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傍晚, 昭炎都没有出现。

  长灵一日未进食, 饥肠辘辘, 再加上断水反噬太大, 便蜷缩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连续做了两日的噩梦再次重现, 以更加逼真的方式。

  长灵在一阵惊雷声中惊醒, 喘息着坐起, 睁眼一看, 才发现床边坐着一道湿淋淋的身影, 雕像般沉浸在一帐黑暗中,一动不动。

  竟是昭炎。

  他整个人如同困笼之兽,散发着迫人的冷意和杀意。

  长灵迅速冷静下来,伸出手指,试探着扯了扯他衣角, 轻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昭炎慢慢转过头,眼底一片繁密的猩红。

  长灵暗惊,如被扼住喉, 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半个时辰吧。”

  昭炎却突然开了口。

  “……噢。”

  长灵难以想象, 这个人竟然就这样泥塑般在床前坐了整整半个时辰,没叫醒他, 也没碰他。

  “那、那我给你倒茶去。”

  因为没有食物,长灵就把茶水放在了炉上常温着。这一动, 又牵动起一阵锁链撞击声。

  昭炎听到这声响,皱了皱眉,伸手按住长灵。

  “不用了。”

  他面无表情的道, 继而从床头的案上端起一份米粥来。搅动片刻,舀了一汤匙递到长灵嘴边,道:“吃吧。”

  灵米混着芋头的香气扑鼻而来。

  长灵才意识到这是他特意给自己带来的饭食,怔了怔,乖乖张嘴吃下了。

  昭炎便端着碗,不厌其烦的、一勺一勺的接着喂,等一碗粥见了底,他方搁下碗,淡淡道:“睡吧。”

  见他起身要走,长灵下意识问:“你要去哪里?”

  昭炎道:“你不必管。”

  这话竟隐隐带着丝赌气的味道。

  长灵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

  走到帐门口时,昭炎忽又回头。

  他眼底猩红褪去不少,暗夜里,狼眸散发着幽寒光芒。

  长灵本要躺下,见状,立刻提起全身精神,警觉的望着他。

  但昭炎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之后几日依旧如此,昭炎总是白日不见踪影,然后鬼魅似的大半夜从天而降,浑身湿淋淋的出现在帐中,喂完他粥后又消失不见。

  锁环的范围也被缩小。长灵只能在围着床活动,连帐门都摸不到,每日对外界唯一的感知就是某个时段突然响起的号角声。

  从频繁大批调动的兵马来看,这场战争显然已经接近尾声。

  长灵心里的不安却一日紧过一日。他救下君夫人的确有私心,他以为昭炎心里也割舍不下那份母子情谊,所以才敢冒险一试。可昭炎现在几乎对他不闻不问,如圈养猎物一样将他圈养在这座中军大帐里,除了夜里亲自过来给他喂碗粥,防止他饿死,连亲卫都不许他接触,显然已经对他提防到了极致。

  难道这步棋真的走错了?

  现在在军中很多事不方便进行,等战事结束,那个人会不会真如梦中情景一样,将他关入锁妖台里,严刑逼问狐族祭坛的秘密。

  如果没有身体上的利用,这将是他唯一的价值。

  大约是某种精神暗示的作用,长灵开始被噩梦折磨的整夜整夜睡不着,偶尔短暂入眠,也如溺水一般,超不过半个时辰就要醒来。

  每日昭炎过来喂粥时,倒成了长灵唯一能精神稍稍放松的时刻。虽然无论他如何软磨硬泡,昭炎都不肯松口放他出去透透气。

  “他呢?”

  这日夜里,来送粥的不是昭炎,而是多日未出现的那名近卫,长灵大是奇怪。同时,某种不好的念头愈发在心里破土萌芽。

  近卫习惯性抓了抓脑袋,道:“属下也不清楚,应该是在与众位将军议事吧,毕竟明日就要班师回朝了。”

  “明日要班师。”

  “是啊。”

  近卫恍然明白,小狐狸这几日一直被禁足在帐内,不知道外面的消息也正常。

  “此战大捷,褚云枫率领残部狼狈窜逃,其他叛军也业已被剿灭,今早大柱国亲自带着青狼部来迎接君上,拔营想必就是这两日的事了。”

  “哦,对了,君上交代过,这粥一定要趁热喝,少主先喝粥吧。”

  长灵端起碗,腕上锁环不可避免的露出来,撞在一起,带起阵清脆声响。长灵皱眉,余光瞥见近卫依旧木头桩子似的杵在一边,便搁下碗,道:“你可以出去了。”

  近卫局促不安道:“君上吩咐,要属下看着少主吃完。”

  长灵淡淡道:“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只是,我用膳时实在不惯有外人在旁,望你谅解。”

