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异能>来自地狱的烦恼>第4章 病例二:地狱猎犬的皮肤症(下)

  或许是出于良好的修养,劳伦茨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他沉默地看着马修,等待他自己交代更多。马修沐浴在劳伦茨直勾勾的视线中,迟疑许久,不安地说,“我觉得我在被你的视线强奸。”

  劳伦茨,“……所有的英国人都和你一样口无遮拦吗?”

  马修并不因为“口无遮拦”的形容而生气,反而微笑起来,说,“嘿,你的话会让我误会你有地域歧视。顺便,所有的德国人都像你一样不解风情吗?”

  劳伦茨,“……”

  马修,“好吧,让我们来想正事。你必须和我一起,但我恐怕不能这样带你下去。我得想想办法……找样东西让你附身在上面……”

  劳伦茨沉吟道,“你来自地狱……”

  马修仍然在自言自语,“找样东西……它得方便携带……”一边想一边顺手抄进口袋,马修摸到了口袋里的几颗糖果和巧克力。他总是在口袋里准备这些甜食,这对安抚情绪很有作用。

  马修抬眼,看到劳伦茨悬浮在空中的嘴唇。那张嘴的形状精致漂亮,但是他从未看见他的嘴角勾起,露出笑容。马修突发奇想,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粒巧克力豆,撕开包装后,趁他不留神,突然塞进了他的嘴唇间。劳伦茨只来得及惊讶了一瞬,紧接着他的嘴唇就消失了,空气里只剩下一粒巧克力豆。

  马修手忙脚乱地在空中接住巧克力豆,他上下看了看,空气中再也没有劳伦茨的影子,无论哪部分都消失不见了。

  马修的目光回到了那颗圆滚滚的巧克力豆上,喃喃说,“看来附身成功了……赫伯特,你现在在这颗巧克力豆里吗?”

  他的问题换来了一阵静默。巧克力豆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一动不动,仿佛只是颗再普通不过的巧克力豆。这阵静默里仿佛有什么不详的东西在滋生,好似下一刻就会冒出可怕的噩耗来。

  就算附身了,幽灵也可以和外界交流才对……没有得到回应的马修思索了一会儿,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抱歉地说,“……好吧,看来你是生气了,我都快感到你的怒气烧着我的眉毛了。我这就把你放出来,可以补救吗?”

  他四下看了看,在缺乏工具的情况下,选择了最快捷的方式——把巧克力豆塞进了嘴里。那是一颗入口即溶的松露巧克力,撒着一层可可粉,马修喜欢那个味道。

  “我可没法就这样带你去地狱,那儿的温度足以把巧克力融化,”他一边含着巧克力解释,一边快步向城堡储物室走去,“所以我们得找更合适的,比如……项链吊坠。”

  “够了!”劳伦茨有些慌张的声音从马修的嘴里冒出来,“别用你的舌头拨弄我!”

  马修忍俊不禁,说,“抱歉,真的抱歉,亲爱的赫伯特。可是,人生难得有被人含在嘴里的感觉……”

  “闭嘴,别说话!……也别砸吧你的嘴!”

  直到马修走到储物室门口,那颗可怜的、被幽灵附体的巧克力豆才完全融化。一股力量将他的嘴顶开,有什么从他嘴里逃了出去。

  马修连忙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说,“好吧,好吧,我承认我的玩笑很过分。看在理查和堂吉诃德的份上,我们赶紧挑选一样合适的东西附身。”

  空中浮现出劳伦茨的嘴唇。马修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挨骂。

  “钥匙在灯座下。”劳伦茨冷冰冰地说。

  “好的。”马修答应着,看到劳伦茨的嘴唇还没有消失,便问,“还有什么?”

  劳伦茨,“把我身上你的口水擦干净。”

  马修,“……我很抱歉。”

  和城堡的其他地方相比,储物室附近显得很不起眼。马修拧开灯座的暗扣,找到了藏在里面的钥匙,打开了那扇朴素的木门。年久失修的木门打开时发出吱呀一声,马修从外面看进去,储物室里很暗,屋里有些家具,一些花瓶,还有一些盒子,全都被暗绿色的布罩着。

  马修,“……这样的储物室还有多少个?”

