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朗被他骂着,也没着恼,只道:“小时候,就觉得你们家可真好玩。”

  他叹了口气:“我们苍穹派就没劲得很,天天不是在山谷练剑,就是在山间打坐调息。第一次被师父带来你家做客,我和师兄弟们都在背后悄悄说,要是换了这儿过日子,那可太美啦。”

  他看看面前的莲花池,又看了看远处云雾缭绕的灵草园:“你家这儿有鱼有鸟,有听话的灵兽,有稀奇古怪的花。哪里像我们苍穹派,除了树,就是山。”

  木嘉荣哼了一声:“那当然,我们神农谷什么稀罕物儿都有。”

  “所以我们一群师兄弟呢,在这儿玩得最开心了。小周师弟最小,也就和你差不多大,他就常常央求我,叫我求师父多带我们来神农谷做客。”

  木嘉荣忽然不说话了。

  商朗英俊的脸上浮起一丝痛苦:“现在……小周师弟也不在了。我有时候想起他,就总觉得很后悔,假如以前多来几次,他该多高兴啊。”

  木嘉荣半晌低声道:“他的遗体埋在哪儿?”

  商朗涩声道:“在我们苍穹派的后山墓园。”

  木嘉荣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道:“那……要不要把他移到这里来?或许他在这里看着花鸟鱼虫,会开心点?”

  商朗扭头看看他,苦笑:“你可真傻。哪有把陌生人埋在自家后花园里的,也不怕他水土不服惊了尸。”

  木嘉荣脸色一红,僵着脖子道:“他和我认识,才不会吓我呢。”

  商朗摇了摇头:“还是葬在苍穹派吧,逢年过节,我们师兄弟们去看看他,他就没有那么寂寞了。”

  木嘉荣不说话了,半晌才幽幽道:“其实,我才羡慕你们呢。那么多师兄弟在一起练功玩耍,同吃同睡,多热闹。神农谷虽然什么都有,可是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有什么好玩的。”

  商朗道:“那也对,我宁可人多一点儿。”

  木嘉荣怅然道:“小时候,我也一样盼着人来做客。其中就数你们苍穹派最有趣儿,你带着人,闹得到处鸡飞狗跳,我表面上远远看着不理,可心里总想着你们来。”

  商朗道:“是啊,那时候真是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想。”

  木嘉荣用眼角余光偷偷瞥了一眼商朗的脸色,迟疑着问:“你伤势怎么样了?”

  商朗淡淡道:“好得差不多啦。师父特意叫我前来,带了谢礼,要谢谢你爹呢。”

  木嘉荣一愣:“谢什么?”

  商朗道:“我们重伤昏迷,当日最先赶到迷雾阵驰援的,可是你爹啊。要不是他也给我用了你们家的珍贵灵药,我哪有恢复得这么快?”

  木嘉荣面色有点矜持:“哦,我们神农谷,这点好药还是有的。”

  商朗犹豫了一下,也看了看他:“那你的脸……”

  木嘉荣脸色微微一变:“干什么,很丑吗?”

  商朗慌忙摇头:“没有没有!又不是女孩子家,有什么打紧?再说了,你爹是当世大医修,什么病治不好,什么瘢痕去不掉?”

  木嘉荣忽然怒了:“你们一个个的,安慰的说辞都一模一样,烦不烦?!”

  他脸色涨得通红,那道伤疤因为激动,颜色也变得更加深了一点。

  他一低头,正见清澈水中自己的脸,眼眶红了:“我不怕难看,我就是生气。难道要一辈子带着它,人人看见都在背后说,哎呀,木家的小公子是被魔宗的人一刀划成这样吗?”

  商朗不知所措,伸手想去摸摸他的伤疤:“难道治不好吗?祛疤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爹……”

  木嘉荣又恼又委屈,往后一退,避开了他的手。

  他低着头,道:“要是寻常的刀刃划伤,我们神农谷的药用上去,几日就能恢复如初。可……可是他那把匕首邪气大。”

  这些天,为了治这点伤,他可是受够了苦头。

  厉轻鸿的“屠灵”匕首实在是大凶之物,上面逸散的邪气沾到肌肤,遇血即入,根本就清除不干净。

  新肉刚长出来,就会变成深色,硬痂脱落后,又反复结疤。

  木安阳给儿子应尽了良药,也只能稍微缓解,看上去瘢痕的颜色的确在缓慢变浅,但木嘉荣从小娇生惯养,哪里遭过这样的罪,自然被折磨得痛苦不堪。

  商朗神色一黯。

  他英俊的脸上肌肉微微扭曲,半晌道:“修为没有受损就好。”

  木嘉荣哼了一声。

  半晌,他忽然抽出腰间的“骊珠”软剑,一剑劈向水面,咬牙发狠道:“总有一天,我也要亲手划他一刀!”

