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灵吓了一跳, 要推开他, 唇已被昭炎紧紧堵住。

  昭炎贪婪而又小心翼翼的吮吸着齿间甜蜜果香, 仿佛在品尝某种稀世仙宝, 不敢有一点逾矩或粗鲁的动作, 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吓走了怀里的小东西。

  琉璃灯在风中簌簌摇晃, 倾洒着温柔宁静的光晕,被投射在远处粼粼湖面上的两条影子也随水波悠悠摇晃着, 如同揉碎了一湖金。

  昭炎沉醉在这异乡阳春三月甜蜜温馨的有些不真实的梦境里, 没有杀戮, 没有争斗,没有勾心斗角, 没有尔虞我诈,只有他心之所归。直到鼻腔毫无预兆的被一股浓厚的铁锈味儿所包裹。

  紧接着, 他舌尖才后知后觉的尝出一点淡淡的腥甜味道。

  长灵反应极快,不等他回过神, 便泥鳅般从他怀里挣出去, 跑到湖边, 背对着他一阵呛咳, 又迅速擦干抹净, 才转过身, 遥遥望着他,小声道:“对不起,我突然觉得有点困,我们……回去吧。”

  昭炎心痛如绞。

  方才还温柔如纱的夜风此刻却犹如一记鞭子, 毫不留情的将他从甜蜜的假象中抽醒。他早该想到,那小东西根本就没有恢复过来,更没有好到能大半夜出来吹风的地步,刚刚之所以同意跟着他出来烤果子,不过跟那碗八珍汤一样,单纯给他留些念想和宽慰而已。甚至,带着某种隐秘的诀别的意思。

  昭炎走过去,手指颤抖的握住长灵冰冷异常的指尖,佯作没有发现周遭尚未完全散尽的血腥味儿,努力挤出一个笑,道:“好。”

  见他如此,长灵似乎也长长松了口气,眼睛一弯,亮晶晶道:“我们把剩下的烤果子都带回去吧。”

  “嗯。”

  昭炎点头,让长灵坐在石凳上等,他自己则走过去,沉默的拿起铁钳,将枇杷果从烤炉里一颗颗捡出来,放进食盒。

  面朝空旷的庭院和一座黑黢黢的宫殿,背对着后面的小东西,昭炎手忽然颤抖的厉害,一颗圆溜溜表皮已然烤焦的整整果子夹了三次,都没能夹上来。

  “我来吧。”

  当果子第四次掉进烤炉里的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去。长灵蹲下去,取过昭炎手里的铁钳,轻而快的将剩下的枇杷果悉数捡了出来。

  “走吧。”

  长灵怀里抱着食盒,歪歪脑袋,望向昭炎。

  昭炎从未觉得站起来是如此艰难,他缓了缓,抬头,望着小东西亮晶晶的眼眸,终是慢慢勾起嘴角,道:“好。”

  昭炎要抱着长灵回去,长灵立刻表示不用。

  “今夜月明星稀,天气这么好,我想欣赏一下夜色。”

  昭炎便接过食盒,依旧如之前一样,牵着长灵的手一路不紧不慢的往回走。月光落在两人肩头,洒下一层又一层银辉。

  两人悄悄出去,悄悄回来,并没有惊动殿中守卫。长灵躺下后,眨眨眼睛,望着雕塑般杵在床边的昭炎,道:“你不回去补个觉么?”

  昭炎道:“你明知道,本君不会离开的。”

  长灵像无奈的叹口气,往里面挪了挪,道:“那就在这里补吧,总之,你得睡觉,不能再整夜整夜的坐在这儿了。”

  昭炎面有迟疑。

  他不敢睡,他怕他一旦睡着,会错过这小东西需要他的重要瞬间,继而酿成某种不可挽回的后果。他必须要时时刻刻的盯着这小东西才能放心。让他睡,比让他熬着更煎心。

  长灵道:“你要是再这样,我可就不留你了。”

  昭炎只能点头,要和衣躺下。

  长灵:“外袍脱了,鞋袜也脱了。”

  昭炎被他这认真模样逗得一笑,照做之后,枕臂躺了下去。

  长灵这才把一半被子和枕头分他,道:“睡吧。”

  昭炎笑着应好,眼睛却毫无睡意的盯着帐顶,耳朵更是密切留意着小东西的每一道呼吸。察觉到小东西呼声慢慢平稳,应是睡着了,他才偷摸摸扭过去,就着帐外照进来的微弱灯光,贪婪的盯着少年卷曲的羽睫、挺秀的鼻及玉□□致的侧颜。

  这是上天赐给他最珍贵的礼物,他要倾尽他所有去爱护守护这个小东西。何况冥冥之中,他早在不知道这个小东西存在的时候,就已经欠了他太多。

  “不许偷看。”

  昭炎正出神,长灵忽啪嗒伸出一只手,盖住了他眼睛,凶巴巴警告。

  “……”

  昭炎失笑,只能扭回头躺好,眼前一片漆黑,温暖如玉的温度透过少年手指传递到眼周,鼻端则萦绕着少年寝衣衣袖上散发的淡淡灵草气息。

  那灵草大约有安神静心之效,又兼小东西手指已经恢复了温度,不再冰冰冷冷的如同一块没有生命的玉石一样,昭炎心神渐渐松懈下来。

  他连熬了三天三夜,的确困倦到了极致,只因神经一直高度紧绷着才没有感受到困意,现在心弦稍稍一松,便如同一座房子失去了最高最大的那根顶梁柱一样,轰然坍塌下去,彻底陷入了昏沉的梦境。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次日天色大亮,以至于昭炎睁开眼时,几乎是一个激灵惊慌失措的坐了起来。

