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祁九在一起的第四年初,晏时清即将与云昭娱乐解约,和周青先成立事务所。

  深冬风平浪静的雨后,他这么告诉祁九。

  祁九记得那天雾很大,云层厚重,入目是一片苍茫寂白。

  冷空气夹杂颗粒混入呼吸道,晏时清与他十指握着,不知道是怕他冷,还是怕他跑掉。

  “啊......”祁九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半晌才拖出第二个单音节字符,“嗯。”

  他很快反应过来,有意识将语调变得欢快:“周周什么时候和你联系的呀,我都不知道他回国了。”

  他很会处理自己的情绪,也不至于太刻意隐瞒,恰到好处地藏住自己的失落沮丧和埋怨。

  祁九察觉到晏时清在看他,于是把半张脸都缩紧围巾,勾着晏时清的手指藏进口袋,只露出翘起的眼角。

  晏时清的手指从祁九的拇指侧边滑过,绕过指腹,紧扣到能察觉到祁九心跳的地步。

  他弓下腰去抵住祁九额心:“一个月前。”

  祁九没有抬眸,他在围巾下抿了抿唇,再张口便不再提周青先连个消息都不给的事,只问:

  “......周周的爸爸会允许他这样吗?”

  “不允许。”晏时清说,“所以要向国外发展。”

  那一天实在太冷,祁九耳朵冻得发红。

  在麻木的神经里,一切感知都变得缓慢。

  祁九后知后觉自己的指骨很痛,晏时清握得太紧了。

  地面是潮湿的,映出葱葱郁郁的树群,呈现破碎的色彩。

  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晏时清这么说意味着什么。

  与晏时清恋爱的四年来,祁九大半时候是迷茫的。

  两人的关系与其说是没有布上正轨,不如说一直在重复倒退循环。

  他以为那个新人奖会是打破现状的标志,晏时清能够有更多的精力,花费更多的时间经营这段恋情。

  不至于让自己感觉好像永远抓不住他。

  像晏时清离开家里去演艺圈时一样,像晏时清独自决定买一个大房子和祁九同居一样。

  他习惯于独当一面,因此和周青先决定开工作室这件事情也没有半点协商的意图,仅以陈诉的口吻告诉了自己的恋人。

  这时候祁九才朦胧意识到晏时清有多卑鄙。

  给了自己很大的房子,丢下一只兔子,用很多东西困住自己。

  他给祁九留了很多牵挂,让祁九离不开这里,却不能提供能足以支撑祁九的安全感。

  南方的冬天阴冷,祁九却觉得自己浑身滚烫。

  他很生气,心肺像是在燃烧,却压着情绪,不愿意在这种场合里成为失态的那一方。

  心脏的热度蹿上耳朵,藏进眼梢,还是让他酸了鼻腔,红了眼眶。

  但是他还是笑着,甚至连鼻音都听不到,轻轻柔柔地问他:“那你要去多久呀?”

  “......不知道,看工作安排。”晏时清顿了顿,又说,“估计不会在一个地方呆很久。”

  湿空气里面混着泥土的味道,这时候祁九才发现,自己应该是有点讨厌下雨的。

  他长到现在,几乎没有不喜欢的东西。

  终于二十四岁这年,他察觉一点让自己感到不舒服的存在,还是通过自己恋人找到的。

  祁九恍惚想起来,每次晏时清抛下他时,都是在下雨。

  十七岁那年晏时清将他晾在雨里,十八岁时晏时清毫无征兆地离开家,现在他又预言一样告知自己即将离开。

  不喜欢。

  不喜欢这种泥土气味入侵鼻腔,不喜欢肮脏泥点甩上裤脚,不喜欢这种阴霾天气带来的压抑感——

  好讨厌下雨。

  祁九意识到自己是在闹脾气,内心出现的一系列情绪只不过是转移注意的迁怒。

  他张开嘴,舌尖抵上齿贝,从上颚滑过,卷过口腔一圈又回到原位。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如果祁九再大胆一点,他就不会把什么都咽下喉咙,而是要求晏时清把他一起带走。