  商朗默默不语。

  两个人各怀心事,坐在莲池边,水面上凉风习习,刚下完雨的水面上蒸腾着丝丝水汽,锦鲤不时跃出水面。

  木嘉荣又道:“最近我们神农谷派出去不少弟子,随着剑宗行动,负责救治医疗。外面的形势怎么样?”

  商朗道:“还能怎样?魔宗韬光养晦多年,势力又不小,我们仙门到处分头围剿魔宗,各有伤亡罢了。”

  他犹豫一下:“对了……有件大事。元清杭出现了。”

  木嘉荣大吃一惊,猛地抬头:“什么?!他不是一直没露面吗?”

  商朗恹恹道:“就是前几日的事。不知道怎么,宇文家得到了他的行踪消息,出其不意抓住了他,送到了澹台家去领赏。”

  木嘉荣吓了一跳:“啊!那、那他不是要没命了吗?”

  商朗摇了摇头,神色凝重:“这应该是个圈套。他被送往澹台家后,据说澹台夫人抓了他,要去生祭儿子,可是他不仅反制住了澹台夫人,更将她一刀杀了。”

  木嘉荣悚然而惊:“什么!”

  短短相处以来,那个魔宗少年对他一直颇是友好,现在就算知道那只是假象,可是他心里,却总有点隐约的奇怪念头。

  都说元清杭是在迷雾阵外围伺机加害,可是当晚毕竟没有任何人见过他。

  万一呢?万一他其实并没参与,或者,心里也不太认同身边长辈的做法?

  现在忽然听说他这样凶残邪恶,木嘉荣忽然觉得又荒唐,又可怕。

  商朗木然道:“不仅如此,魔宗右护法姬半夏也忽然现身,他们里应外合,把澹台家当晚在行宫里的门人弟子们……都屠戮了个一干二净。”

  木嘉荣只觉得兜头一瓢冷水浇下来,心里一片冰凉。

  半晌他颤声问:“这是真的吗?会不会是误传?”

  商朗苦笑:“澹台家主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木嘉荣迟疑道:“他们两个人,对付整个澹台家,竟然能杀人无数,这么厉害吗?”

  商朗道:“澹台家主说,他和姬半夏力战了一夜,原本是势均力敌的。但是元清杭善于用毒,事先制住了澹台小姐和宇文离,导致他处处受制。”

  木嘉荣惊叫:“那他俩怎么样?”

  商朗摇头:“没死。可整个行宫都被血洗了。”

  木嘉荣呆呆出神,想着元清杭那出神入化的医术和素日的狡猾:“也是……他若是真的想害人,那应该能死很多人的。”

  商朗目光幽冷:“澹台家临时行宫的人手不多,但是也有数十人。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元清杭更是亲手杀害了澹台夫人,所以现在外面,还给他起了个绰号。”

  木嘉荣愣了一下:“什么?”

  “都说他小小年纪,貌美狡黠,心狠手辣早已超过了左右护法。谈笑间就能手刃无数,所以被叫做笑面人屠呢。”

  木嘉荣打了个冷战。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哎?你们宁师兄是和那个小魔头一起失踪的,元清杭出现了,他有消息吗?”

  商朗没精打采地摇摇头:“还是没有。大家都说……”

  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年,外面的人都在猜测苍穹派的天才弟子宁夺已经陨落,可是他就是不信。

  但是时间一点点过去,就连元清杭已经露面,宁夺却依旧杳无踪迹,饶是商朗再坚定,此刻也有了一点动摇。

  ……

  不远处,神农谷的后山,清馨百草园。

  一株茂盛的花树下,黑晶石的小桌和石墩摆放整齐,木青晖和宁程相对而坐。

  木青晖一身青绿衣袍,清瘦飘逸,姿势优雅地斟了一杯茶,递到宁程手边。

  茶汤碧绿,里面茶叶细如松针,白毫细微。

  宁程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又放下。

  木青晖看了他一眼:“近日围剿魔宗妖人,你一直冲杀在前,劳累得很吧?”

  宁程手抚剑柄,道:“还好,倒是杀得痛快。”

  木青晖悄悄看了一眼他的剑。

  原本青气缭绕的剑身已经透出了点森然血光。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道:“和魔宗妖人对战,他们中善于用毒的高手多,我给你配的各种解毒药,你记得多带一点。”

  宁程点点头,眼中露出了一点暖意:“我记得。”

  木青晖低着头饮了一口清茶,道:“对了,上次你叫我帮着配的乌头散,用得可顺手?”

  宁程神色温和:“好用得很。易白衣前辈要抓大量蛊雕做比试,委托我们苍穹派备足原料,蛊雕凶残难抓,若不是你帮忙,我到哪里去找这么灵验的迷药?”

