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十五年, 深秋。
宫中太监带着宣德帝的玉佩跑到国师府，战战兢兢的敲着门。
门被敲开了，一个面相十分凌厉的少年打开了门, 语气十分恶劣：“敲什么敲？国师不在。”
“凌公子。”太监一看开门的人立马赔笑：“我奉陛下的命令来……”
还没等太监的话说完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碰了一鼻子灰的小太监没办法了, 只好对着门内大喊起来：“国师大人, 您在不出来太子殿下就不行了。”
他话音刚落国师府的门又开了, 刚刚被称为凌公子那人有些急切道：“是小殿下事你怎么不早说？他怎么了？”
“他……”小太监有些语无伦次道：“前段时间边境供上来一只海东青, 还未被驯化，太子殿下来了兴趣，终日不眠不休的熬鹰呢, 现下已经……”
“熬鹰？”闻言凌公子彻底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什么，区区一只鹰小殿下搞不定？”
这太监说什么屁话, 主子的孩子还能搞定不了一只呆头鹰？
小太监：“……”什么时候熬鹰成了这么简单的事儿了？
“别为难人家。”姚靖驰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好声好气的询问着太监：“秦公公，您刚刚说太子殿下子熬鹰？”
“国师大人。”小太监连连作礼：“太子殿下已经四五日未眠了。”
姚靖驰点点头：“好, 我这就去。”
小太监赶忙引路：“国师大人请，马车已经为您备好了。”
姚靖驰也没推委，直接跟着小太监上了马车，他们走后凌公子‘砰’的一声又关上了国师府的门, 好似对这一切漠不关心。
那声音吓的小太监一个激灵，连忙抹着头上的冷汗, 心道：这个凌公子脾气还真是大，也不知道国师在哪找来的。
安然无恙的到了皇宫，姚靖驰下了马车, 拒乘宫人的轿子, 一路走到百里清川的居所。
他被宫人引着进了一间偏殿, 推门就见百里清川神情萎靡的靠在椅子上，只是那双眸子亮的可怕。
百里清川手中捏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头连着一只鹰，桌上还有几盆冷水和一碗生肉。
鹰的羽毛被冷水全部打湿，站在麻绳上摇摇晃晃的，显然也快撑到了极限。
姚靖驰轻手轻脚的走到百里清川旁，百里清川只是用那双通红的眸子看了他一眼，继而摇摇头，并未说什么。
姚靖驰也没开口劝，暗暗下了道咒，然后安静的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陪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百里清川手中的绳子也不知被拉了多少次，似乎是感觉差不多了，他拿起一块生肉走到了鹰的面前。
先是伸手摸了摸鹰的头，见鹰没有反抗才将生肉递到了它的面前，那鹰终于撑不住将那块生肉吃了。
“国师！”百里清川转头看着姚靖驰，竟真有一种喜极而泣的感觉。
“嗯。”姚靖驰十分给面子的点点头。
“我听鹰师说这鹰至少要熬半月。”百里清川拆掉了鹰爪上的束缚，戴好护臂将它举了起来：“这次怎么这么快。”
姚靖驰笑而不语，对于百里清川来说不过几日，可对于面前这只鹰来说，过了几日只有它和自己知道。
没了束缚的鹰没有飞，安安静静的站百里清川的胳膊上。
后者则是疲累的坐回到椅子上，架着鹰的手搭在扶手上，就这么靠着椅子睡着了，那鹰也眯上了眼睛。
姚靖驰有些心疼的摸了摸百里清川前额，想将鹰弄下来，结果刚一伸手那鹰就睁开了眼睛，作势要飞。
“别动。”姚靖驰轻声威胁，那鹰乖乖将翅膀缩了回去，蹦上姚靖驰的胳膊，任由姚靖驰将它带走。
处理好鹰的姚靖驰将百里清川抱回寝殿，谁料到他刚将百里清川放到榻上就被拉了衣带。
“殿下？”姚靖驰看着自己衣片上的那只手道：“您都多大了，还装睡。”
“刚刚本宫是真的睡着了，没装。”百里清川睁开眼睛疲乏的盯着姚靖驰的面具：“国师，那鹰好听你的话，你说我能驯服它吗？他们都说海东青很难驯。”
“不过是一只鹰罢了。”姚靖驰自然而然道：“这天下凡禽哪有殿下训不动的？”
神鸟训不了凡禽，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愿吧，对了国师，前几天大哥又被父皇夸奖了。”百里清川蔫蔫道：“我是不是什么都做不好啊？父皇总是责罚我。”
姚靖驰沉默不语，在宣德帝心里，百里清川和百里清煜怎能同日而语。
宣德帝和皇后是少见的少年夫妻，也是一起吃过苦的夫妻，皇后嫁给宣德帝的时候他还是个皇子。
他们成婚多年未有子嗣，宣德帝曾找过自己，他给皇后的签是‘命中注定无子嗣’。
卜完那一签后就没在关注过这对夫妻，只隐隐约约听人说什么起兵造反。
