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目光再度于晦暗的夜色里交汇。

  良久, 溪云平静道:“你不必用此事激我。边境守军从不会为自己的失职辩解, 但也绝不会因为愧疚而忘记职责。狼族逆臣逃入青丘之事, 若情况属实, 本帅自会配合, 但那桩联姻, 只是废帝博徽贪生怕死罔顾民意与狼族签订的私约,现在博徽已废, 下落不明, 等待他的将是狐族公审与最严厉的惩罚, 他签订的私约自然一并作废,算不得数。”

  “你狼族若再敢觊觎我狐族少主, 先从本帅及十万边境守军的尸体上踏过去再说。”

  昭炎拊掌点头:“溪将军之言,正合本君心意。”

  溪云暗暗皱眉。

  因被对方摆过一道, 他只知眼前这个狼族新君暴戾阴险而狡诈,绝不可给其一丝一毫钻空子的机会, 却没料到还是个厚脸皮的, 脸色越发沉了几分, 道:“既如此, 就请君上带着你的玄灵铁骑撤出青丘地界。”

  以溪云的警惕性, 昭炎并不奇怪他发现他留在城外的玄灵铁骑。

  昭炎一笑, 不紧不慢的从袖中拿出一物,道:“褚云枫叛逃入青丘之事,倒的确有证据。”

  溪云侧目一望,见是一支通体火红的灵箭, 比军中常用的羽箭规格要长上许多,更像是灵弩所用的弩.箭。

  “此物乃符禺人所制新式灵弩的配箭,还未流通入黑市,整个仙州只有褚云枫的叛军配备着。溪将军可否解释,为何此箭会出现在青丘城外?”

  溪云望着那只弩.箭,陷入沉默。

  褚云枫之事,他的确不是从昭炎口中第一次听到,准备来说,他此次不远千里从北境赶回来参加狩猎大会,就是因为收到了一封来自王都的匿名信,信上称,在天狼因造反失败而被新君击溃的褚狼部首领褚云枫率领残部已绕过禹、蚩尤及青丘边境守军,窜逃入了青丘境内。他当时极度震惊,甚至怀疑这封信是有人故意伪造,来调虎离山的。且不论禹、蚩尤两族的界碑不是摆设,虽然四族攻破青丘后,边境守军如孤军一般困守一城,坚挺的镇守着青丘最后一段边境线,防御设施已大不如前,但也绝不可能漏过大批军队过境这样大的动静。

  何况即使这些人捡了漏子,绕过边境守军的耳目,从北境到王城还有重重关卡而过,若无内应,几乎难如登天。

  直到有一日,他无意间查获了一辆土匪头目从别处掳掠的马车,在装运金银珠宝的箱子里发现了一批不寻常的弩.箭。审问之后,劫匪称东西是从半道捡来的,他们觉得成色不错,打算带回寨中当普通羽箭用。他始预料到事态不寻常。因为弩.箭所用红血石是西境才有的原料,断不会出自青丘本地。之后顺藤摸瓜,又查出马车的规制是王都一家车行所产,专供达官贵人使用,他愈发笃定,是朝中有内奸与褚云枫勾结,为对方打开了方便之门。他最终下定决心南下,亲自解决这件事。

  私自窝藏别族叛逃者及犯罪者乃是大忌,无论缘由如何,这事儿终究是青丘理亏,溪云起初隐而不说,是担心昭炎以此作为借口或筹码来干涉青丘政务,溪云没想到,昭炎也拿到了铁证,还当面亮给了他看。

  回避显然已经不可能。

  “本君捉拿叛逆,乃天经地义之事,亦是为青丘除害,溪将军是有义务配合的。”

  昭炎徐徐开口。

  溪云点头,依然横眉冷目道:“两个条件,第一,玄灵铁骑必须后退二十里驻扎,第二,君上须按青丘规矩,住在本帅安排的驿馆之中,除了你我约定之事,不可随意出驿馆。君上若能接受,本帅会无条件配合天狼捉拿叛逆,若不能,就请君上另寻良策。”

  昭炎一勾唇角,没有半点迟疑的道:“好,本君都可以接受。”

  溪云唤来副将:“送这位君上去驿馆休息。”

  副将领命,请昭炎离开。

  昭炎抬头望了眼前方殿门,见医官已提着药箱跟着青鸾入殿,方转身,翻身上了麒麟,跟着副将出宫了。

  溪云按剑立在阶上,一直盯着昭炎走远了,方沉下眉,若有所思。

  “起来吧。”

  溪云淡淡道。

  一直沉默跪在地上请罪的蔚风及五百边境守军才敢站了起来。

  蔚风道:“可要末将派人去盯着这暴君?”