  木青晖细细看了他一眼,才展颜道:“那就好。”

  想了想,他又道:“那药甚是霸道,我悉心配制许久,生怕人误用了,将解药也一并配了给你,你可要务必仔细收好。”

  宁程点头:“那是自然的。蛊雕抓来后,用你的解药再解了毒,易前辈很是满意,说并未影响什么。”

  木青晖叹了口气:“易前辈刚刚突破境界出关,本来是好事,可是据说他一听说那魔宗小魔头的事,立刻气得差点吐了血。”

  宁程淡淡道:“没想到他大为推崇的后辈是这种人,所以大失所望?”

  木青晖摇头:“他勃然大怒,说徒弟们的转述全是一派胡言,一个个人云亦云,愚蠢至极。”

  宁程冷笑:“他是老糊涂了吧。”

  木青晖悠悠出了一会儿神,才道:“可我也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宁程扬眉,看向他:“什么不对?”

  木青晖修眉微蹙:“我说不好,但是易老前辈说的,未必一点道理没有。元清杭那个小魔头,单从药宗大比的行为看,似乎不像能屠戮满门的凶残之徒。”

  宁程道:“为了拿到入谷名额,自然要极尽伪装。据宇文离说,他果然在万刃冢中找到了上古兵魂,这一番心机表演,可没白费。”

  木青晖摇摇头:“他当日说的那些话,我倒觉得是由衷之言,不像是故作伪善。”

  宁程脸色一沉:“木兄,你是忘了多年前就被这小奸贼骗过?”

  木青晖哑然失笑:“小孩子狡黠机变而已,也没真的做过大恶。”

  宁程冷冷道:“澹台家门人三十余人的性命,一夜之间血洗收割,这叫不曾作恶?”

  木青晖沉默下来。

  半晌,他苦笑道:“假如他那些话真是处心积虑,这小小年纪,也太心思深沉、大奸大恶了点。”

  宁程长身而起:“小小年纪又怎么了?魔宗那些奸人,无论年长年幼,哪个不是这般心狠手辣、心思歹毒!”

  木青晖轻皱眉头:“宁兄,魔宗也有不少闲云野鹤的散修,虽然有不少邪佞之徒,可说到个个都该死,也未见妥当。”

  宁程眼中隐隐赤红,哑声道:“我师兄是死在魔宗的!他那样一个清高温柔、浑身傲骨的人,却在魔宗被囚禁折辱,整个魔宗每个人都恨不得他去死,所以他们都是凶手,个个都该给我师兄陪葬!”

  木青晖略带忧虑地看着他:“宁兄,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宁仙长也长眠地下,你……”

  宁程顿了好半天,脸色才逐渐恢复了平静:“十几年前,我虽然只是懵懂少年,可那场仙魔大战,我也是亲临当场的。”

  木青晖小心翼翼道:“你看到了什么,又知道什么?”

  宁程眼中似乎有一道疯狂的光芒:“我只知道师兄最后心智全失,清名尽毁,有很多人要负责。他原本根本不该落到这个地步的。”

  ……

  魔宗主地界,绵延千里的崇山峻岭中,隐蔽的传送阵口一阵灵力扭曲。

  数名魔宗门下出现在阵眼处,转身向左护法厉红绫的宫殿急奔。

  为首的一个青年年纪不大,约莫二十来岁,相貌很是机灵。

  几个人一直奔到厉红绫的住所外,等待通报后,才快步进了仪事大厅。

  一眼看到厅上坐的人,他眼睛就是一亮,掩饰不住满脸欢喜:“少主,您平安回来,可太好啦!”

  元清杭正色道:“那是一定的!本少主英明果断、运气滔天,当然处处能逢凶化吉。”

  下面一个少女吐了吐舌头:“姬护法说,少主您本事虽然不错,可人是个傻的。”

  元清杭:“……”

  他扭过头,哀怨地看着姬半夏:“姬叔叔,您背地骂我。”

  姬半夏坐在堂上,神色倦怠,淡淡扫了他一眼。

  旁边厉红绫冷笑出声:“说傻太客气了,你是愚不可及。”

  元清杭蔫巴巴地“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刚回来没半天,厉红绫就没给他一点好脸色看,任凭他讨好撒娇,都只换来一张冷脸,说话也夹枪带棒的。

  姬半夏看向堂下的几名少年:“有什么要禀报?”

  赵庭安为人最是稳重,忙恭敬道:“回右护法,我们按照吩咐,在各处悄悄打听良久,只找到一条线索。”

  “说。”

  “和阵法有关的踪迹被湮灭了,不可追查。但是厉护法交给我们的方子,其中最重要的一位解毒药材,在这一年多,一直被人悄悄采买,导致渐渐断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