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阳城,仙门大会。

  “沈承洲!沈承洲!”

  “江玄屹!江玄屹!”

  现场呼声高涨,一位头戴帷帽的黑衣男子混迹于人群中,盯着擂台上的那道身影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被身后簇拥的人撞了一下,他才回神对着身侧之人低声问道:“这位兄弟,哪位是沈承洲?”

  被问的那人一身粗布衫,目不转睛的盯着擂台,冲着上面的一名男子随意一指:“就是那个穿天青色衣衫的。”

  闻言帷帽男子将目光锁定在沈伊身上,喃喃道:“他么?”

  原来真的是他,原来当年的那个孩童已经长这么大了。

  台上正激战的沈伊感受到这灼热的视线,暗暗向下瞟了一眼,只可惜台下的人太多,他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粗布衫男子见帷帽男子呆愣模样鄙夷的扫他一眼,语气带着一股不入流的洋洋自得:“他可是玉清长老的大弟子,流华首徒,在江湖上混连他都不认识?”

  帷帽男子听出话里的鄙夷也不介意,莞尔一笑道:“像我这种终日为生计奔波的人,哪里懂这些。”

  “可真是个不识货的泥腿子。”

  帷帽男子装作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又道:“流华首徒,听着就很威风。”

  “哼。”粗布衫男子哼了声,将自己脑子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自然是威风,仙门大会开始到现在他就没输过。你想想,这得是什么修为,什么天分。”

  闻言前方女子转过头来,不满的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道:“二麻子,不会说话就闭嘴,好好卖你的肉去,我们玄屹也是天分过人的好不好?”

  二麻子连忙陪笑:“是是是,他们都厉害,都厉害。”

  等到女子转头他才敢小声嘀咕道:“哼,好男不跟女斗。”

  那名帷帽自顾自的看了半盏茶时辰,又问了二麻子一句:“听闻玉清长老座下有两位弟子,怎么只见一个?”

  “你说另一个?”二麻子扒愣了一下他的袖子,指了指看台方向:“在那边呢,不过那位可神秘的很,据说从小就养在玉清长老身侧,宝贝的不得了,是关门弟子。”

  帷帽男子抬头望去,可惜看台太高太远,他看不见上面的人。

  旁边的人听到他们对话也凑过来八卦:“我还听说他们两个的字都是玉清长老给取的,一个字承洲,一个字观澜。你们看承洲够俊朗了吧,可他却不及那位观澜。”

  二麻子狐疑道:“不及观澜?你小子可别什么的都不知道就过来唬我们,我怎么没听过?”

  “我唬你做什么?我可是见过观澜一次。”那人瞬间压低声音,道:“额间红痕,面若好女,就那张脸蛋美的呦,简直就是个妖精。要我说他若不是玉清长老的弟子,说不定就会遇到个懂得欣赏美貌的商贾大户。”

  忽的,一道剑气直奔他面门袭来,划伤了他的脸颊。

  吓的那人摔了一个‘嘴啃泥’,也惹得周遭一阵哄笑。

  那人爬起来后心有余悸的摸摸自己脸颊,悻悻看了一眼台上的沈伊便灰溜溜的跑了。

  仙门大会的结界是玉清长老亲自封的,一般修士压根没有破开的实力,剑气能在台上斩下绝对不是巧合。

  见此情此景,帷帽男子目光复杂的看了沈伊一眼就隐入人群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好似没来过般。

  除了正在打擂台的沈伊还有暗暗放开结界的姚靖驰,谁也没拿这里的小插曲当回事。

  而刚刚被戏称‘额间红痕,面若好女’的萧泽正在看台上细碎的踱着步,面上难掩焦急之色。

  擂台上,没了叨扰的沈伊游刃有余的应对着江策。

  二人步伐行云流水,动作衔接的自然紧密,两把剑像是春蚕吐丝般缠斗在一起,延绵不绝。

  ……

  一炷香后,台上的姚靖驰忽然道:“观澜。”

  “怎么了师尊。”

  姚靖驰:“下去接承洲吧。”

  还没等萧泽回话,周遭就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合着无数怀春少女的尖叫,刺耳的简直堪比状元游街,让人头脑发胀。

  萧泽‘嗖’的一下跑下看台,消失在姚婧驰眼前。

  姚婧驰笑骂:“小兔崽子,忒不稳重。”

  在萧泽奔向沈伊的时候,裁判也快步上台,神情激昂的举起沈伊胳膊,高声宣布:“此次仙门大会魁首是流华首徒沈承洲!”