  身边空荡荡的,并无小东西踪迹,除了留给他的一半衾被,其他寝具都已整理的整整齐齐。

  昭炎忽然头疼欲裂,胡乱披上衣袍,就大步往殿外走,因为动作太急,下床时险些一头栽倒在地,还直接撞倒了床头的小案。好一阵哐里哐啷。

  青鸾正指挥宫人清理湖中枯萎的灵草,见昭炎脸色煞白惨无人色的从殿中冲出来,跟着吓了一跳,刚要近前询问,却冷不防昭炎几步冲了过来,盯着她,目含血丝,哑声问:“那小东西呢?”

  青鸾是亲眼见识了昭炎之前不眠不休守了小少主三日三夜不让旁人靠近的场面的,稍一思量,便知昭炎误会了,忙道:“君上不必担心,少主一切安好,用完早膳后就跟着溪云将军去见族老们了,还特意吩咐奴婢们不要打扰君上休息。”

  昭炎恍然记起,昨日溪云得知真相后,因需要时间重新铺陈筹谋,特意将狐族公审的日子推迟了两日。若不出意外,今日溪云去见青丘的那群族老,应是按照他们之前约定的计划,用博徽换取天狼的退兵与北阳一城。

  眼下青丘形势动荡,只要那些族老们脑子不傻,就不会不同意这样划算的买卖。只是,溪云去就去,为何还要带着那小东西一道儿,莫非是为了下任狐帝人选的事?

  思及此,昭炎突然又没由来的一阵心虚。

  因没有提前给小东西打商量,他就擅自做主把之前从禹襄口中知道的旧事悉数告诉了溪云。他心里隐约明白,烧灵之事于小东西而言是不堪回首的隐秘,就像一道血淋淋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一样,他宁愿一个人在黑暗中默默舔舐,被误解被指摘,也不愿轻易吐露给第二人,哪怕是自幼陪他一道长大的两个老仆。

  烧灵灯烧掉的不止是少年的灵根,更是一个本应光芒四射的少年一生的骄傲与意气,并与之伴随的浓重的耻辱与怨恨。

  这世上,没有人愿意回忆自己的骄傲是如何被人一点点摧毁的,何况还有东海血狱里那段惨烈充满血腥与绝望的岁月。万一溪云当众说出事实,小东西会不会怨他恨他,并遭受二次伤害。

  昭炎越想越不踏实,便问青鸾:“族老们在何处?”

  青鸾想了想,道:“就在祭坛后的祠堂里。”

  昭炎便召来麒麟,直接往祭坛赶去。结果刚到祭坛外,遥遥就看见长灵和溪云一前一后从后殿走了出来,长灵穿着斗篷,怀里还乖乖抱了个手炉,手炉外包着层鹿皮,正是他昨夜准备的那个。

  昭炎嘴角不由一勾,正要迎过去,耳边忽传来一阵呵斥声,错目一看,就见几个修士模样的人正押着一个披头散发、体态肥胖的人影过去,正是博徽。

  那些修士分明穿的是狐族服饰。博徽手脚沾满血,被一路拖行着,跟死了半截一样,后背衣袍上也全是血,脚踝上还锁着一条赤色锁链。

  昭炎隐隐猜出什么,驱着麒麟慢慢行至长灵跟前。

  长灵仰头望他,眼睛一弯,似乎也不奇怪他会找过来,偏头和溪云商量道:“我想单独和他说两句话,晚些去找你。”

  溪云点头,警告的看了昭炎一眼,先行离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昭炎的错觉,昭炎总觉得,以前这位大将军看他的眼神虽也提防,但那单纯是猎物对入侵者的地方,现在却多了点别的味道。

  等溪云一走远,昭炎立刻把长灵捞到了兽背上,慢悠悠往回走。

  昭炎琢磨着,还没想好要怎么启口引出话题,长灵忽然道:“你的好意我知道,不过,我想以我自己的方式来解决这些事。”

  “我的仇,我想自己报。”

  昭炎一愣,摸了摸鼻头,有些心虚的问:“你都知道了?”

  长灵点头,语气很平静道:“溪云不会无缘无故转变态度,更不会无缘无故答应你提出的那桩交易,那与他一贯的行事原则不符。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在中间作妖了。”

  昭炎:“……”

  昭炎纠正道:“什么叫作妖,本君那是为你讨回公道。”

  “那也是作妖。”

  长灵一板一眼的给他纠正回来。

  昭炎好笑,道:“其实,溪云此人虽然刻板重规矩了些,对你还是不错的。以后,再有什么事不要自己闷在心里了,至少告诉本君,好不好。这次若不是瞎猫撞着死耗子撞到了禹襄,本君现在还两眼一抹黑,一无所知,更别说护你了。”

  怕刺激到长灵,昭炎刻意省略了一些敏感字眼。

  长灵岂能不知,默了默,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之前不愿借助溪云的力量,并非因为溪云,而只是不愿借助他的力量而已。”

  他?

  昭炎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