  溪云摇头:“不必。”

  蔚风大为不解。

  溪云道:“以他的修为,若想离开驿馆,盯也无用。你只需带人把这座首阳殿给我守好,别让心怀不轨之徒闯了进去。”

  蔚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主帅的“弦外之音”,登时冷汗涔涔,高声道:“是,末将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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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溪云按剑入殿,一眼就看见了长灵颈间裂开的细小伤口,皱了皱眉,问守在一边的青鸾与仓颉:“那是怎么回事?”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吭声。

  溪云面色一沉:“究竟怎么回事?你们这样瞒着,对他没有好处。”

  仓颉重重叹口气,别过头去。青鸾眼眶一红,强忍着目中水色,道:“是禁术。”

  溪云疑是听错:“你说什么?”

  “是禁术。”青鸾哽了下,道:“少主灵力微弱,为了能驾驭更高阶的兵器,弥补自身不足,修、修炼了借灵之术。”

  “何时的事?”

  “拜月大会之后。”

  此事是许多人心中的隐痛,包括曾对长灵这个狐族少主寄予无限希望的青丘百姓。

  拜月大会上,祝龙祝蒙兄弟双双化尾,而身为八尾狐帝之子、自出生起就被测为天灵根的长灵非但没有化尾,连形都没化完整,仅是个半开灵状态,连狐族里资质最普通的灵狐都不如。百姓们大失所望,有的猜测是少主因为博彦君上与姜音王后之死伤了心神,影响了修炼,白白浪费了体内的天灵根。

  “什么伤了心神影响了修炼,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依我看,这位小少主根本就是如幼时一样懒惰顽劣,吃不了苦受不了累,仗着自己有天灵根,根本不肯下功夫修炼,更没把博彦君上的教导和百姓们放在心里。落得如此下场也是自作自受。”

  愤怒、失望、各类各样的揣测逐渐在人群里蔓延开。

  围堵在祭坛外、原本怀揣着希冀与喜悦来观看小少主化尾的百姓们有的一言不发的离开,有的直接将提前准备好的鲜花、祈福香囊等礼物失望的丢进月溪水中,还有一些激进的,直接将手中东西砸向祭坛中央的少年身上,以宣泄心中的不满与愤怒。

  青鸾与仓颉几乎是顶着漫天飞来的鸡蛋石头与烂草叶护着小少主回到了宸风殿。他们本以为小少主会伤心难过。然而少年只是抱膝,安安静静的在殿后平台上坐着,乌黑瞳仁亮如星子,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青鸾知道,没有一个刚满百岁的小灵狐能忍受那样的打击与屈辱。即使是在失踪了一段时间以后突然性情大变、彻底安静下来的小少主。

  所以到后来发现小少主成日把自己关在殿中,偷偷练习禁术的时候,她虽然伤心难过,心痛欲死,但破天荒的觉得自己是能够理解这种行为的。

  “拜月大会——”

  溪云陡然明白过来什么,几乎是震怒道:“他资质绝佳,想要驾驭高阶兵器,就该沉下心勤修苦练提升修为,而不是走歪门邪道的野路子。修炼禁术的得益有多大,反噬就有多大,简直愚蠢!你们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他误入歧途,也不知规劝!”

  医官恰好诊完脉,见殿中气氛紧张,火药味十足,吓得不敢说话。

  溪云神色稍缓,问:“如何?”

  医官自然瞧不出禁术这种东西,也挺犯愁的道:“外伤实在比较重,老夫已经用止血膏止了血,恐怕三五日才能彻底愈合,内伤也不轻,老夫需要先开几服药去。”

  溪云点头,吩咐近卫亲自跟过去盯着。

  长灵一直昏昏沉沉的睡到半夜,睁开眼,下意识往旁边摸了摸,结果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摸到,才陡然意识到这是在青丘。

  长灵撑着床起身,没有惊动伏在旁边睡去的青鸾,趿着鞋子走到外殿,就见溪云独自坐在案后喝茶,佩剑搁在一边。

  “醒了?”

  溪云并未抬头。

  长灵点头,在对面坐下,先端起茶碗,灌了口茶水,便问:“有褚云枫的消息了么?”

  溪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起头,双目锐利的注视着眼前的少年,问:“那封匿名信,是你让人送到我手里的?”

  长灵给自己倒了第二碗茶水,坦然道:“我说过,我需要借助你的力量,同时会给你回报。”

  “如果没有褚云枫这个意外呢?”

  溪云目中锐利不减,直盯着长灵:“你可还会给本帅送那封信?”

  长灵端起茶碗,笑道:“如果不是肃清外敌,我岂敢劳动边境守军。”

  溪云目光倏地一紧:“那你打算如何对付博徽父子?凭你靠禁术‘借来’的灵力,还是那些拿不上台面的阴谋诡计。”

  “这是我的事,与溪帅无关。”

  溪云显然最看不惯的就是眼前少年过于自负的态度,忍了片刻,终是忍不可忍道:“狂妄。你知不知道修炼禁术是什么后果,你知不知道——”

  长灵毫无波澜的打断他话,道:“我当然知道。所以,等公审之后,就请溪帅与族老们一起选出最合适的下任狐帝人选吧。”

  溪云哑火,皱眉道:“你说什么。”

  “我说,尽快选出下任狐帝人选。如果溪帅顾忌名声,我可以受累代领一段时间,等局势稳定,再让你们的人选正式继位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