  沈伊微微一笑收回了手,在众人的目光中挽了一朵漂亮的剑花,持剑回鞘。

  随后跳下擂台,对着被他打落台下的江策伸出了手,道:“抱歉江兄,你还好吗?”

  江策微微一愣,随即开怀大笑,沈伊也回以微笑。

  江策毫不扭捏的伸出手任由沈伊将他拉起,只道:“今日一战着实痛快,在下输得心服口服,若不嫌弃咱们择日再战。”

  沈伊刚要答应就听江策小声道:“不过那时承洲得拿出真正实力,莫要像今天似的唬我。”

  沈伊微微一愣,随后了然道:“好,承洲随时恭候,择日愿与江兄切磋一二。”

  这句‘择日’把众人的情绪又推上一个新的高.潮。

  上修界一直流传着‘南玄屹,北承洲’的说法,而仙门大会十年一次,十年后这两位年岁已过参加不得,他们能再次目睹二人交手的机会寥寥无几。

  还没等二人说上几句,沈伊就被登头而来的拥抱扑的后退一步。

  罪魁祸首搂正着他的脖子大叫:“师兄!你赢了!”

  江策看着沈伊怀中的人十分识相的拱了拱手,说句“告辞”便回了自己的位置。

  落坐后江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刚刚萧泽跑过来的时候他根本没听到脚步声。究竟是现场太嘈杂自己没注意到,还是萧泽的修为太高了他才注意不到?

  台上的姚靖驰见时机差不多,便施施然起身,扫了扫衣袍上的褶皱,对着坐在上首的楚言拱手作揖:“恭贺掌门。”

  和隐阳城城主闲话的楚言一听他声音便起身,笑道:“师弟同喜。”

  “师兄。”姚靖驰拜完便道:“我还有些事,就先回去了。”

  隐阳城城主看了楚言一眼,他不想让姚靖驰提前离席,却又不敢阻拦。

  姚靖驰是上修界的中流砥柱,不光自身修为强悍还背靠流华,这样的人能套近乎还是套一下为好,就算不套近乎多留一会也不是什么坏事。

  楚言很给面子的看向隐阳城城主,姚靖驰明白楚言的意思,将目光转向隐阳城城主:“城主大人,在下可以走吗?”

  “长老若是有事。”隐阳城城主不情不愿道:“就不耽误长老了。”

  “多谢。”说完这话姚靖驰又对楚言道:“师兄,承洲和观澜就劳烦你了。”

  “好。”楚言答应的很快,毕竟姚靖驰把徒弟甩给自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

  姚靖驰回房,随手关门下结界。

  他将那套素白渐染天青色的长老服扒下来,换上一套平日所穿衣物。

  本就不俗的身量被深蓝劲装衬的更加笔直修长,腰间束着一条蹀躞带,脚上踩着绣工精致的长靴。

  乌木似的发束在小巧的银冠里,竟还俏皮的编着几根小辫子。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平日里看着就略带冷意,换上这一身后更是莫名多了几分攻击性。

  换好衣衫的姚婧驰躲着众人出了住处,十分不名门正派的进了一家赌坊。

  他绕过一群莺莺燕燕,走到了一处帐台前,将袋里的压单扔到桌上:“老板,兑账。”

  老板看着桌上的压单心中一阵腹诽,如果没记错面前这人压的都是沈承洲。沈承洲的局没人压输,明知不挣钱还压这么多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但开门做生意没法直接骂人傻冒,老板陪着笑脸收了压单:“好好好,您一共压了一万两千两,现在不赔不赚还是一万两千两。”

  姚靖驰:“我知道。”

  闻言老板差点气吐血,什么叫我知道?这人果真是故意的,他在帐台摸出一沓银票递给姚靖驰:“那您收好。”

  “好嘞,有空我再来。”姚靖驰收了银票不紧不慢的在赌坊内穿梭。

  感受到身后的视线才停下来:“沈千户,不如出来见见。”

  那会在擂台下打听沈伊的帷帽男子走到姚靖驰身侧:“玉清长老,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姚婧驰转身,笑意不达眼底:“我怎么觉得这句别来无恙在你嘴里说出来味道变了呢?”