  近卫也不好意思再干杵着,只能退下。

  长灵重新端起碗,安静将粥喝完,便躺回床上,望着帐顶,重新整理思路。

  他必须见君夫人一面。

  他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

  长灵想。

  只是此事并不容易。

  一来,身为与褚云枫合谋谋反的重要主犯,虽然长灵用下蛊的理由强行给君夫人洗白,但并不能服众。君夫人所居营帐周围必定重兵把守,恐怕连只苍蝇都难飞进去。

  二来,他自己被昭炎用锁环锁着,也是寸步难行。

  唯一的机会,恐怕就是明日班师回朝的路上了。但长灵猜不出,昭炎会如何安排他。万一昭炎又要与他共乘一车,他就不好行动了。

  怀着重重心事,长灵难得睡了半夜好觉,虽然后半夜依旧被噩梦惊醒。

  **

  次日大军果然拔营。

  天空艳阳高照,焕然一新,连绵了数日的阴雨随这场足以震动整个西境的战事一起停歇。

  长灵被安排在一辆单独的云车上,还没坐稳,呼啦一声,车帘掀开,昭炎坐了进来。

  两人之前一直是夜里相见,几乎看不清对方面目,此时就着车窗外投入的明亮日光,长灵才发现,昭炎消瘦了不少,下巴上泛着层淡青胡渣,整个人显得阴郁而憔悴。再联想起近日这个人总是大半夜湿淋淋的从外面回来的情形,长灵不得不纳闷,这人到底在做什么。

  “你……”

  “本君无事。”

  昭炎淡淡道,继而视线落在长灵依旧带着锁环的双腕上,见锁枷与肌肤相接处泛着一层明显的红,皱眉道:“又擦伤了?”

  长灵忙把手腕往袖中藏了藏,道:“无事。”

  昭炎盯了片刻,没说话,转身下了车,等再进来时,手里多了药酒、药膏和一叠白叠布。

  “手伸出来。”

  他语气依旧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长灵想了想,伸出擦伤较重的右腕。

  “两只。”

  长灵只能把两只手都伸了出来。

  昭炎手掌一挥,使出解封术,两只锁环应声而落。

  等看清伤处,昭炎却一愣。小东西肌肤本就晶莹雪白,此刻两段腕却红肿不堪,尤其是肌肤与锁枷交接处,由于长久摩擦,不仅有擦伤与破皮,严重的地方甚至发了炎,有糜烂痕迹,看起来竟有些触目惊心,仿佛被从整条臂上割离出来单独一段。右腕由于有旧伤,比左腕更严重一些。

  这显然不是一两日造就的。

  昭炎胸中荡起股无名火,问:“为何不早说?”

  长灵一愣,道:“一点小伤而已,实在不必麻烦你。”

  长灵的确不是客套,也并非故意拖着不治,而是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腕上擦伤会如此严重,这些日子,他日日被噩梦折磨,更多感受到的是精神上的痛苦,身体上的却被忽略了。

  何况,和断水的反噬力相比,这点皮肉伤也的确没什么存在感。

  麻烦。

  这已是第二次从这小东西嘴里听到这个词。

  昭炎神色冷了下,没再说话,捉住长灵手腕,蘸了药酒,将擦伤处一点点清洗过,又均匀涂了药膏,最后用白叠布缠了起来。

  两只手腕很快处理完。

  长灵依旧维持着伸手的姿势,道:“可以戴上了。”

  昭炎动作微顿,才明白长灵指的是锁环。

  “不用了。”

  长灵心头突一跳,以为昭炎终于善心大发,就听昭炎道:“锁脚上一样。”

  长灵:“……”

  昭炎脸色倏地一沉:“怎么?不愿意?还是又想背着本君去幽会外人?”

  “我没有。”

  “没有就好。”

  昭炎握起小东西脚踝,面无表情的将两只锁环扣了上去,便起身离开了。

  这几日两人一直冷着,昭炎的态度也是前所未有的疏离冷漠,连夜里也不再碰他,长灵已经习惯,只是奇怪,战事已经结束,君夫人也就范了,这个人怎么看起来脾气反而更差了。

  **

  中午大军在野外休息。

  伙头营直接在野地架起大锅,烹煮食物,将士们则席地而坐围成一圈分着吃。长灵出不去,等近卫送饭的空隙,便趴在车窗边上,一面看风景,一面搜寻君夫人踪迹。

  “在做什么?”

  熟悉的低沉嗓音毫无预兆的响起。

  长灵掩住车窗,解释道:“我只是透透气。”

  转头,果然见昭炎手里端着个托盘,目光沉沉的,看不出喜怒。但不必说,肯定是和喜不沾边的。

  长灵忙过去,主动接过托盘放到案上,道:“谢谢。”

  托盘里放着一份粥,一份芋头饼和一份煮野菜,显然是单人餐。

  长灵拿起筷子准备吃,却发现昭炎还杵在那儿,没有走的意思,也不好自己吃独食,只能把托盘往中间推了推,瞅他一眼,问:“你、你要一道吃吗?”

  昭炎淡淡反问:“想出去?”