  但是他不敢,他记得起初二清晨薄雾吸进肺里刺挠,记得电子屏幕激得眼睛发酸,记得没被消化完全的委屈、自责和妒忌杂糅带来的苦味。

  尽管没有人责怪他,祁九还是认为自己担了大半责任,时至今日仍在想如何才能不给晏时清带去困扰。

  他向来如此,拥有远超于常人的道德感和责任心,不然也就不会在六年前的春天强硬地跟在晏时清的身后。

  晏时清察觉到自己有点紧张,头脑筹划着一切用于应付祁九反应的回复。

  他低着头,伸手抱住祁九,依恋着体温,像个怀揣着无上宝贝的贼。

  最后却没做任何挽留。

  如果晏时清再放肆一点,他就不该遇见所有都独自承受,而是像现在一样,紧紧地、牢固地牵住祁九。

  但是他做不到,他记得潘峨讽刺的眼神,记得深秋反射寒光的匕首,记得自己抗住所有谩骂、苦痛和煎熬为的是能在风尘仆仆之后,为祁九带去一颗糖。

  就算晏时清猜到祁九所想,他也不敢冒任何风险,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会间接为祁九带来危险。

  他一如既往,习惯于一个人面对,他所有隐晦的温柔积攒下来,悄无声息地绕过风风雨雨,沉默地送给祁九。

  他们说不定都心知肚明,知道对方所有的担心,考虑和顾忌。

  可谁也开不了口,都知道谁也说服不了谁。

  彼此都不能在这短暂的时间里,靠三言两语得到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法。

  于是两个人便困在这里,在这样寒冷潮湿的冬季,都在犄角疙瘩酝造霉菌。

  “我空了就回来。”

  “那你记得多和我说说话。”

  良久的沉默后,两个人同时说。

  祁九愣住,头埋得更低,几乎就只能看见自己的鞋尖。

  他感觉到手心空了,晏时清松开了他。

  被涨满的口袋骤地灌进风,让他猝不及防。

  晏时清转为捧着祁九,强迫他抬头,要求祁九与自己对视,殷切地、犹豫地问:

  “.....你会等我吗?”

  祁九能在晏时清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他沉溺在深棕色的湖里,在呼吸被剥夺前回应:

  “会的。”

  他们手牵着手回家,接吻,拥抱,做.爱。

  像第一天来到这个家一样,做满每个区域。

  这好像成了一种古怪的仪式,祁九在氤氲视野中,摹刻晏时清的眉眼。

  他的掌心掠过晏时清的鬓角,攀过耳骨,逐渐向后,最后落在腺体。

  他感受着滚烫,有些庆幸对方这次没有再问自己有没有生气。

  这一晚实在是太累,祁九再睡醒时,晏时清已经不在了。

  身体上全是赤裸的痕迹,但祁九早没了第一次的羞耻劲,捏着手机挨个把社交软件都戳了一遍,最后才拨通周青先的电话。

  很久都没人接,等待的声音被无限拉长,直到快要挂断才被接通,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周青先是才陪完酒回来,他原本是云昭娱乐的大少爷,虎落平阳被犬欺,昨晚上陪几个投资人喝酒喝到被送进医院。

  他感觉头要从太阳穴处裂开,勉强看清了来电人写了个九,强撑起精神同他讲话:“什么事?”

