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良久, 昭炎问:“那肠胃的炎症又是怎么回事?”

  医官抹了把汗, 照实答:“少主应是先天肠胃虚弱, 进不得粗粝之食, 进不得生冷油腻之食, 更不宜暴饮暴食, 怕是犯了这三条忌讳, 才会引发炎症。而且臣刚刚问过少主近侍, 少主近日曾食用过大量酸性灵果, 这对肠胃可不大好。”

  “灵果?”

  昭炎皱眉。恍然想起,他的确在南窗下见过几盆灵草,当时还以为是小东西无聊,自己种着玩儿的。难道他是种来自己吃的?

  明源被传了进来。

  他伏首行礼,余光只见昭炎大半张俊削脸都隐在阴影里, 眉眼幽冷如刀锋,沉沉盯着他,问:“负责膳食的是谁?”

  明源额上莫名渗出冷汗, 答道:“掌膳处廉七。”

  “掌膳处, 所有人革职,打入苦役司, 永不录用。”

  明源一惊。

  昭炎道:“再有下次,本君直接革了你。”

  明源伏首不敢言语, 心中一阵骇然。

  又听昭炎道:“还有教习礼仪之事,也先搁一搁。”

  明源恭声应是。

  昭炎玄色宽袖一挥,命人退下, 再度坐回床边,打量着昏迷中的长灵出神。

  长灵额面和一段雪颈皆布满了汗,晶莹白皙,因睡得不大安稳,两片小扇似的羽睫轻轻颤动这,即使在病中,依旧漂亮的宛如山间精灵。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他已如此固执的把这小东西视为自己的私物,一个完完全全只属于自己的私物。

  即便是知道这小东西总爱跟他演戏,跟他耍心眼,心中还藏着许多他不知道的小秘密,但他仍爱不释手,越陷越深。

  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把这小东西从他身边带走,包括老天爷。

  从出生起,除了那支绝对臣服于他的玄灵铁骑,他从未完完整整的拥有过什么东西。玄灵铁骑可以随他出生入死,可以随他征战四方,可以赐他铁血、荣耀、力量,可以随他问鼎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巅峰,但却无法暖热他那颗孤寒寂寞的心,更无法与他肌肤相贴,骨血相融,让他真真切切的感觉到,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另一颗心与他亲密无间的连接在一起。

  他太渴望可以拥有一个活生生只属于他的人了。

  就算他征服驯服不了这个小东西,他也要牢牢的把他困在身边。

  昭炎苦笑。他那个母亲说的不错,狼族的骨血里,天生带有一股其他种族都无法比拟的偏执与占有欲。所以他厌恶他,不是没有道理。

  “……母、母后……”

  神思纷乱间,他忽听床上的小东西低声呓语了一句。

  “母后……”

  又是一声,软绵绵,又哀哀凄凄的,仿佛迷路的小兽在寻找母兽。伴着这声,长灵手脚也往床里侧蜷了蜷。

  昭炎把人扳过来,抬袖替小东西擦去额上新渗出的那层汗,听着那一声声软绵的呓语,忍不住轻轻俯身,在长灵纤密的羽睫间印下一吻。

  心中忍不住又酸又嫉妒的想,什么时候这小东西在昏迷中能唤他的名字,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名字。

  他既然要完完全全的占有这小东西,自然要连梦也占有。

  医官在偏殿煎好了,刚战战兢兢马不停蹄的进来,不料竟就撞见这等场面,当下尴尬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为难的满头冒汗,就见新君已若无其事的自床帐后起身,吩咐道:“进来。”

  医官惶恐应是,慌忙领着两个医童入内,一路垂目而行,不敢乱看。

  两个医童一个扶起长灵,另一个就要去捏长灵下巴,昭炎忽剑眉一沉道:“住手。”

  医童吓的松手,伏地请罪。

  医官忙在旁胆战心惊的解释:“少主昏迷中不好喂药,只能用灌的方法……”

  昭炎自然知道。

  之前在青丘那次,他用的也是这法子,直接掰开小东西的嘴巴,一整碗都灌了下去。但他更记得,灌完之后,小东西呛咳了有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脸都呛红了,下颌留的指印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没消。

  “药搁下,都下去吧。”昭炎最终吩咐。

  医官及两个医童如蒙大赦,连忙都躬身退了出去。

  昭炎坐回床边,伸手拨开长灵颊上黏着的两绺乌发,让那整张玉白小脸都露出来,而后端起药碗自己先含了一口,俯身,用舌尖去撬长灵唇齿。

  长灵抗拒,昏迷中仍在用两手推他,昭炎便钳住那两只不老实的小爪子,在齿关处一点点耐心的厮磨撬动。小东西警惕的很,左躲右闪,一点都不给他入侵的机会,第一口药汁终以失败告终。