  长灵忙摇头:“没有。”

  “我真的只是想透透气而已。”

  “你若不信,让他们把车窗封了便是。”

  昭炎皱眉,似乎想说什么。

  两人正僵持着,近卫忽然跑过来,战战兢兢立在车外,一脸为难的道:“君上,君夫人他、他还是拒绝进食。”

  空气静了静。

  昭炎原本就紧皱的眉立刻沉了下去。

  近卫显然察觉到了新君压抑的怒火,杵在原地,吓得大气不敢出。

  长灵敏锐的捕捉到关键词,问:“君夫人一直没有进食么?”

  近卫忙点头:“是,君夫人自从醒来之后,就拒绝进食。”

  “他既然不想吃,就让他饿着。”

  昭炎嘴角冷冷抿成一线,带着几分厌倦道。

  近卫战战兢兢的要退下,长灵忽道:“等等。”

  一道锐利冰冷的目光立刻刀子般刺来。

  长灵坦然迎上昭炎视线,道:“不如让我去试试吧。”

  “这里是你的地盘,又有数万玄灵铁骑在,我跑不了的。”

  昭炎寒着脸,没有说话。

  长灵伸出手指,轻轻扯了扯他衣角,软声道:“再说,如果君夫人真的绝食而死,于你名声也不好。你们毕竟是骨肉相连的……母子。”

  “不必说了。”

  “你想去便去吧。”

  昭炎皱眉,有些讽刺的扯了扯嘴角。

  长灵还想说点什么,昭炎却只是面无表情的替他去了锁环,便拂衣而去。

  **

  君夫人慕华面色苍白的靠坐在云车内的锦榻上,身上还穿着那件溅满泥点的羽衣,几绺发丝藤蔓似的垂在额前,一双眸子冷如寒月,拒绝喝药,也拒绝任何人的服侍。

  军医和负责侍奉的内侍都惶恐跪在一边,不知道该拿这位高高在上又背着谋反嫌疑的君夫人怎么办。

  直到长灵过来。

  小狐狸是君上的新宠,看起来娇娇弱弱的,脾气很好的样子,比阴冷暴戾的君上和蔼可亲多了。军医搓着手想。

  “据少主阵前所言,君夫人是被褚云枫下了蛊,可为何臣用龙鳞探查完君夫人周身,并未发现任何蛊虫的痕迹?”

  军医沉吟片刻,试图曲线救国,从小狐狸这里探取点有关君夫人病情的信息。

  长灵:“自然是因为你医术不精。”

  军医:“……”

  军医面上山羊胡抖动了两下,险些没被噎死,嗓子颤了两下,为自己的尊严争辩道:“老臣行医数百年,即使称不上医术高明,也绝不会连只蛊虫都探查不出来。何况龙鳞的误诊率几乎为零……老臣斗胆问少主,那蛊虫长何形状,个头如何,是通过何种途径种入君夫人体内的?”

  长灵直接道:“这是大人的术业范围,我岂会知道。”

  军医:“……”

  军医简直昏厥欲死。

  要知道,修道之人最忌讳虫蛊等邪门歪道的脏东西,尤其是在军中这种人口密集的地方很容易引起恐慌。若君夫人体内真有蛊虫,身为医官,他须尽快取出来焚烧掉,以免造成大蛊生小蛊,蛊又有蛊、蛊又有孙这种令人焦头烂额的情况。

  在病人不配合的情况下,如果能通过其他渠道了解到蛊虫的基本情况及传播路径,自然可以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谁成想,小狐狸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

  军医顿时觉得头发又要掉一大把。

  “好了,都退下吧。”

  慕华咳了声,眉眼间有一种老马迷途的疲惫,招了招手,让长灵在他跟前坐下,不甘心的问:“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长灵道:“我不是多管闲事,而是为我自己。”

  慕华意外:“你?”

  长灵点头:“我有件事,想向夫人求证。”

  慕华示意他说。

  长灵:“夫人可知道‘软月灵甲’?”

  “软月灵甲?”

  慕华沉吟道:“那不是青丘之物么,听说是前任狐帝涂山博彦、也就是你的父君于中秋夜取织月桥月华,辅以王者之息编织而成,轻如薄纱,乃世间最坚不可摧的护身宝甲,几乎可抵御一切外部灵力与法器攻击,位列仙州仙器排行榜第一。我幼时曾听师父说过,涂山博彦一共造了两件软月灵甲,一件给了狐后姜音,另一件么……他自己乃八尾狐帝,自身修为已登峰造顶,应当不需要这东西,我猜,应该是给了你吧,小东西。”

  长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不掩失望的道:“看来,夫人并不知内情。”

  慕华这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苍白镇静的面容上难得露出诧异之色:“另一件软月灵甲并不在你身上?”

  “不对,博彦君上在这世上只有一妻一子,不给你,会给谁?你特意拿这个问题来问我,莫非……那灵甲落入了狼人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支持^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