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陈殿主,救人要紧。你再乱打一气,木谷主才真的危险了。”

  陈封剑势一滞,看着木安阳胸口汹涌血流,终于不敢再动。

  木青晖抱着木安阳,看着屠灵匕上丝丝邪气,却不敢动手拔出。

  这匕首邪气极重,木嘉荣仅仅是脸上被划了一刀,伤势就缠绵至今,如今木安阳胸口受创,要是贸然拔起,只怕邪气侵入,立刻就能要了他的命。

  可是不拔,这邪气还在继续深入,一旦到了心脉和肺腑,那可更是神仙难救。

  他正在惊慌踌躇,身边,有人低声道:“我来吧。”

  正是神色肃然的元清杭。

  木青晖看着他清澈目光,不知怎么有点恍惚。

  明明知道这是敌人,脑海中却忽然想起许久以前,这个少年在药宗大比时,专心致志救治那只蛊雕的模样。

  旁边,木嘉荣却大哭起来,伸手去阻拦:“住手,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要害我爹?”

  元清杭目光如电,一字字道:“除了我,在场诸位,有谁敢拔刀?”

  木嘉荣被他凌冽目光一逼,又慌又怕,不敢再拦。

  元清杭飞快地看了厉红绫一眼,见她脸色犹如厉鬼,眼中神色变幻无常,只有硬着头皮,向厉轻鸿叫了一声。

  “你过来。”

  厉轻鸿呆呆站在一边,茫然看着他。

  元清杭再一次道:“你不想以后后悔,就过来。”

  厉轻鸿惨白双唇颤了颤,慢慢移动脚步,终于挪到近前。

  元清杭飞快地一把抓住他手腕,覆在了屠灵匕首上:“只有你能控制它,好好控制灵力,把邪气一点点收起来。一边拔,一边封住它,听明白了吗?”

  厉轻鸿忽然嘶声叫:“为什么?!”

  元清杭厉声道:“就凭他刚刚是为了救你,才上前挨了你一刀!你真的以为就凭你,也能伤他?”

  厉轻鸿茫然地扭头,看向厉红绫。

  厉红绫脸色似乎比地上的木安阳还要惨白,身影俏生生立在边上,既不阻止,也不说话。

  元清杭心乱如麻,却不敢多说,只对着厉轻鸿和声道:“听我的,好不好?”

  厉轻鸿的手,终于颤抖着握紧了匕首。

  元清杭飞快地在木安阳胸口撒了一层药粉,轻声道:“现在。”

  厉轻鸿眼神发直,手掌按着刀柄,一丝丝邪气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心意,迅速开始倒流而上。

  木嘉荣泪眼婆娑,紧张地看着厉轻鸿的一举一动,旁边商朗更是咬紧了牙关。

  片刻后,木安阳胸口的那片死气浅淡了许多,元清杭急喝一声:“拔刀!”

  厉轻鸿手一颤,果然随着他的命令,猛地将屠灵匕首拔了出来。

  血光一闪,木安阳胸口的伤口鲜血飙飞出来,元清杭手指如风,狠狠点向他心口附近几处要穴,另一只手一按,一道止血符按了下去。

  木青晖深谙此道,看他处置合理、手法精准,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就算是他来救治,也不过如此。可是他又命令不动厉轻鸿。

  木安阳被这拔刀之痛一激,终于从昏迷中痛醒过来。

  他目光涣散,好半天才聚焦到面前的厉轻鸿身上。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好半天,他才艰难地看向木青晖:“师弟……不要为难他。”

  木青晖愕然:“啊?”

  木安阳艰难喘息:“他伤我……我不怪他。”

  他扭过头,遥遥望着厉红绫,苦笑一声,气若游丝:“五月初八,以岭山下……我五月初六大婚,你闯来杀了我那可怜的妻子,然后抢了孩子。”

  他喃喃道:“我追了你两天两夜,终于追上,那一天,已经是五月初八。你摔死的那个婴孩……原来,竟然根本不是他。”

  厉红绫厉声冷笑:“是啊,你自己蠢,一见个婴儿尸体,就发了狂,又怪谁了?”

  木青晖在一边再也忍不住,低声骂道:“丧心病狂!”