  昭炎挑眉,于是第二口不含药汁,改含了口蜜露,仍旧用舌尖耐心去撬。这次竟出乎意料的顺利,不等他把技巧使出来,长灵已乖乖松开齿,任他将一口蜜露都喂了进去。而等昭炎第三口换回苦涩的药汁时,长灵又开始抗拒躲闪,怎么都不肯张嘴。

  “……”

  这难缠的小东西。

  昭炎没辙,只能半口药半口蜜露的掺着喂,折腾到大半夜,总算是哄着小东西把一整碗药都喝了下去,一点没吐。

  大约是蜜露的香甜暂时盖过了身体上的痛楚,喝完药,小东西也不呓语说胡话了,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腰,就把自己蜷成一团,卷着毯子滚到床最里侧睡了。

  昭炎怕他着凉,又给小东西盖了层被子,自己才也和衣睡了。直到心里的那根弦微微一松,才终于感受到背上伤口火辣辣的疼。

  但他从小大伤小伤的受惯了,根本不将这点皮肉伤放在眼里,于是也懒得理会,任它叫嚣去了。

  **

  长灵一直睡到四更天时才迷迷糊糊的醒过来。

  窗外还一片浓黑,殿内烛火却是整夜烧着的,只留了案上一盏,不刺眼,照明足够。发了一夜汗,长灵四肢尚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气,艰难的撑着身子坐起来,就想爬下床。

  他自觉已经把动作放到最轻,不料在绕过床尾那两条大长腿时,昭炎还是警觉的睁开了眼。狼的眼睛,在黑夜中有一种独有的犀利和幽冷。

  昭炎眼睛轻轻一眯。

  长灵以为打扰到他睡觉,又惹他不悦了,识趣的往回缩了缩,小声道:“对、对不起。”

  小东西额上汗津津的,乌眸也湿漉漉的,怯怯又警惕的望他一眼,就又准备爬回去乖乖躺好。

  昭炎失笑,直接伸脚将人勾进怀里,问:“何时醒的?”

  长灵紧绷着身子道:“刚刚。”

  他怕大半夜的,昭炎兴致忽然上来,再折腾他。他才只恢复一点力气,实在承受不住,搞不还会再晕过去。如果那样,以昭炎多疑的性格,多半会怀疑。

  昭炎像没瞧出他的小心思,只不紧不慢问:“还难受么?”

  长灵连忙摇头。然而短短片刻功夫,额上又渗出层汗,显然情况好不到哪里。

  “刚才干什么去呢,大半夜的。”

  长灵小声道:“没事。”

  昭炎挑眉:“没事爬来爬去作甚?”

  “喝水。”

  好一会儿,长灵小声吐出两个字。

  “渴了?”

  长灵点头。

  昭炎没再说话,却是把人放下,起身出了床帐。

  长灵暗松一口气,以为昭炎是大发善心给他让路,连忙抓住机会往下爬,结果爬到一半,昭炎却又回来了,手里还多了杯冒着热气的水。

  “试试温度如何。”

  他眉梢轻挑,直接将水递了过来,杯口微微倾斜,示意他尝。

  长灵一怔。

  刚刚……他竟然是给他倒水去了。

  长灵心情有些复杂。

  以往他在青丘发病时,由于发病时的状态委实不好,一般都是把自己关在寝殿里,设上灵阵,昏睡上几天几夜,连仓颉与青鸾都不许进,等神智彻底清醒,能自如行走时,才解开阵法出去见人。

  在天狼他防不住昭炎,但他想,这个狼族暴君也不会真的关心或深究他为何会突然昏迷这件事,所以他也不必费心思的去编什么理由。只要他醒过来,等恢复的好些,能满足他那方面的需求就足够了。

  他们本就是各取所需。

  “多谢。”

  长灵伸手要接。昭炎却没松手,只将杯口又往下压了压。

  长灵于是低头尝了一小口,不知道什么滋味的点了下头。

  昭炎喂着他喝了小半杯,将余下的搁到床头小案上,才依旧上床来。这次却是解了腰带和外袍随意丢到了地上。

  长灵不敢说话,忙乖乖躺了回去,拿被子蒙住了脑袋,表示自己要睡觉了,除此之外对其他什么事都没有兴趣。

  昭炎再度挑眉,手直接探进被子里,直激得长灵一阵战栗,才无声一笑,连人带被子一道揽进了怀里。

  长灵四肢软的像面条,挣也挣不开,只能愤懑的由他去。

  如此又睡到差不多五更天,昭炎察觉到怀里的小东西又在窸窸窣窣的乱动,还在泥鳅似的使了吃奶的劲儿从他臂弯里往外滑,忍不住拿腿将人一压,警告:“好好睡,不许乱动。”

  这一压不知压到了那里,长灵毫无预兆的呜了声,像极难受。

  昭炎皱眉问:“又怎么了?”