  劳伦茨说,“找到梳妆盒,里面会有吊坠。”

  屋子里被值钱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马修踏入拥挤的储物室里,努力找到立足点,环顾四周,很快就在地上找到了一个布满灰尘的梳妆盒。马修打开它的抽屉,一时间被珠宝的光辉迷得眼花缭乱。尽管经过了百年的洗礼,那些珠宝仍然像洒满了星光的海面一般美,在昏暗的亮光下显得五光十色。

  马修摇头感叹说,“可惜,它们的美丽就这样被掩盖了,无人欣赏。”他用食指轻轻拨弄了两下,从一堆珠宝首饰中勾出一根项链。那根项链上穿着一个珠光白色的贝壳坠子,在这成堆的珠宝中,唯有它显得不那么高调。

  “这个怎么样?”

  “不……”

  劳伦茨还没说完,马修已经按住了贝壳底端的按钮。喀的一声,贝壳灵活地弹开了,露出了保存在里面的一小幅肖像画。

  马修借着屋外透进来的光端详那副肖像画。光线昏暗,他费了些功夫才看清那副肖像,立刻被画里人的美貌所吸引。

  画像里是一个衣着华贵的男青年。那名男子金色微卷的长发束成马尾,看上去就像绸缎一样柔软。他的嘴角带着微笑,目光柔和友善。他有着令人屏息的美貌,马修呆看了很久,劳伦茨忍无可忍,说,“你要盯着我的父亲看到什么时候?”

  马修啊地轻轻感叹一声,说,“这是你的父亲?”

  劳伦茨,“是的。这是我母亲的项链。”

  马修回过神来,沉吟说,“那很好,我们就借用你母亲的项链。附身的载体与你的关系越是亲密,附身的稳定性越是高,换句话说,你会更安全。”

  劳伦茨沉默片刻,说,“好的……”话音未落,项链就劈头盖脸朝他套了过来。劳伦茨还来不及多说一句,就从空气里消失了。

  马修接住项链,笑着说,“成功附身的要诀是出其不意。好在这下你可没什么好生气的了。我们出发吧!”

  项链里的劳伦茨,“……”

  马修迅速回到房里,取来一些工具,而后走出房子,来到一块宽阔的空地。他把项链放在口袋里,从一个铜盒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半透明的薄膜,铺到地上。轻盈的薄膜展开有一张圆桌面这么大,上面印着一个银灰色的法阵。薄膜的材质特殊,虽然经过折叠,却没有留下任何折痕。

  “这是一个地狱传送阵,可以帮我打开通往地狱的临时入口。”马修解释说,“我永远也画不好法阵,总是会把自己意外地传送到奇怪的地方去。我的朋友克罗塞尔实在受不了我的笨拙,就做了这简单易用的法阵贴膜给我。”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普通的人类。”项链里的劳伦茨说。

  马修仔细地铺平法阵,说,“没关系,我也这么以为。”

  劳伦茨,“你究竟是谁?”

  马修,“唔……好问题。既然你先问我,那我们来交换如何?我告诉你我的事,你也来聊聊你的事。”

  劳伦茨,“……不如先考虑堂吉诃德的事。”

  马修,“那么,等有一天你信任我了,会告诉我你的故事吗?”

  劳伦茨思索了一会儿,不情愿地说,“……也许。”

  马修很快将法阵布置妥当,站在了法阵中央。

  “天哪……我不想回到那个地方。”想到要回到地狱,他痛苦地捂住了脸。片刻后,他将手放下,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绿眼睛的颜色也显得深了一层,蒙上了阴郁的色彩。

  “赫伯特,听着,”他认真地说,“待会儿无论看到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要惊讶,可以吗?”

  劳伦茨,“可以。”

  马修仍然担心着什么,一字一句地强调了一遍,“我是说,我希望等回来以后,你忘记你看到的一切。”

  劳伦茨确定地回答道,“可以。”

  马修得到肯定的答复,从口袋里摸出了小刀。他有些怕疼,犹豫了几秒,嘀咕着说,“我真的希望克罗塞尔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催动法阵。”说着划开手指,挤了一滴血出来。

  “仅仅用一滴血就足以催动这样的法阵……?到底是什么人……”劳伦茨不可思议地轻声说。

  那滴血在马修的指腹粘了一圈,依依不舍地滴落到法阵中央。血液与法阵相碰的瞬间,马修攥紧了吊坠。下一瞬间,法阵发出了刺眼的白光,飓风铺天盖地地卷席而来,将他们淹没——

  片刻后,风变小了,一切归于宁静。马修呼地吐出一口气,松开手检查那只贝壳吊坠,关切地问,“赫伯特,你还好吗?”

  吊坠里的幽灵被马修捧在手里。他从飓风的侵袭中回过了神,周围的灼热令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地狱里了。随后他看清了马修的模样,那令他有种被人锤了一棍的感觉。

  “赫伯特?”