当时的他也没想到这对少年夫妻，竟真的造反成功，并且相守这么多年。
就连后宫唯二的贵妃和贤妃，还有百里清煜和百丽清安这两个孩子，都是为了堵悠悠众口才存在的。
“国师，我若是不做太子。”百里清川见姚靖驰不理自己，声音也越来越丧气：“做个鹰师也是好的……”
“可您生来便是太子。”姚靖驰笑道：“又如何能做鹰师？”
“把我这个太子让给大哥做就好了啊。”百里清川对皇位不甚在意，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喜欢皇位。
比起做这个太子，他更喜欢和国师在一块研究那些稀奇古怪的。
国师于他而言就像是个发掘不尽的宝库，小时候国师说他只会琴棋书画，后来熟络了他才知道国师什么都会。
刀枪剑戟自是不用多说，可国师甚至能用琴音做武，就连焚香做茶这种女儿家的事物他都会。
姚靖驰轻叹一声，旁人求不来，百里清川却不想要，这天下哪有说理的地方。
隔着面具百里清川看不见姚靖驰的表情，只觉得国师的眼神莫名有些伤痛。
许久后他才听见国师悠悠道：“殿下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这天下，这太子身份，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呢？
“我说的是真的。”百里清川固执的强调：“我不骗你。”
姚靖驰恍惚了一下，百里清川从小就对他说不想做这个太子，想和他去桃源隐居。
那时候他只当百里清川是年纪小未脱稚，可如今的百里清川已经是个少年了，这种话还能说是未脱稚吗？
“睡吧殿下。”姚靖驰为他掖上被角后就走了。
现在的百里清川也只是个少年，不能就这么囫囵着带他走，若是以后想通了，想明白了，后悔了，想当皇帝了该怎么办？
百里清川看着紧闭的房门有些咬牙切齿，他翻身起床交代宫人烧水，沐浴后才重新躺回榻上睡觉。
等他和鹰都养好精气神后已经过了几日，百里清川和宣德帝说了自己要去玩鹰。
宣德帝竟罕见的应允下来，甚至还把百里清煜和百里清安一并打发了过去。
去皇家猎场的路上，兄弟三人坐在马车里相谈甚欢。
百里清川和百里清煜是可以骑马的，可为了照顾百里清安这双从小就残疾的腿，谁都默契的没有提骑马。
到了猎场第一天百里清川就忍不住摆弄起了手中的鹰。
百里清安坐在轮椅上看着玩鹰的百里清川忍不住道：“三弟越来越厉害了，猛禽都不惧，前些日子我听说他将自己和鹰单独关在屋里几日之久。”
“是啊。”百里清煜扶着轮椅的扶手，眼睛也止不住盯着百里清川：“咱们的三弟长大了。”
百丽清安偏过头看着空荡荡的草场微微勾起唇角，又道：“大哥，你一边准备酬神大典一边忙着猎场守卫，前些日子母后给我送了些补品，我已经差人送到你的帐里了。”
“多谢二弟，还用不上这些。”
“为何？”百里清安疑惑的看着百里清煜。
“我只负责猎场守卫，今年酬神大典父皇说要交给三弟来办。”百里清煜的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他长大了，我总不能一直这么越俎代庖。”
“原来如此。”百里清安不在接话。
百里清煜则是笑而不语。
“大哥，我有些乏了，先回去睡了。”说完这话百里清安便示意侍卫接过轮椅。
百里清煜点点头，又耐心嘱咐了一番。
百里清安自出生起就身子孱弱容易生病，他的奶娘每日都要喝药，让苦药汤子化作乳汁喂给他，就这么战战兢兢养到断奶。
彼时的百里清煜已经能跑能跳了，而百里清安还站不起来，有过了一年半载大家才明白，这位二皇子不仅身子弱，还是个不良于行的废物。
若不是生在皇家，想来也这条命也吊不到现在。
百里清安走后，百里清煜对着百里清川的方向喊道：“三弟。”
“嗯？”百里清川回头看着百里清煜：“怎么了大哥？”
百里清煜大步走过，弯腰盯着他手上的鹰也罕见的起了玩心，陪着百里清川一起鼓捣起了鹰。
……
午夜时分，熟睡的百里清川警惕的睁开眼睛，看着在他帐外摩挲的奇怪黑影悄悄握住了一旁的短剑。
那影子一看就不是人，哪有一丈多高的人？
那个黑影在帐外鬼鬼祟祟，像是正试图寻找帐篷的缝隙，想要钻进来。
百里清川一咬牙心一横，直接起身，蹑手蹑脚的走到了黑影所在的位置，提剑就要杀，可还没等他动手，那道黑影就倒下了。
正当百里清川奇怪之际，帐外传来了国师的声音：“太子殿下，无事了，您可以出来了。”
百里清川一怔，这是国师的声音，国师怎么会在猎场？
帐外的声音还在继续，似乎是很焦急：“太子殿下，您还好吗？”
百里清川听的眉头直皱，国师平日里说话都是不疾不徐的，就连自己小时候招邪濒死他都是那么淡然。
再者说，国师是有傲骨之人，平日里虽语气客道，但也不会谦卑到这种地步。
帐外叫他的东西，压根不是国师。
他握紧短剑道：“我没事，国师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您。”帐外的声音还在蛊惑：“您受伤了吗？出来让我看看。”