  木安阳眼神微微散乱:“你养了他十八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厉红绫神色扭曲,忽然纵声长笑起来,眼神中不知是快意,还是疯狂。

  “我从养他的第一天开始,就在梦想着这一天。”她道,脸上不知何时被陈封的剑气划破了一道细伤,正慢慢流出血来。

  元清杭心里忽然重重一沉,哀求地叫了一声:“红姨!……求你不要说了,我们走吧。”

  厉轻鸿茫然地看着他们。

  厉红绫一身红衣,手中红索软软垂下,和脸上的血痕一起,既美艳又凄厉。

  她不看厉轻鸿,却仰起头,望向茫茫夜空:“木安阳,我被你打落在以岭山下后,死而复生一次,总是想着,要怎样才能叫你又痛又后悔。想来想去,终于想到这个法子,你说有趣不有趣?”

  木安阳急促喘息:“你这个疯子……”

  厉红绫柔声道:“是啊,我早就疯啦。我一想到亲手把你儿子养大,再把他教导得又狠又坏,将来有一天,你见到他时,又厌弃又憎恨,就不知有多高兴。”

  木安阳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破败的大殿之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躺在地上的木夫人、旁边的木嘉荣,都呆呆怔住,商朗更是茫然看向他们,嘴唇轻动,却又不敢插话。

  厉红绫轻轻一笑:“至于要他杀你,我倒是没想过。我只是偶然想着,若他杀了你家木嘉荣,到时候,我再好好把他送给你,还你一个好儿子,这多有趣啊。”

  厉轻鸿呆呆站在那里,手里的匕首忽然剧烈颤抖起来。

  他怔怔望着厉红绫,茫然又害怕,低低叫了一声:“娘……娘你在说什么?”

  元清杭心里一阵刺痛。

  虽然早已经有了准备,可是看到这番景象,却也替厉轻鸿感到难以忍受。

  厉红绫终于将目光转向了厉轻鸿。

  她沉默了好半天,柔声道:“鸿儿,你有爹爹的,他就是神农谷谷主,天下闻名的药宗大医修。以后,你再也不用嫉妒木嘉荣啦。”

  厉轻鸿惶然站起身,踉跄着向她迈出几步:“娘……”

  厉红绫远远望着他,声音变得冷硬而漠然:“我一生未嫁,也不曾和任何男人有私。我把你从木家抢来,也不过是为了报复你爹。”

  厉轻鸿的脸上,忽然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个耳光。

  他疯狂地摇着头:“娘,娘你不要吓我……我再也不敢不听话了。”

  他哀求地看着四周,又慌忙抓着元清杭的手,脸色惨白如纸:“我以后会好好辅佐少主哥哥,我什么都听他的……我很有用的,我会杀人,会下毒……娘你别不要我。”

  元清杭眼眶一阵酸涩,他轻轻反握住厉轻鸿手掌:“鸿弟……没事的,没事。”

  除此之外,似乎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木安阳咬着牙,嘶声道:“厉红绫……你这个魔鬼。你报复我就是了,却这么害一个无辜的孩子。”

  厉红绫厉声道:“谁又不无辜?我原本也是仙门药宗长女,人人艳羡夸奖,我大好一生,忽然尽数全毁在你手中,我不无辜吗?!”

  元清杭低头看着厉轻鸿那疯狂发抖的身子,终于忍无可忍,高叫一声:“够了!你们两个大人,有什么冤仇,有本事自己解决去。”

  他看了看厉轻鸿宛如死灰般的脸,怒道:“他是一个人,不是一把刀,更不是一个工具!你们有想过他一丝一毫吗?”

  大殿之内,无人再说话,一片死寂。

  厉轻鸿终于慢慢抬起头,绝望无比地望向厉红绫,喃喃问:“所以……我的名字……真的是轻如鸿毛吗?”

  厉红绫向后退了几步,月色下,一身红衣染着霜华,凄冷又孤单。

  “我不是你娘,你娘是因我而死的。”她轻声道,月光下,眼睛中似乎有什么微微一闪。

  很快,那波光隐去了,她道:“在我身边十八年,我也未曾好好待过你,这口气……也算出了。”

  厉轻鸿踉跄一步,双手死死抱住了头,低低呻吟了一声。

  厉红绫声音柔和,略略带了沙哑:“从今后,你就是木家失而复得的长子,体内是名门仙宗的金丹,再也不是邪门外道,比在魔宗可要风光得多啦。”

  厉轻鸿的喉咙间,忽然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咆哮,宛如受伤的野兽:“不!……”

  元清杭看着他,久久不知如何说话。

  他转眼向商朗,向他招了招手。

  看着商朗慢慢走过来,他低声道:“我把他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他。”

  商朗茫然地望着他。

  “他就算做过再坏的事,也没对不起过你。”元清杭心里像是有针在密密地扎,“知道你和木嘉荣为什么好得那么快吗?”