  “……我很好。”

  不……我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劳伦茨想。

  地狱猎犬的皮肤饥渴症(5)

  劳伦茨的脑中回荡着马修的话——

  “待会儿无论看到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要惊讶……”

  “我希望等回来以后,你忘记你看到的一切。”

  忘记看到的一切……

  劳伦茨仍然处于震惊之中。然而,他觉得作为一个高尚的人,既然已经答应了马修,就不应该再把注意力集中在马修的外貌变化上。他试图扭开视线,但对于一枚贝壳型的吊坠而言,这很难做到。

  马修确定劳伦茨没事,就迅速就地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宝石。他从宝石里召唤出一只信使精灵,劳伦茨注意到这只信使精灵长得不太一样,肚子上有一个类似家族徽章的图案。

  他努力地盯着信使精灵看了很久……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马修身上。

  他真的看上去……不太一样了。

  不,或许不该说“他”,而是“她”。

  在进入地狱的那一瞬,被握在手中的劳伦茨亲眼看到马修干净利落的短发像飞舞的绸缎一样四散开来,变得又长又卷。仅仅只是一秒钟的功夫,落地时,他已经拥有了一头令大多数女性羡慕的,及腰长的栗色卷发。他的头发柔亮得不可思议,好像洗发水广告里的迷人女星——如果劳伦茨看过洗发水广告的话一定会这么形容。

  不仅是头发,他的外貌也发生了微妙的变换。他的眼睛和唇形变的妩媚柔和,脸上的毛孔和细纹全都没了影,脸蛋变得像中国瓷器那样光溜溜。整个人的骨架缩小了一圈,让他看上去娇小可爱。最令人无法挪开视线的是,他原本平坦的胸部变得圆润丰满,几乎将他的格子衬衫纽扣给撑掉。

  某个你熟悉的,连洗澡尿尿都必须紧贴在一起的不靠谱男青年突然变得像女明星一样凹凸有致,但仔细一看她却又仍然是他——劳伦茨觉得眼睛很痛。即便如此,他仍然一句评论也没有发表。他们之间诞生了一种奇妙的默契,尽管一个内心抓狂地想“啊啊啊他看到了他看到我变成女人的样子了啊啊啊!”另一个恨不得对着树洞倾吐“国王长着驴耳朵驴耳朵驴耳朵……”,但他们都选择了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马修若无其事地唤醒了他的信使精灵,开始留言:“克罗塞尔,我需要你帮我查一只火系多毛种信使。它在四到六小时之前发出,可能来自一个叫红什么的地方。主人是猎人理查,也可能是一只叫堂吉诃德的地狱猎犬。我要知道他发出精灵的具体位置,越快越好。”

  马修扬手,信使精灵像箭一样窜了出去,消失在地狱黑暗的天穹。

  信使飞走后,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许久,劳伦茨率先打破沉默,说,“我想了解你接下来的打算。”

  马修,“等待信使回来。然后去找理查。”

  劳伦茨,“这里太脏了,你今晚睡觉之前必须彻底洗干净。”

  马修,“我明白。”

  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气氛显得有些古怪,马修忍无可忍,说,“…………好吧你我都知道你想说的不是这些。”

  劳伦茨冷静地争辩道,“我并没有想说任何话。我并不感到惊讶。”

  马修抓狂,“……我不介意解释!”

  劳伦茨,“那么,这是你逼我问的。你的真面目是……一位淑女?”

  马修,“……谢天谢地你终于问出来了!!我不是。”

  劳伦茨,“知道这个足够了。”

  终于吐出了真相,马修松了一口气,说,“我的父亲因为不得已的原因,在我身上施加了幻术,只要我一回到地狱,就会变成这幅模样。你看到的一切,”他低头戳戳自己丰满的胸部,“都是假的。啊……所以我才说我讨厌回到这个地方!”

  劳伦茨,“那么……有谁知道真相?”