  帷帽男子自然听得出姚靖驰是什么意思,他伸手摘下帷帽,露出一张和沈伊极度相像的面孔:“想不到玉清长老也会用不入流的手段操盘赌局。”

  姚靖驰没有接话,只是嗤笑一声,心道:早知要被说操盘赌局,就让承洲故意输几次了,免得没挣银子还被泼了一身脏水。

  沈翎见姚靖驰没接话又开口道:“我只是想来看看弟弟罢了。”

  姚靖驰道:“看弟弟也无可厚非,不过你打听我小徒弟做什么?沈千户,手别伸得太长了,一不小心被人剁了可怎么好?”

  沈翎不甘示弱道:“自然是想知道我弟弟每天都和什么人在一起,做什么事。”

  姚靖驰点头,就近寻了一处空桌子,一把将沈翎拉过来,对着旁边的小二招手:“小二,把你们这边的招牌菜都上一遍。”

  店小二忙的脚不沾地:“好嘞客官,您稍等一会。”

  沈翎不解:“玉清长老这是何意。”

  “怕你和我抢徒弟啊。”姚婧驰道:“这不得按你们官的办事规矩来,先好酒好菜的先把你供起来,然后咱们才好说话,不然判我冤案又如何是好。”

  沈翎沉默片刻,循循善诱道:“玉清长老,您难道忍心让自己的大弟子背负罪臣之子的身份活下去吗?”

  “自然是不忍心。”姚婧驰目光扫过台上的舞姬,突然话风一转道:“不过话说回来,罪臣之子是你,关我座下弟子什么事。”

  沈翎顺着姚婧驰的目光看过去,台上的莺莺燕燕正扭着身子献媚,这小小的赌坊甚至让他有一种纸醉金迷的错觉。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道:“以我弟弟今时今日的地位,他若是肯承认自己的身份,皇上一定会给沈家一个公平。”

  “身份?”姚靖驰讽刺道:“他什么身份?沈国丈外室所生的儿子?从来都没进族谱,没受过沈家恩惠的沈少爷?”

  这下沈翎沉默了。

  姚婧驰端起小二刚上的茶,抿一口才道:“他六岁开始就呆在我身边,也算是在我身边长大的孩子,将来会承袭我的长老身份。且不说流华首徒不能插手朝政,就算能我也不会同意,你想为了一己私欲毁了他。”

  沈翎一顿,艰难道:“我……”

  姚婧驰没给沈翎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直接打断了他:“沈千户,你我都是明白人,不如开门见山,这次要多少银子打点朝中关系?”

  感觉被羞辱的沈翎额上崩出青筋,手也握上刀柄:“玉清长老,说话要走脑袋。”

  姚婧驰满是嘲讽的看他一眼,威胁意味十足:“我说错了吗?你这个千户位置是怎么回事,上下打点的钱又是哪来的,我想你心里清楚。”

  这么多年,几十万两,就算扔水里也该泛起水花了。

  见沈翎不说话,姚靖驰继续道:“银子都收了就别过来扯兄弟情深的那一套。”

  被戳中心事的沈翎恼羞成怒:“若是连生父都可弃之不顾,那他就是不忠不孝之辈,这样的人你也放心留在身边?”

  “他怎么样还轮不上你评判。”姚婧驰头也不抬的玩着桌上骰子:“沈家遭难之际,你父亲四处求人将你送出去,没人在意他的生死,是你们沈家薄他在先。”

  沈翎自知理亏,却还是硬着头皮辩解:“父亲当时自身难保,否则怎会不管他。”

  “哈?”姚靖驰简直要气笑了:“他在沈家生活两年,你父亲可去看过一眼?睡的不是柴房?你父亲的几个庶子没把他活活打出内伤?”

  沈翎有些羞愧的低下头。

  “你是沈家嫡长子。”姚靖驰横他一眼:“我捡到承洲时找过你,也问过你要不要将他带回去,可你拒绝了。等他长到十几岁你又来找我,说要带他回去。我给了你那么多银子,你同我说此后余生在也不会来打搅他。”

  “可他终究是我弟弟,我们是血亲。”

  “确实是血亲,那几个对他下重手的庶子也是血亲,六岁孩童五脏六腑能伤成那个德行。”姚靖驰越说越生气:“我废了这么多力救回来的徒弟,你一句血亲就想将他带走?”

  “玉清长老。”沈翎的语气软了下来:“我是真的没办法了。”

  姚靖驰道:“你在我手中拿的银子够你安稳生活几辈子,你若是觉得没办法,那谁还有办法?”