  商朗一呆,愕然抬头:“什么?”

  旁边的木嘉荣泪眼朦胧,也茫然道:“啊?”

  元清杭淡淡道:“因为我送他的那颗九珍聚魂丹,他分成了两半,分别喂给了你们俩。”

  所以同样是受到重创,这两个人却立刻痊愈过来。

  所以木安阳才怀疑地说,当时在两个孩子身边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异香——九珍聚魂丹的原料大多是木家配送,所以他记得味道!

  ……

  “走吧!”厉红绫忽然喝了一声,手中红索倏忽飞出,缠上了殿角的一根原柱,用力一拉。

  圆柱倒下,带着剩下的半边空桑殿一起倒塌,漫天烟尘中,她鬼魅般身影已经掠在几丈外,红索的另一端缠上了元清杭的腰,同时扯了出去。

  凄冷夜风中,森森白骨纷飞,空中皓月冰冷。

  ……

  神农谷中,各处肆虐破坏的魔宗属下且战且走,不一会儿,留下一片死伤,终于全部退去。

  呼啸风声中,厉红绫埋头向前急奔。

  元清杭无声跟在她后面,默默随行。

  不知道在崇山峻岭中奔了多久,天边依旧漆黑一片,天色乌沉。

  厉红绫望着前面漫无涯际的一片黑夜,忽然脚步骤停。

  元清杭一个急顿,也跟着她停了下来。

  厉红绫望着前方,冷冷道:“跟着我干什么?”

  元清杭看了看她腮边干涸的血痕,摸出一个小瓷瓶:“红姨,你的脸。”

  厉红绫漠然道:“脸好看有什么用?我比木安阳喜欢的那个女人好看一百倍。”

  元清杭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叹了口气:“喜欢这种事,当然有见色起意、因美倾心。但是……也不是人人都如此。”

  厉红绫转过头,讥讽地看了他一眼:“毛都没长齐,学什么臭男人叽叽歪歪,有感而发似的?”

  见元清杭不答,她又道:“滚远点,让我一个人待着。”

  元清杭却站着不动。

  “那我远远跟着就是了,不妨碍红姨。”

  厉红绫看向他:“怎么,怕我心神激动,一时想不开?”

  元清杭轻轻摇头:“红姨若是想找人说说话,我可以陪着。”

  厉红绫终于怆然后退,身子无力地靠在了道边一株大树上。

  她痴痴望着天边的微星,半晌木然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丧心病狂,不可理喻?”

  元清杭低声道:“红姨,你很喜欢木谷主吗?”

  厉红绫神色茫然:“我们两家素来交好,常常走动。我是厉家最优秀的女儿,人人都赞一声我容貌出众,聪慧骄人。而他是木家次子,一直不如他大哥优秀,背地总有人悄悄说,我俩的娃娃亲是他高攀了。”

  元清杭轻轻“嗯”了一声:“想必他也听到过这些闲话。”

  厉红绫道:“可我和他青梅竹马,从来也没有嫌弃过这桩姻亲。别人都说木家大公子亮眼出众,二公子却喜欢种花养草,不堪大用……我心里难免着急,见面时偶有提及不要玩物丧志,可心里却也从来都只有他一个,再没有别人。”

  元清杭默不作声,心里隐约猜到了些。

  厉红绫心高气傲,偶然流露出督促未来夫君上进的意思,可是木安阳性情闲散淡泊,怕是因此对这未婚妻没有什么好感。

  厉红绫幽幽道:“那一年,两家已经定好了婚期,我家更是为我备了无数珍贵丹药、稀罕药材作陪嫁,只等着风光大婚。可谁想到……”

  她脸色转为充满恨意:“他一次到偏远山峰采药回来,一切就忽然变了天。他竟然带回来了一个凡间的采药少女,说自己失足掉落山崖,浑身是伤,容貌受损,是这少女冒着大险将他背下山,才救了他一条命。”

  元清杭心里暗暗叹息一声。

  想必这就是厉轻鸿真正的母亲。

  “然后,他竟然就坚持要和我退亲,娶这个女人……木家当然也看不上这凡间的弱女子,说给足报酬也能报恩,他却偏偏不允,说自己并不仅仅是要报恩,更是因为情根深种。”

  厉红绫忽然哈哈大笑,笑得讥讽:“我和他青梅竹马十几年,却敌不过一个凡间采药女和他共处几个月……哈哈,好一个情根深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