  马修,“我的父母,还有你。整个地狱里,只有你们三个知道。这是个秘密,从我出生开始就被保守着。”

  劳伦茨绅士地说,“我也会守口如瓶。”

  马修,“谢谢。”

  他们身边的地面突然亮了起来,出现了一个法阵。在一阵烟雾中,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法阵里。马修看清了来人是谁,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快步朝法阵走去,说,“克罗塞尔,竟劳烦你亲自跑一趟。”

  烟雾慢慢地弥散,隐约现出一个穿着礼服的男子。那个叫克罗塞尔的男子彬彬有礼地说,“有您的一声令下,我怎么敢不尽快赶来呢。”他走到马修面前,优雅鞠躬,牵起马修“纤细娇小”的右手凑到嘴边,落下一个吻,“公主殿下。”

  劳伦茨,“……”

  “公主殿下”这个称呼再次让劳伦茨吃了一惊。

  “哦?”克罗塞尔注意到了马修手里的贝壳项链。他突然上前一步,躬身观察那条项链,颇有兴致地说,“公主殿下,您的手里似乎有个有趣的东西……人界的幽灵?是给我的礼物吗?”

  劳伦茨,“!”

  劳伦茨像一只受到威胁的猫,戒备地盯着项链外的那张脸。那是一张俊美的脸,克罗塞尔的眼睛是红色的。与堂吉诃德烈火般的红眼睛不同,他的虹膜颜色就像泡在玻璃杯里的红茶一样美,像打磨得光滑的红宝石一样透明。

  然而,即使对方看上去像是一个有教养的贵族,劳伦茨仍然无法忘记这里是地狱。他在克罗塞尔的身上感受到了危险的气味,和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就像他几百年没有震惊过一样,他也几百年没有害怕过了。托马修的福,他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再次体会到了强烈的,属于人类的情感。

  马修没好气地说,“就凭你用他们做那些残忍的实验,我这辈子也不会送你任何实验材料。”

  克罗塞尔眯起眼睛笑了起来。他重新站直,看着马修手里的项链说,“无论如何,人界的幽灵,看来你还不知道,将你握在手里的这位是魔王陛下最小的女儿……”

  马修,“顺便也是那头种马的第九百九十九个孩子。好了说正事,克罗塞尔,你查的结果怎么样了?”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克罗塞尔说着,将右手抬起,一副立体的地狱全景图出现在他手掌上方。全景图上无数红点在闪烁。

  感到克罗塞尔的视线离开自己的身上,可怜的幽灵才松了口气。他讨厌这种压迫感。但是等等……马修是魔王陛下的女儿……不,儿子?!

  马修,“先说坏消息。”

  克罗塞尔,“您要求查看的是一只未经登记的信使精灵,我动用了一些手段,仍然追踪到它,但是位置不那么准确。”

  全景图上闪烁的光点全部消失,只留下了一个。

  “它在四小时二十八分钟前从红谷出发,半小时后经由这条路去往人界,然后失去信号。”全景图将红谷转到他们的面前,那里是一片雾蒙蒙的黑灰色。

  “我的探测仪告诉我,在它出发前,红谷曾被很强的结界屏障笼罩。现在结界消失了,但是整个深谷仍然笼罩在‘那东西’的死气里。”

  马修沉吟,“红谷?他们去捉‘那东西’?真是不要命的两个家伙。好消息呢?”

  克罗塞尔,“死气对您来说是安全的。谁让您是‘眼’呢。”

  马修,“我要用你的传送法阵。把帐算在那头种马身上。”

  克罗塞尔,“那是当然,公主殿下。我三天两头去魔王陛下的城堡讨债,现在,那位秘书大人见到我都不想打招呼呢。”

  他说着,将手一扬,全景图脱离他的掌心,滚落到了地上。地上随即以发散状形成一个法阵。

  “来试试我的新发明。比普通传送法阵好用的多,可以直接把您传送到地图上标定的位置。”克罗塞尔热情地推销他的新发明,“我敢保证绝对安全。这次不会再把您传送到奇怪的地方去。”

  马修,“……”

  克罗塞尔,“出于我们的友谊,我还想提醒您,您的朋友在项链里未必安全。除非他和您保持密不可分的距离。”

  马修想也没想就把项链戴到了脖子上,顺便塞进了衣领里。那枚精致漂亮的贝壳项链准确地卡入了公主殿下的乳`沟里。

  “——黑暗之神在上,我简直可以想象魔王陛下追杀他的样子。”克罗塞尔笑着说。

  马修进入法阵后,克罗塞尔催动了法阵。一阵温和的风卷过后,法阵由明变暗,他们来到了地图所指的“红谷”之中。

  周围的空气变得浑浊不堪,一股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气味强烈得令人作呕,周边一片混沌,正是烟尘散发着罪恶的死亡气息。马修皱着眉头,心想比这里更糟糕的,恐怕只有人界的“煤气中毒”了。

  马修低头,关切地问,“赫伯特,你还好吗?”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劳伦茨的回答,有些惊慌地拉开衣领看自己的“乳`沟”。

  “……我,我没事。”劳伦茨努力让自己听起来镇定。

  马修愈发担心,“你真的没事?我希望你了解这里的危险性,这里的死气可以轻易杀死一头地龙。一旦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你要马上让我知道。”

  被卡在公主殿下“双`乳”间的劳伦茨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僵硬地说,“知道了。我希望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马修只花了一秒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噗地笑出来,又赶紧收敛起笑,说,“别太把幻象当回事,绅士。既然不能避免,何不享受你的处境呢。”

  劳伦茨忍无可忍地说,“闭嘴。你是不是想说这个位置是无数男性梦寐以求的地方?”

