子唐晚跟裴暮同起同卧,每天早晨一睁眼,总能看到自己胸口趴着裴暮,肚子上压着滚滚。

  那个难受劲,谁试谁知道。

  草!这他妈是睡觉吗?!

  唐晚心想,老子分明表演了一晚上胸口碎大石啊!

  就这么折腾了两个月。

  有一天,唐晚让裴暮骑在自己肩上玩儿时,从来不说话的裴暮忽然哇一声哭起来。

  “瓜娃子怕个锤子,二天还有人惹到你,老子帮你弄死。”唐晚说。

  从那天开始,裴暮渐渐开口说话了。

  可是没等他说话利索起来,唐怀礼便让唐晚将裴暮送到万花谷。

  等唐晚独自回到唐家堡,唐怀礼便给了唐晚一把人人艳羡的孔雀羽。

  故事到这里,本应该就结束了,从此裴暮与唐晚,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但是唐晚没有。

  十五岁的唐晚心还没硬透。他第一次出任务杀了人后,看着手里的孔雀羽,就想起了那个因为血光之灾而深受创伤的孩子。

  不知道他说话利索了没有。

  不知道有人欺负他没有。

  不知道他夜里还作噩梦没有。

  桩桩件件都让唐晚抓肝挠肺。

  于是回唐家堡的路上,唐晚便绕路到了万花谷,悄悄躲在花海看裴暮。

  裴暮虽然拜在孙思邈门下,但是万花弟子六艺都要学。

  唐晚找到裴暮时,裴暮刚从苏雨鸾那儿回来,他抱着琴,在晴昼海的石头上练习新学的曲子。

  穿着半夏套的小万花笨拙地叮叮咚咚拨弦。

  晴昼花海有微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年轻的杀手隐在旁边大树的枝桠里,听着不成调子的琴音,心里却一洗首次杀人的烦躁。

  唐晚抱着千机匣,在层层叠叠的枝叶里靠着树干,于午后的暖阳中睡着了。

  后来,唐晚便常常来万花谷悄悄看裴暮。

  这么一看,便看了十来年。

  唐晚是个一诺千金的人。

  答应了要杀的人,必定提头来复命。

  说了“二天还有人惹到你,老子帮你弄死”,就得了空便来守着他。

  花海趴过,树上蹲过,屋顶伏过,石头后躲过,万花谷里就没有唐晚不熟悉的旮旯。

  揍过欺负裴暮的师兄,收拾过水月宫里想袭击裴暮的司徒弟子,修理过阿甘,帮他掖过蹬开的被子,这些背地里能帮裴暮干了的事情,唐晚一干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唐晚看着裴暮身形渐渐抽高,五官从原来的圆脸儿长开了,气质越来越从容优雅,离经行针准确精妙,花间运笔凤舞游龙。

  再看不出一丁点在唐家堡时怯怯懦懦的样子。

  他在暗处守着裴暮长大。

  十万金杀手,二十四孝影卫,唐晚也。

  唐晚睁开眼睛的时候,裴暮正坐在床边给他施针。

  “别动,我不会害你的,伤你的利器带了毒,我正帮你拔毒。”裴暮看到他醒了,轻声说。

  裴暮墨色的柔顺长发挽在耳后,光洁的额头上带着精致的额饰,正垂眸看着唐晚腹部的伤口。

  唐晚看到摇曳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影。

  裴暮神色从容平和,看了让人不自觉安心。

  医者父母心,唐晚这些年时时在暗处看到他用这样的表情为人疗伤解毒。

  唐晚昏迷了大半天,脑子不清醒,这才晕乎乎的想起,他熟知裴暮的一切,裴暮却以为他是陌生人。

  开始唐晚是不好意思叫裴暮知晓自己在暗处守着他。

  “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侧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我愿随师父行医,济世苍生。”

  裴暮起这誓言时,唐晚就躲在树上。

  彼时他手里还拎着一个包袱,包袱里是一颗人头。

  他那天后就彻底打消了在裴暮面前现身的念头。

  有时候,唐晚是个孬种,并且一孬十余年,孬得一点折扣不打。

  最在意什么,便最惧怕什么。

  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也逃不开人之常情。

  “你们万花弟子,都随便救人?老子可不是什么好鸟。”唐晚哑着声音说。

  每个门派都有些龌龊事情。

  在唐门这,弟子有时候做了些不可见光的任务,为了隐藏行踪,无所不用其极的有之,恩将仇报的也有之。

  作为唐门弟子,这些事情唐晚最清楚。如果救他的不是裴暮,现在被人追杀的情况下,他也是不吝于考虑下灭口的龌龊事儿的。

  于是,唐晚开始认真思索,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叫刚出谷的裴暮了解了解什么叫作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裴暮听了这话似乎并不在意,依旧低着头帮他施针,随口答道:“我知道,你是那个唐十七。”

  唐晚问他:“没错,我便是唐十七,你不怕我?”

  “怕。”裴暮说:“但是看到别人在我面前死了,比杀了我还难受。”

  唐晚心想,这大概是小时候的阴影?

  裴暮又说:“况且,你是唐门的人,我更不能任你死了。”

  “这话怎么说?”唐晚不由得问。

  “我小时候家里遭逢大变,是唐家堡的唐怀礼前辈将我救出来。后来我在唐家堡住了大半年的时间……那段日子很愉快。因此我看到唐门弟子,便感觉十分亲切。”

  裴暮轻声说着,手上一针扎下去,正扎中要命的穴位,痛得唐晚一哆嗦,心都缩起来了。

  草,嘴里的话跟手上的力道好像风格不统一啊?

  唐晚觉得,自己和裴暮的记忆,肯定有一个出了差错。

  他记得裴暮在唐家堡过得那叫一个凄惨。

  先别提刚开始裴暮到唐家堡那是个什么惨样儿,单是唐家堡的饭菜,就能把裴暮折腾得上吐下泻。

  蜀中唐家好吃辣,裴暮生在江南水乡,好吃甜。

  那会儿唐晚不晓得,第一顿饭让他吃了下去,当晚裴暮就给辣得拉肚子拉了一晚上。

  拉得面有菜色,简直惨不忍睹。

  大厨房的饭菜,裴暮吃几天,拉几天。

  后来唐晚没办法,给裴暮开了小灶,自己撸袖子做饭。

  做出来的东西,跟好吃那是有十万八千里的差距,但至少不辣,吃不坏裴暮肚子。

  类似的小事林林总总,起码在唐晚这边看来,实在离愉快的程度有点儿八辈子打不着一竿。

  裴暮施针完毕,将太素九针从唐晚身体里拔出来,“你这毒拔光要施三次针,第二次得在你伤口好了八成后,第三次是伤口完全痊愈。委屈你在我这儿过一段日子了。”

  “当然,我也不白救你。”顿了一顿,裴暮说。

  “哦?”唐晚好奇的转头,自裴暮行医这几年,唐晚是第一次听到他要跟病患提要求的:“想老子干嘛,说。”

  裴暮伸手指了指墙角:“我的阿甘坏了,你养伤这些日子便帮我修好它罢。”

  唐晚顺着他的手指一看,顿时崩溃。

  他姥姥个腿儿,那不是一堆破铜烂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