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C501，March 29
距离上一次对话已经过了多久，若要回忆起来却十分令人难堪。这种感觉就像是自负的混蛋遇到了人生中的挫折，才不得不折返回父亲的膝下乞求教导……某种意义上，我正在做同样的事情。
与杰弗里·摩尔教授的会面约定在下午两点，这是一次私人身份的约会。这样做的好处是我们可以明目张胆地探讨梦境，而不用被任何一个系统监听。我打算和他聊聊最近遇到的一系列麻烦梦境们，尤其是378311号梦者。
我们约在了学校旁边的一家咖啡馆，这是一家在审美层面十分固执的咖啡馆，一切都还维持在大地震前的旧世界模样，老的装修老的陈设，就连菜单的内容也都是老样子，怀旧在这个时代是一件荒唐事，但总有一个时刻，存在于记忆中的东西会让你充满留恋。
摩尔教授还坐在他的老座位上，他已经替我点好了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自己则惯常喝加奶加糖加肉桂的咖啡混合物。
“在我们这个年纪，喝咖啡只是一种生活装饰。”他曾这么说。
“和系统里工作的人不同，咖啡是你们的命，是能够救死扶伤的心灵液体创可贴。”
摩尔教授也还是老样子，他有着一只鹰钩鼻，脸上常年纵横几道不太和善的皱纹，这些纹路曾令每个上他课的学生从心底里生出惧怕，每当有人没能回答好问题时，眼角边的皱纹会和法令纹一起严肃地挤压，仿佛已经代替语言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对当下的松懈，就是对未来的自我谋杀！”
在课堂上陪伴他的还有一根接骨木教具，不知道从哪里捡的，但却是他在严肃责骂中得力的教学助手。
隔着一扇门的距离他就知道我来了，他穿着旧的羊毛背心，衬衫领子边也已经磨毛，他像是刚结束了一节课，便匆匆赶来。
“柯迪我的孩子，真是好久不见。”
我们互相拥抱，在脱离学校后重又与自己的老师见面令人百感交集，杰弗里·摩尔曾是这个国家最为优秀的梦境研究专家，他聪明绝顶，足够睿智，他直接参与了麦哲伦系统的建立，在系统核心部分的代码设计中，人们曾以他的名字建立了一个密钥。
好在我们今日的话题并不围绕着麦哲伦系统，技术人员在公开场合未经授权的情况下对麦哲伦系统的任何讨论都有可能招致牢狱之灾。杰弗里·摩尔是我的梦境学教授，正是在他的帮助下我得以进入异常梦境调查处，成为一名初级调查员。
“看起来那些噩梦把你折磨的够呛？嗯？”
“你老成了许多。”
我始终好奇在这些堪称天才的人眼中，如我一般碌碌无为的庸才是什么样的存在？眼下我正面临着一个无法解释的问题，一个徘徊不已的困惑，我向他讲起了378311号梦境的故事。
摩尔教授拿出他的手札，伴随着我的叙述，在纸上画出这些梦境。这是他众多奇怪的爱好之一，包括但不限于喝味道甜腻的咖啡。
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沙沙摩擦。一个个陆离怪异的梦境像纷纷落在纸页上，我向他提出了我真正关心的问题：
“我在想，那个死去的世界是否真正的死去了？”
我知道这是一个充满危险的问题，在这个世界暴露自己的宗教倾向是件愚蠢的事情，这意味着获得更多的监视，更多审查，还有嘲讽。
教授脸上的皱纹并没有因为这句话产生任何反应，与此同时，我的理智在大脑中极力挣扎着。
“我知道一个人无法在梦中梦见他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一个恐高的人会在梦中梦见坠落，但一个未有概念的人，如何梦见他不知道，也未曾经历过的真实的，宗教仪式？”
“某种意义上说，梦是‘真实的’，因为它无法脱离现实生活，无法选择从未经历过的世界的材料来搭建。”
“可我无法理解眼前发生在378311号梦者身上的一切……”
教授啜饮了一口他的多风味咖啡，嘴角边的皱纹紧皱后又松弛。
“柯迪，我猜你在等待我给你一个不一样的解释。”
他看着我，鹰钩鼻上的眼睛深邃而幽冷。
“你不相信那些市面上的说法，甚至是麦哲伦系统给你的建议，所以你才会来找我，希望我的回答。不信任权威，这是你在学校里就经常干的事情。”
“你知道，这是非常危险的。”他作出评论。
“所以，您也认为这是一个人为的恶作剧？”
“以学者和你曾经老师的身份，是的，我会这么认为。”他说，“但如果要回答你危险的好奇心，我会说你犯了一个非常低级的错误。”
他看着我，指节在桌上叩了叩，提醒他的学生注意。
“你忽略了宗教是一种真实的意识体验，科学无法证明神灵的存在，却不可否认由此带来的官能冲动——这些是梦境的原料，这类意识体验完全可能存在于梦境的底层。宗教和梦境的关系紧密相连，在巫术盛行的世界，人们依靠星辰，火焰，还有梦境占卜，它们本来就是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过于古老的话题了，古老得不应该在当今的时代被谈起。有观点认为宗教的本身是对人类曾经构建的旧世界的模仿，是一种生活经验的隐喻。在宗教不断的嬗变中，梦境成为了失落的旧世界的回响，在最深层的梦境中，每个人都在回忆着旧世界的细枝末节。”
“您的意思是，这些梦境的出现，只是梦者主观在进行自我认知的追寻？”
“在不否认梦境体验的真实性的情况下，可以这么说。”
咖啡也许是太甜了，教授不断搅动着茶匙，陷入了思考。
“我知道这是一个会令你更加困惑的观点，柯迪，但是你真的认为宗教已经在我们的时代死去了？”
“它一度是人们用以占卜命运的瞭望塔，统治国家的基石，最后成为心灵安慰剂。很多人会说，神祗们自信仰丧失的那一刻起就死去了，大地震之后，人们见识到了真正的末日，彻底的绝望，宗教就在这一刻死去了——人们对自身业已丧失信仰，哪里还有心情供奉虚无的概念？”
“在系统建立的初期，政府曾要求科学家们要打造一个‘无神论者’的新世界，所有与宗教有关的内容被锁进旧世界系统。与其教人们在绝望中祈祷，不如清醒地面对现实思考活路。”
“但是，如果你给我的梦境不是虚构的小说片段，宗教也并没有‘死去’，它一直存在于一个我们尚未察觉的地方，那么也许只有在潜意识的梦境中能够让其寄身，而它仍通过梦境呼唤着信徒心中的觉醒…”
摩尔教授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仿佛在说一个深奥的偈语，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类似的隐喻。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这个地方就在千梦之城中？”
咖啡被一饮而尽，教授着迷地看了好一会儿留在杯底里的咖啡残渣，好似在解读他自己的命运。
咖啡馆外，是经由系统调控制造出的二十四摄氏度的晴好天气，和干净街道，一个全然由技术掌管的完美世界。
“说起来，威廉怎么样了？你们还和从前一样形影不离？”
我知道这是终止对话的信号。
“某种意义上是的…”
我靠向椅背，一时找不到恰当的形容描述纷纷逝去的时间，所有人在场的画面相隔甚远，但又清晰如昨日。
“如今我们有了第三个伙伴，那就是没完没了的噩梦和报告。”
教授笑了起来，十分难得地，连皱纹也快乐地拥挤在一起。
“学会享受生活吧，我的孩子，”他说，“珍惜现在，此刻，以及所有在阳光下的日子。”
----
提前放送的原因是下一周作者会在不知道什么地方野游鬼混。
祝大家五一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