  富有自嘲精神的马修笑着说,“身为‘地狱美少女’,我怎么也该有一两打爱慕者吧?”

  “太不要脸。”

  “谢谢夸奖。”

  马修匆匆行走在浓黑的雾气中,喊着猎人和猎犬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回应。这里是一个山谷,因生长的植株嗜血,茎叶血红而得名红谷,现在被浓稠的死亡气息笼罩,能见度很低。马修不停地被树根绊到,笨手笨脚地扶着树走动。不过多久,他就没有心情说笑了。

  “这可真为难一个心理医生。”他气喘吁吁地抱怨说。

  “他们为什么称你为‘眼’?”劳伦茨问。

  “这得待会儿解释。”马修说,“这儿的死气比想像的更严重。就算他们有防护,恐怕也熬不过四个小时。”他的步子走得更快,低声说,“理查说堂吉诃德快死了……没猜错的话他已经中招了。我们得马上找到‘那东西’。”他翻找自己的口袋,发现自己带的精灵全部缩成一团,隔着衣服贴在他的身上躲避死气的侵害。马修没有忍心把它们捉出来,只能靠自己的鼻子来辨别方向。

  “你们已经提起很多次‘那东西’,他们有什么关联?”劳伦茨问。

  “那东西是头暴躁的上古黑龙。”

  “我以为上古黑龙只存在于传说里。”

  “不,他们只是很少与世人接触。这里的死气浓重表明他可能病得很严重。龙是高傲的物种,不会希望在同类面前暴露弱点。尽管这样,这头龙似乎还很有力气,他来这儿的时间不长可是臭名昭著。啊……”马修抓狂,“他们竟敢来动他,就算是互相赌气也该有个限度!”

  劳伦茨嫌弃地说,“赌气?听上去像一对同性恋。”

  马修,“关系好的搭档看上去都像同性恋。”他停下脚步嗅了嗅,“这里更臭,看来我们离得不远了,搭档。我感觉回去以后我已经不认识臭这个词了。”

  劳伦茨,“我们不是搭档。”

  马修,“为什么?因为看上去不像同性恋吗?”

  劳伦茨,“……因为我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马修担忧的表情里终于透出一丝温暖笑意,“你真是个温柔的家伙。”

  劳伦茨冷静地纠正道,“这是错觉和误解。”

  马修,“你得相信一个心理医生的判断……天哪!前面那是什么?!”

  他停下了脚步,目瞪口呆地望着不远处的庞大黑影。

  劳伦茨低声感叹,“好大……上古黑龙竟然像山一样高大……你没有见过吗,公主殿下。”

  马修,“当然,我大多数时候生活在人界!”

  他站立在红谷茫茫黑雾中,花了几秒钟来思索对策。而后,他有了主意,低头对自己胸前说,“看着吧,赫伯特。你马上就知道我为什么叫‘眼’了。”

  地狱猎犬的皮肤饥渴症(6)

  黑龙的体型远远超过他们的想像,庞大得令人畏惧。这头黑龙正在病中,警惕心和攻击性比平时更强,也更危险。以防激起黑龙不必要的猜疑,马修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他放弃使用任何隐身或防护法术,直接向他走去。

  劳伦茨感受着马修的心跳,他知道马修也畏惧那个庞然大物。他努力地从被撑开的衬衫纽扣附近往外张望,看到他们与黑龙的距离在缩短。他们渐渐进入那股死气的中心,被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笼罩。

  马修走到离那头黑龙五十米远的地方,他的靠近终于引起了黑龙的注意。朦胧的黑雾中,劳伦茨感到那颗硕大得不可思议的龙头警惕地转了过来,但他看不清黑龙的长相。

  马修没有停下脚步,仍然镇定地往前走。劳伦茨沉默地观察着一切。照理来说,他是已死之身,不应再有紧张、恐惧。但此时此刻他绷紧了神经,不敢错过任何细节。

  “哪个不要命的胆敢闯入我的领地——”