  祁九是有很多慰问的话想说,但是被周青先这么不咸不淡的态度一激,便什么都想不起了。

  他把脑袋埋进被子,声音瓮瓮的:“你和晏晏什么时候出国呀?走之前要不要来我们这玩,我俩都好久没见了。”

  电话那头没带太多犹豫,对方轻而易举地拒绝了:“不了,后面还有几个局,太累了。”

  祁九想找点其他亲和一点的说辞,但所有念头都被周青先最后那三个字混淆。

  “你们怎么都不打算告诉我呢。”祁九索性也自暴自弃,直接问他,“准备一起开工作室这件事。”

  周青先是知道祁九会问这个问题的,他有准备更委婉的回答。

  但是祁九这通电话来的不是时候,让他倦于去解释更多的理由。

  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吊瓶已经空了,血液顺着细细长长的输液管往上爬,周青先感觉手背酸痛了才意识到。

  他伸手去按铃,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对着苍白的天花板想了一会。

  然后用最平静的语气,告诉祁九最伤人的答案:“因为你又帮不上什么忙。”

  房间开了暖气,被窝里有点缺氧,祁九听到这个回答时有点喘不上气来。

  他均匀地吸气,吐气,让房间里面二氧化碳的浓度更高了些,听到周青先在电话拖长声音接着讲。

  “我也不是不想告诉你,就是想稍微有点起色才和你说。”

  “我太半吊子了,没做过什么成就,害怕在你那儿什么雄心壮志都立下了,结果什么结果都没有就草草收手。”

  “而且这事儿不也还没成吗,我也怕丢人,等事情好起来了再告诉你呗。”

  “......祁九?你在听吗?”

  祁九想回答他,但是又觉得累极了。

  应该是昨天做得太狠,他连回话的力气的没有。

  祁九觉得自己处于旋涡中央,却动弹不得。

  腥咸海水渗过关节,钻进骨髓,连抬手都是钻心的疼。

  他躺在床上,缩成一团,用厚实的棉被盖住所有光,好像真的处于深不见底的海。

  祁九缓缓阖上眼,感受身体下坠的失重感,任由周青先的电话挂掉,自己躲进黑暗里。

  外面窸窸窣窣,好像又在下雨。

  晏时清在刚解约时被爆出来很多莫须有的黑料,都是云昭娱乐给他做的。

  祁九看了心烦,干脆也把微博卸掉,出门去随便找了个清吧驻唱的工作。

  其实周青先对祁九的认知很全面,祁九就是有刻意不把自己的情绪过夜。

  他在人前还是很开心,混着人群没心没肺地笑,感觉像是把一天的快乐能量都消耗在这上面了。

  他有意识控制,有意识让自己嘴角一直翘着,但半夜睡醒时还是会心悸。

  晏时清买的房子太大了,整个屋里的活物除了祁九就只剩小乖。

  但光是一只小小的兔子,并不能分担太多寂寞。

  晏时清把这个地方称作家,但实际上祁九在这过程中并没有参与太多过程。

  他被动地住进来,被动地打理一切,被动地喜欢上这里。

  以前祁燕留祁九一个人在家,他半夜睡醒时会去落地窗台,在人造灯光中找一位一样寂寞的同类。

  但在晏时清这里他得不到。

  治安良好的别墅区实在是太安静,他站在庭院找去,连一只野猫都看不到。

  于是他把所有苦痛不安都堆在心里,40寸的电视很大,放得永远是祁九珍藏那些晏时清参演电影的蓝光碟。

  他不敢打开声音,害怕吵醒熟睡的兔子。

  祁九终于没在笑,对着已经看过无数遍的影片出神,看特意放大过的镜头拉过晏时清的眼角喉结。

  机械灯光洒在脸上时,祁九会想,原来晏时清生气时是这样的,他在演开心时,会从眼角开始酝出笑来,

  他跪坐着挪到电视旁,手触上液晶屏幕,愣了两秒,像是被自己不自主的动作惊住。

  然后再缓慢地,虔诚地,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屏幕。

  荧光屏砸出一小块蓝白色水波纹,祁九仿佛这样就能使自己和晏时清靠在一起。

  他这样弓着身体,妄想晏时清就在自己身边,以强制重启的方式,把无边寂寞都耗费在无人知的夜晚里。

  他这样等待着,煎熬着——

  直到晏时清出国前夕,萧穆的消息被挂上了热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