  沈翎看着姚靖驰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简直要气疯了,那把秀长的刀被他捏的咯咯作响。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道:“玉清长老,你是他的师尊,可你没资格插手他的事,没资格替他做决定,他就算不愿为父平反也得由他自己来告诉我。”

  “说的不错,我让他来见你。”姚靖驰晦暗的笑了一下:“不过见你之前得先把他逐出师门,我座下弟子万万不可插手朝纲。”

  闻言沈翎就像是被浇盆冰水似的清醒了。

  如果姚靖驰真的将沈伊逐出师门……

  上修界的人一向爱惜羽毛,和玉清长老的名声比,沈伊对他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他还有一个小弟子可以培养……

  姚靖驰撇见沈翎微微发抖的指尖,语气随意道:“你选吧,是让我将他逐出师门还是亲手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沈翎骇然:“在你心里,他当真没你的名声重要?”

  姚婧驰将那沓银票放在桌上,柔声道:“沈千户,其实你很清楚一点,今日你死在这里没人会怀疑到我身上。”

  被威胁的沈翎怒道:“你!”

  姚靖驰似是图穷匕见:“你只不过觉着我在意徒弟好拿捏,可我要是不在意呢?我不杀你是不想脏了手,还是你觉得我会在意你这条命。”

  “我会让他回沈家的。”沈翎深吸一口气,平静的说完这句话后便离开了,只留下空空如也的桌面。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萧泽匆匆赶来,刚进赌坊就见姚婧驰百无聊赖的拿着一根竹筷敲着面前的酒盏,而菜,纹丝未动。

  萧泽很是无奈:“师尊!”

  姚婧驰别过头,眯眼看着萧泽,赖赖开口:“观澜,你是架着牛车来的还是爬着来的?”

  萧泽看见他都要气炸了:“师尊,是不是他又来找你要银子?”

  姚靖驰吊儿郎当的“嗯。”了声。

  “师尊。”萧泽走到他身边坐下,恨铁不成钢道:“要我说你就该把他打出去。”

  “小兔崽子。”姚靖驰用敲了一下他的头欲哭无泪:“小小年纪戾气怎么这么大?收一收。”

  “哪是我戾气大,他分明就是打秋风来了,师尊你什么时候这么怂了?”

  “我哪怂了我。”被自家徒弟奚落的姚靖驰心道:刚才就不应该全给出去,好歹留点结账,省的让小兔崽子这么笑话。

  “你就对上修界那些人厉害。”萧泽闷声道:“一对上沈翎就哑了。”

  萧泽不懂为什么姚靖驰不让着各大门派的人,却独独让着这个沈翎,以至于让沈翎欺负到这个程度。

  “他在不好也是承洲在世上的最后一个血亲。”

  萧泽闷闷不乐:“师尊,他这么欺负你,我去买个杀手做了他。”

  “胡闹!”姚靖驰冷冷斜着萧泽:“那是你师兄的哥哥,观澜,你不小了,说话怎么还能这么不过脑子?我是怎么教你的?”

  萧泽登时就蔫了,不敢言语。

  “想杀沈翎很简单,甚至都不用出面,和皇帝透露一点就能让他再次满门抄斩。”姚靖驰叹了一声,语气渐渐软了下来:“可你今日因一时受气杀了沈翎,明日就能因一时受气杀了别人,将来岂不是会杀更多的人?这是莽夫行径,想做莽夫很简单,好勇斗狠就能成为莽夫,但那样只能让别人畏你,学会隐忍学会宽恕才能让别人敬你。”

  如果像他们这种人都可以不拿人命当回事,那普通老百姓还活着干什么?干脆自杀算了。

  “师尊,你说的我都懂,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萧泽闷声道:“你告诉我们走正道才能有福报,可他沈翎走的也不是正道,凭什么他能拿到这么多好处?

  “你只看到沈翎拿到好处,你可知他在朝堂上殚精竭虑日日不得安生,被人当成狗使唤。”姚靖驰拍了拍萧泽的手背缓声道:“观澜,公道自在人心,德行亏损之人不会有好报。确实从古至今有许多走邪路成事的人有很多,可成事后在走邪路有几个好下场的?不过就是昙花一现,走正道才能长久。”

  顺取才能顺守,逆取之人顺守很难。

  萧泽应道:“知道了师尊。”

  姚靖驰训完徒弟就拽下他的钱袋结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