  前方传来那头黑龙的声音。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是将钥匙塞进生锈的锁一般干涩。

  马修放慢了脚步,举起双手,示意自己不是来干架的。他以不易察觉的速度慢慢靠近,提高声音说,“我来自人界。今天,我和我的两个朋友失去了联系。在那之前,我得知他们来到了这里。”

  隔着黑雾,他无法看清黑龙的表情,微微眯起了眼睛。

  黑龙的呼吸困难,喉咙里发出咯咯声。他缓慢地说,“今天只有一头不要命的猎狗闯进我的领地。你,是第二个。”

  “糟糕!”劳伦茨意识到黑龙即将发动攻击,低声喊了出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周围已经狂风大作。黑龙腾地站立了起来,毫无预兆地向他们冲了过来!他的行动卷起了飓风,脚步震撼大地,整个深谷发出了沉重的悲鸣。

  马修停下了脚步。

  劳伦茨惊恐地看着黑龙向他们扑过来。与他的体型不符,黑龙的速度快得惊人,充满杀气。眼看黑影逼近,黑龙那颗可怖的,长满棘皮的脑袋,尖锐的獠牙,凶恶的眼神全都闯入了他的视线。劳伦茨看清了黑龙的样貌,一切都比传说更令人畏惧。然而,马修就好像被他的杀气震慑,完全无法动弹。

  我得做些什么!

  慌张了短短的一刹那后,劳伦茨迅速找回理智,无数咒语从脑海中闪过。他开始念咒,不管人类的咒语对上古黑龙而言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他都会坚持做自己能做的。而黑龙就像一座倒塌的山一样朝他们压下来……

  突然,在黑龙踏入马修周围半米的那瞬间,四周骤然静了下来。飓风消失,进攻的黑龙凝固了一般不动了。他直愣愣地盯着马修的眼睛,目光被无底的黑洞吸住一般无法挪开。而马修仍站在原处,不曾往后退过一步。他仰着脸,静静地与那头黑龙对视。

  红谷陷入了一片死寂。

  劳伦茨从衬衫缝隙里看到了一切,他虽然他看不到此时的马修,但知道他一定在做些什么,让黑龙无法动弹。黑龙的獠牙离他们太近了,哪怕呼出一口气都能把他吹跑。一旦有个闪失,他立刻能把马修咬成两截。劳伦茨一口气也不敢放松,准备了一个攻击魔法,一旦有意外就丢出去为马修争取逃脱的时间。

  片刻后,劳伦茨所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相反,那头龙的目光变得空洞,失去神采。他的杀气消失不见了,缓缓收起攻击的动作,像头好脾气的金毛犬一样温驯地趴到地上。

  马修温和地说,“告诉我你的名字。”

  “沃森。”

  “沃森,平静下来。想一些愉快的事。比如,你的病痊愈后,就可以回到关心你的人身边。不再有疼痛缠绕,也不会有人打扰。”

  黑龙沃森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劳伦茨这才注意到那头龙的脖子上挂着一片银色的鳞片,他猜想马修是因为这个才说了刚才的话。这头龙已经病入膏肓,谁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回去,但马修的语调让人觉得宽慰极了。

  沃森诚恳地反省道,“我不该咬伤那只狗。狗也是有妈妈的。”一边说一边竟难过地哭了起来,“我怎么会那么暴力……我真希望能重新来过……呜呜呜……”

  沃森用他短短的前爪抱着头,哭得非常大声,声音嘶哑,鼻涕甩来甩去,足足往下荡了一米。他的口吻好似承认错误的孩子那般,并因为自己“不得了”的罪行感到痛苦。这样的话由一头地狱生物,尤其是一头上古黑龙说出口,有种说不出的好笑,简直让人目瞪口呆。但马修并不对他的反应感到意外,循循善诱地继续问,“你只是咬伤了他吗?你知道猎狗现在在哪儿吗?”

  沃森甩着湿哒哒的鼻涕说,“那里,”他抬起一只龙爪,指向西方,“有一个土坡,上面的死气更加稀薄。我猜他如果还活着,会去那里避难。我只是没有力气去寻找他了。疼痛在折磨我。呜……现在我庆幸我没有去犯下更严重的错误。”

  马修安慰了他,在他停止哭泣后与他道别,转身准备赶往黑龙所指的地方。

  “嘿。”黑龙有气无力地对着马修的背影问,“遇到你之前我从没觉得内心可以变得那么美好。你是谁?”