  睁眼,就见长灵红着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他,大约逃跑计划没有得逞,乌发也弄得鸡窝似的。

  “嗯?”

  昭炎狐疑问:“又渴了?”

  他刚要伸臂去将剩下的那小半杯水捞过来,就听小东西在他耳边弱弱的吐出两个字:“出、出恭。”

  昭炎:“……”

  昭炎简直要被逗乐了,回头,饶有兴致的打量长灵一眼:“刚刚起来也是为这?”

  长灵羞恼点头,又飞速拉起被子蒙住了脸。

  “至于么。”

  “你那点样子,本君又不是没见过。”

  昭炎扯过来那件青缎斗篷把人一裹,直接打横抱了起来,颇牙疼的道:“走吧,今夜本君光伺候你了。”

  **

  一张血狐皮,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三日后,一封来自北境的八百里急报经由“夜枭”传进了兵马台——褚狼部首领褚云枫在巡视北境大阙关时突遇雪崩,一行二百人连同两名守城将领一起失踪了。

  当地官员带着兵马入山搜寻了整整一夜,都毫无结果,也未接收到任何求救信号。两百零二人,连同两百多匹上等玄灵战马,像在雪原上凭空蒸发了一样。

  天狼众臣忐忑不安的心一下被悬在了刀尖上。

  因褚云枫与北宫君夫人之间那些不清不楚的流言,朝中有关褚云枫要谋反的流言就一直没停歇过。这边新君刚斩了褚瑞,褫夺了褚瑞兵权,褚云枫就突然失踪,是真遇到了雪崩还是早有预谋,实在不得不令人遐想。

  若褚云枫真的早有预谋,他躲到了哪里,十六部中是否有其他人与其勾连。昭炎虽褫夺了褚瑞的兵权,可作为老将,褚云枫才握着褚狼部的精锐部队。

  玉龙台内灯火通明,群臣恭敬伏跪两侧,恭迎新君驾临,只是气氛明显比平日紧张许多。

  “君上,北境乃天狼北方门户,一旦出了差池后果不堪设想,臣以为应当立刻派遣熟悉北境地势与军务之人前往探查情况。”

  “臣附议!”

  “臣附议!”

  昭炎点头,道:“那就由兵马台拟个人选吧。”

  兵马台几个官员对望一眼,道:“自君上继位起,北境军务巡视一直是夜狼在做,若论对北境的熟悉程度,自然首推夜狼的张鹤首领。”

  这个人选显然是大多数人心里最合适的答案。

  于是朝臣们的目光一下都聚到了武将之首、正闭目养神的张鹤身上。

  新君继位后,为表示对这位老功臣的尊敬,特意在殿中设了把座椅。张鹤拢了拢狐裘,准备扶着扶手起身回话,然而起到一半,不知牵动腿部什么关节,突然又跌了回去,把边上几个武将吓得够呛。正欲再起,就听新君道:“老首领坐着即可。”

  张鹤请罪,徐徐坐正,道:“北境突然出了这样的变故,老臣本应义不容辞为君上分忧,只是,君上也看到了,老臣如今是不比当年了,病故残躯,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跃马提枪,去为君上守卫北境了。”

  这是绕着圈子拒绝了。

  朝臣们心中再次掀起轩然大波。

  新君因为一张血狐皮而怒斩章敬、褚瑞消息早已在朝野间传开,张鹤虽然明面上没有说什么,还大义灭亲的斩了宠妾的头颅向新君请罪,可在这个节骨眼上“称病”,显然是在用另一种无声的方式与新君对抗。

  北境情况复杂,如果张鹤坚持称病不去,换个不懂形势的生手,恐怕不仅探不到准确情况,还可能添乱。

  无形的火药味渐渐在殿内弥漫开。

  “无妨,老首领年事已高,自然是养病要紧。”

  一片黑云压顶般的高压气氛中,昭炎笑着开了口。

  “北境,本君亲自去。”

  众人哗然,更准确的说,是惊得目瞪口呆。

  这种时候,朝中局势不稳,北境一切情况未明,新君岂可以身涉险!

  然而昭炎根本不给他们劝谏的机会,起身,语气像在说下顿吃什么一般稀松随意:“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勿需再议。”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支持^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