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其它小说>圣婴>第30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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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C501, June 5

  在经历了混乱噩梦中的死里逃生后,我突然领悟了活在阳光下的含义。

  梦境瘟疫以一种我们没有想到的方式结束了,我甚至不知道它是如何结束的。当从再造人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学会的病床上时,迎接我的是麦哲伦系统内部发出的正式宣告:我是当天最后一个感染梦境瘟疫的患者。

  我们接连注射了很多天的稳定剂,威廉也是,他在我脱离梦境的前一天醒来,那时候我正在千梦之城中寻找逃生的门。这位坚定的科学教徒对于千梦之城的说法嗤之以鼻,只相信我是被困在了某个精神病人的梦里。

  “无论如何,那只是被瘟疫感染的噩梦,一团混沌的乱码,任何尝试研究它的动作都是徒劳无益的。”

  他不太愿意谈起自己的经历,他不是一个擅长描述和回忆的人,但直觉告诉我,他也许也去过那儿。他说在脱离了梦境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忍受烟味,甚至本能地排斥被派往电子妓院搜查违禁药物。

  我猜他也许是被困在了千梦之城的某个妓院中,出于体面和同情,我停止了自己的好奇心继续发掘真相,接受了威廉的,“我只是被困在了一个男人的衣橱里。”这样的说法。

  我们被感染的梦境记录由系统直接提取,除了更高级别的审查者,没有人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柯迪·坎贝尔和威廉·金斯伯格再度变回异常梦境调查处的高级调查员和联邦精神监管局的高级探员,共同调查那些最为艰深混乱的异常梦境。从前的日子回来了,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我们没有想过在代达勒斯的任务会给我们带来什么,那是改变命运的一天,气候温和,湿度适宜,没有谁从噩梦中尖叫着醒来。我们在执行任务的路上还在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噩梦争论着,威廉就像一只喋喋不休的鸭子,完全想不到我们的人生即将被公路尽头的疯人院撕碎。

  一些厄运时刻往往就是这么降临的不是?在一个人满怀希望,从噩梦中挣脱之后,悬挂在头上的铡刀轻盈而迅速地降落,成为另一个永远无法逃脱的噩梦。

  我们见到了森特罗姆公司的技术员,那是一群穿着银色制服,戴着护目镜的家伙,从他们的装备多少可以看出他们正在研制的产品的危险性。威廉一如既往地施展他的社交技能,用胸前的联邦橄榄枝令所有人对我们俯首称臣。

  我们获得了疯人院方的许可,乘坐访客电梯进入最高层的病区,透明的轿厢如同一支注射器缓缓推进,圆形监狱般的病房如同一只只濒死的眼睛,我突然想起了噩梦中的千梦之城。

  不论多少次进入这里,压抑和冷漠的感觉永远不会消散。

  我们进入艾金斯家族所在的病区,一阵冰冷的战栗攫住了我,不祥的预感,每个人都面面相觑,但说不上那奇异的感觉是什么。

  按照任务要求杰瑞米·艾金斯需要被先转移,之后森特罗姆公司会对Sentrom-87417, 也就是阿瑞尔·艾金斯的躯体使用者进行报废。那扇厚重的病房大门被打开,眼前的景象足以让每个人的血液因为极度震惊而凝固。

  他死了。

  准确地说,是他们,杰瑞米·艾金斯和他的孪生兄弟。血从病床上滴下,浸染了地板,阿瑞尔·艾金斯匍匐在亲生哥哥的双腿间,他的头深埋在哥哥的颈侧,也断了气。

  断了气是一个通俗的形容,我们无法判断眼前的阿瑞尔·艾金斯是死是活,在一片混乱尖叫和惊窒中,威廉冲上前去试图将二人分开。在他的动作下,真相被揭开,我意识到那是一个无法被任何人承认的事实:

  一个谋杀现场,媾和乱伦的现场,被分开的尸身尚且不堪地相连,阿瑞尔·艾金斯,或者,Sentrom-87417, 他的半截手臂隐没在杰瑞米的腹腔里。那个一直没能愈合的伤口,在他们永远失去自由的那天,由一片锋利的瓷碎刻画下的裂缝,成为了最终令他丧命的黑洞。他失去了身体里近一半的血液,在这场混乱的交合中,Sentrom-87417捏碎了他的心脏。

  “我的天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血液,精液,失禁后的尿液,腥重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病房,当阿瑞尔·艾金斯的尸体被移走后,从破碎的体腔里涌出了更多的血液——还有被撕碎的心脏的碎片组织。

  属于人类的腹腔在被掏空后干瘪下去,皮肤沿着两肋塌陷,生命如花般枯萎。

  现场勘验时技术员们没能在Sentrom-87417身上找到明显的致命伤,他耳后的脑机接口仍是激活状态。他仍是运作着的。然而在某种原因下,Sentrom-87417拒绝工作,进入了假死。

  “我们无法进入它的系统。”技术员说。

  “这可真是件怪事,就算启动了审视者程序,它始终拒绝访问。”

  “如果无法读取任何数据,我们只能报废它,这会对未来的调查不利。”

  准确的说,现在的Sentrom-87417已经和报废没什么两样了。

  我这么想着。

  “它从内至外地,决定了自己已经死了。”

  威廉是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的那一个。面对当下的惨景,他眉头紧锁,像是在努力消化着同胞兄弟相奸至死的场面。

  “这是明显的激情犯罪,强烈的爱和恨,报复的冲动,可再造人不应该具备这样的情感功能。”

  威廉看向了我。

  “你怎么想呢?柯迪调查员。这会不会是梦境瘟疫的后遗症?”

  从外部的视角看,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推论,所有的瘟疫感染者在梦醒后都实施了暴行,除了我们。

  可我想起了梦中的双生神子,安米尔斯和安洛斯卡,在Sentrom-87417的梦境中我见证了他们的死,孪生神祗们在梦境的尽头互相拥抱着落入大海,这其中的关联令我的脊背上生出一层冷汗。

  “也许,就算没有感染梦境瘟疫,这个再造人有一天也会杀死他的哥哥。”我说。

  “它被赋予了一道残酷的指令,永远无法被原谅,永远被厌弃……也许它只是受不了了。”

  “你在说什么?”威廉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再造人不具备自我感受,这是违反联邦宪法的,可你现在却在承认这个事实。”

  就连技术员们也陷入了沉默,他们戴着护目镜,眼镜背后的目光讳莫如深。

  “你还不明白吗,威廉探员,现在每一个能够成立的推断对我们而言都是极其危险的,调查局能够承认的,是Sentrom-87417在自我意识的驱使下实施了绝望的犯罪,还是承认一切都是他妈的梦境带来的恶果。”

  “想一想吧威廉探员,我们究竟是要承认人工智能拥有不受控的自我意识,还是承认鬼神能够穿梭梦境,借再造人的躯壳道成肉身,肆意行凶?”

  迎接我们的是无法承受的未来,所以人们会选择回溯梦境,在一个又一个或真实或虚幻的意识混合体中寻找启示。曾经的旧世界,或者我们,都在做着同一件事。

  我看着威廉的眼睛,在那双愚蠢的藏匿不下更多秘密和思考的眼睛里,找到了我们共同的担忧。

  过了很久,威廉·金斯伯格探员发出一声颓唐的叹息。

  “去准备自己的证词吧,调查员先生。”他说。

  “至此为止,我们已经,彻底地,完全地,无可挽回地,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