  马修回过头,说,“大家都叫我‘眼’。”

  马修与劳伦茨离开后,用最快的速度赶往沃森所指的土坡。

  “沃森很快会觉醒,我们得在他发怒之前找到他们。”马修一边快速说着一边喘息。他一向不擅长体力活……可惜,也不擅长瞬移这样的技术活。

  劳伦茨被夹在乳沟里挤来挤去,狼狈地说,“那一刻我竟然相信了你……如果出了任何差错现在你已经是两截了。”

  马修好笑地说,“没办法,这里的雾太浓重了,如果没有充分的目光接触,我没有办法控制他。我承认这很危险。”想起劳伦茨没有丢出来的攻击魔法,马修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谢谢你,赫伯特。”

  劳伦茨,“你看上去并不具有危险性,他们为什么都害怕‘眼’?”

  马修耐心地解释说,“好的催眠术能利用潜意识操控人的内心,我的母亲是少数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我从她这儿学到了不少。后来我又发现结合迷幻术,我竟然可以引导他们暂时改变性格。如果一个魔物无情,就让他变得情感丰富。如果他凶恶,就让他变得善良。我流着魔王的血,就算是高阶魔物,我也能轻易控制……你看,那个土坡就在前面不远了。”

  劳伦茨,“我看不见。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们为什么会害怕你。”

  马修噗地笑出来,停下来歇了几秒钟,又继续赶路。

  “因为这里是地狱,你不能用人类的道德标准来要求魔物。当他们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扶老奶奶过马路了,竟然因为吃掉了食物而伤心哭泣,竟然良心发现地把偷来的金币物归原主,这对他们来说,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劳伦茨,“……原来是这样。”

  “眼”的真相竟是能让恶魔变得善良的眼睛。劳伦茨知道了真相,心中升起一股温暖的感觉。他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好似是内心深处的一块寒冰慢慢消融。

  “你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呢?”他问。

  马修理所当然地说,“因为被催眠时的感觉会烙印在他们的脑海里呀!”

  劳伦茨,“你想通过催眠改变所有的魔物吗?”

  马修,“当然不。但是,他们既真诚地觉得扶老奶奶过马路是一件美好的事,又觉得天哪这么想的我真是太恐怖了。长此以往,他们会陷入烦恼和矛盾。”

  劳伦茨,“所以?”

  马修,“所以,他们就会需要心理医生。我就不会饿肚子~”

  劳伦茨,“……”

  劳伦茨内心的冰重新冻结实了。

  马修和劳伦茨很快找到了土坡。当马修累死累活地爬到坡顶时,他看到了令他动容的一幕。

  猎人理查和堂吉诃德奄奄一息地躺在坡顶。理查握着已经干瘪的空气囊,将所剩无几的安全空气吸进嘴里,再捏着堂吉诃德的鼻子,通过嘴将空气一口一口渡给他。堂吉诃德的面色死灰,双眼紧闭,看上去已经失去意识。而理查暴露在死气里太久,状况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马修立刻从铜盒里找到传送法阵的贴膜铺到他们身边。理查听到动静,无力地抬起眼睛。他看到一个模糊的长发少女的影子,那名少女对他说,“别担心。我是‘眼’。”理查听到这个名字,解脱了一般地舒了一长口气,头一歪,也晕了过去。

  三天后。

  理查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他吃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黑漆漆的病房里。病房里只有两团鬼火照明,隐隐映出墙上的魔王徽章。

  我怎么会在这儿……

  理查思索了一会儿,断层的记忆慢慢连接上。他想起了恶龙,还有……糖糖!

  想到生死未卜的堂吉诃德,理查的头脑顿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他想起他们刚遇上黑龙,自己的空气囊就被龙拍碎了。那头龙比他们想象的更危险,他很快就发现他们别说战胜,就连活着逃走都不可能。然而他万万想不到,在那一瞬间糖糖就做出了决定。糖糖毫不犹豫地摘下自己的空气囊强行塞给理查,然后向箭一般窜向那头黑龙,不怕死地单挑它。

  理查那时才意识到堂吉诃德已经长大了,自己的速度已经及不上他了。他亲眼看着黑龙的爪子拍向糖糖,撕裂了他的胸口。他还想起他是如何背着糖糖逃命,如何爬上那个土坡,在上面度过的那绝望的四个小时。他捂着糖糖的伤口但血不停地流。他躺在弥漫的死气里,看着空气囊一点点瘪下去,然而除了等待,他毫无摆脱困境的办法。那是他这辈子最漫长难熬的四小时。