百里清川：“……”外面这东西当我没长脑子？说这么半天都不进来应该是进不来，不过它到底为什么进不来呢？
百里清川猜的很对，帐外的鬼怪确实进不来。
这会它正扒着帐篷，一边用着姚靖驰的声音说话，一边寻找入口。
“你找什么呢？”
“谁！”鬼怪回头，张腐了半边的脸阴森至极，盯着身后的少年，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啧。”凌公子看着这张脸颇为嫌弃道：“大半夜的，别出来吓人行吗？”
“你是什么东西？”鬼怪语气虽厉，可身子却很诚实的抖了起来。
奇怪，这个少年身上明明没有威压，自己为什么会控制不住的发抖？
“你不认得我了。”凌公子温声道：“我们可是老朋友。”
他话音刚落鬼怪就抖得和簸箕似的，它拼命回想都没想明白自己什么时候认识了这尊大佛。
凌公子好心提醒了句：“归墟。”
鬼怪忽的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个少年应该是比他高阶的鬼怪，此次前来无非是想分一杯羹。
“罢了，你这笨脑袋也猜不出。”凌公子缓缓道：“你这张脸还是我烧的，我在归墟，镇了你们万年。”
“凤凰……”鬼怪一听转身就要跑，刚转身就被一片带着神火的树叶穿透要害：“你……是……”
这种痛感太熟悉了，当年凤凰神火差点将他炼化，也是凤凰以一己之力镇压他们万年。
为什么凤凰会出现在人间？他不应该死了吗！
处理完鬼怪的凌公子随意拍手，不知是对谁道：“真是的，怎么都把我当成主子了。”
“也不知当年到底跑出来多少。”姚靖驰在森林中踱步而出。
“跑出半数不止。”凌公子盯着姚靖驰道：“玄序上神，直接将我送给小主子多好，也省去诸多麻烦。”
“你这副吵闹的性子，还是罢了。”姚靖驰挥挥手，凌公子变回了那把颇为秀气的剑。
姚靖驰将剑捏在手里，径直推开大帐走了进去，刚进来就险些被短剑刺中。
“殿下身手越来越好了。”姚靖驰两指夹着剑尖还有心思调笑：“早知殿下身手如此好我就不来了。”
“国师？”听见来者的语气百里清川松了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姚靖驰松开剑尖道：“今夜未寝，闲时卜了一卦。”
“从小到大你都不知道救了我几次了。”许是心落地了，百里清川这会才后知后觉：“对了，这么大的动静，我大哥二哥呢？那些侍卫呢？”
“殿……”还没等姚靖驰说完，百里清川就穿着一身中衣推帐而出。
他刚出来就惊住了，借着月光他看见了密匝匝的树林，这里根本不是皇家猎场。
“不用看了。”姚靖驰道：“大皇子和二皇子没事。”
“这里……”百里清川艰难道：“是什么地方？我是怎么过来的？”
“这里不是东陵。”姚靖驰温声道：“应该是有东西趁你睡着的时候钻进你帐中设阵，把你连着大帐带到这里。”
“趁我睡着的时候……”百里清川顿时毛骨悚然，能进跟着他们三个来皇家猎场的必然在禁军中级别不低，这次是设阵，下次或许就是直取人头了，看来禁军得好好排查一番了。
姚靖驰看着百里清川变化多端的脸色道：“殿下安心，不是禁军的人。”
人族中无人有这般本事，就连沈伊都没有。
百里清川迟疑道：“国师为何如此笃定？”
“这里不是东陵。”姚靖驰缓缓伸出手，树林中一缕缕光华流入他的掌心。
这里不是东陵，也不是人间，而是神界和人界的交界处，那些鬼怪越来越强了，竟能如此靠近神界。
百里清川愕然：“什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姚靖驰点到为止：“可我们的脚下不是王土。”
百里清川：“……”那就是各国无法涉及的地方，难不成是国师小时候给我讲的，阴森恐怖的域外？
他镇了镇心神道：“国师，你等我一会。”
“嗯。”姚靖驰十分君子的站在帐外等了一会，百里清川才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已经穿好了衣衫：“那我们怎么回去？”
姚靖驰无所谓的笑了笑，他手中的剑自行出鞘，浮在半空：“御剑回去。”
说罢他在乾坤袋中翻出一件崭新的大氅：“早些年陛下赏的，还没穿过。”
百里清川看了看姚靖驰单薄的衣衫道：“我穿的够厚，还是国师披上吧。”
姚靖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大氅搭在胳膊上，然后纵着剑停在了百里清川面前。
百里清川只是犹豫了一下便像儿时那般，不管不顾的蹦了上去。
“殿下还是拉着我，或者站到前面。”姚靖驰好心提醒着。
百里清川拉住了姚靖驰衣衫的一角低声道：“这样便好。”
姚靖驰也没在劝，御剑直奔东陵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