  理查环顾四周,这里是双人病房,但另一张床的床单崭新挺阔,没有躺过的痕迹。他跳下床,一阵晕眩袭来,差点令他跌倒。然而他顾不上自己还没有痊愈,毫不犹豫地将手背上的针头拔掉。带着魔力的营养液无处可去,逸散在空气里。

  理查径直朝门走去。拧开门大步流星地离开病房,踏上幽暗的走廊。他的动作触动了房门口的结界,两只医护小精灵立刻飞了过来。他们害怕理查的名声,小心翼翼地劝说,“猎人先生,如果你不好好呆着,你得多花三四倍的力气来恢复健康……”

  理查一边左右张望,一边不耐烦地说,“我的狗堂吉诃德在哪儿。”

  精灵们面面相觑,露出为难的神色。理查捏紧了铁块一样的大拳头,吼着说,“他还活着吗?!”

  可怜的精灵们被吼得瑟瑟发抖,说,“请跟我们来,猎人先生。我们带您去魔物诊所看看。您的爱犬是否还活着,得问那儿的医生才知道……”

  生死未卜吗……

  理查的咬肌鼓了鼓,立刻跟着医护精灵们上路。

  诊所昏暗的走廊布满了令人窒息的清洁魔法留下的气味。理查的脸上阴云密布,急促的脚步声在安静无人的走廊里回响。

  自从理查踏上了魔物猎人的道路,他就很少有害怕过。就算魔物的爪牙撕开了他的衣服,划破了他的皮肤,他也不曾害怕。但现在,他走在去探望自己猎犬的路上,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不安与恐惧的情绪摄住了他,就像被幽灵附身一般,几乎让他难以动弹。他看着堂吉诃德从一只幼犬慢慢长大,他们曾一起经历过危险,但他们总是那么强大。他太傲慢,太自信,从未想过会真正地失去自己的猎犬。

  理查紧紧攥着拳头,跟精灵们踏进传送阵里。下一刻,他们就被转移到了不远处的魔物诊所里。

  魔物诊所的大厅里既亮堂又吵闹,各种各样的魔物聚在一起,聊天的聊天,打闹的打闹,令人眼花缭乱。然而,这一切在魔物猎人理查出现后骤然停止。感觉到猎人理查的出现,所有的魔物都停了下来,一齐向他看过来,而后大厅变得安静得要命,连咽一口口水的声音都嫌太响了。

  猎人理查的目标是谁?不管是谁,最好不是我……这是所有魔物在暗中拼命祈祷的事。

  带路的小精灵飞到接待台询问堂吉诃德的事。理查则阴沉沉地将整个大厅扫视了一遍。

  没有糖糖。

  失望,懊恼,还有恐惧,这一切情绪混合在一起,让理查的脸看上去愈发狰狞。他就快把自己的钢牙咬碎,将脸转向医护精灵,艰难地问,“他在哪儿?”

  “汪唔!”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欢快的狗叫。理查先是一愣,而后赶快转身。这个时候他的腿竟然不太受他的控制,转身的时候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刚一转身,就被一只巨大的狗迎面扑倒。噗的一声,那只狗在扑倒他的同时变成了人形。两个男人在地上重重地摔成一团。

  “堂吉诃德!”另一只医护小精灵举着点滴瓶尖叫,“你的点滴!”

  可怜的吊针在空中荡来荡去。

  理查紧紧地拥抱了自己的猎犬。堂吉诃德激动地闻理查身上的味道,用热乎乎湿漉漉的舌头将他的脸舔了一遍又一遍。

  理查不太习惯这样的接触,重逢的感动与尴尬交织在一起。他无措地说,“好了,好了,停下!”

  堂吉诃德,“汪唔!”

  理查,“……人形的时候别学狗叫。”他低声说着,看着堂吉诃德的脸,遇上了他的目光。堂吉诃德也睁圆了眼睛看着他,眼中充满着快乐。他们胸肌抵着胸肌,眼睛对着眼睛。他的快乐情绪感染到理查,终于让他僵硬的表情化开。硬汉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类似“温柔”的表情,虽然只是那么一刹那。

  他们这辈子第一次有如此亲密又热切的举动,但一切发生得都太自然,让他们觉得似乎他们的关系从最一开始的时候就应该是这样。就算一开始没这样,以后也可以继续这样下去。

  啊——拥抱的感觉真是太美好了。这时他们俩都这样想着。

  【病例二:地狱猎犬的皮肤饥渴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