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二十五岁的顾羡登上飞往外地的飞机。

  窗外是明媚的艳阳天,与顾羡阴沉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待飞机落地,顾羡走出机场,出租车司机热情地招呼他,顾羡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松动,沉声道:“去殡仪馆。”

  司机僵了僵,看着这位穿着深黑色外套的年轻顾客,决定不再多问,火速将人送到目的地后又火速地离开。

  顾羡走进殡仪馆,按照记忆里的信息找到他应该去的那间礼堂。

  与其他逝者的礼堂不同,这间屋子里只有零星几人。顾羡默默地将手里的菊花放在地上,对着遗像深深鞠躬,刚直起身体,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

  高文石满面倦容,眼角还泛着红,苦笑着与顾羡打招呼:“我没想到你会来。”

  顾羡微微点头示意,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毕竟同事一场,我应该来的。”随即,他顿了顿,反问道:“他们呢?”

  “你问其他人吗?现在是休赛期,大多数人都回家了,小明也和椰子去了韩国旅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小明和我说,椰子哭得很伤心,饭都吃不下。”

  “他跟安禅倒是关系好。”

  “那时当然的,如果不是安禅带他,他可能在中国坚持不下来。”

  顾羡微微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那时候你还没打职业,不知道这些事也正常。椰子刚来中国的时候不到二十岁,语言不通,水土不服,生活得蛮辛苦。小明那个人你也知道,他只对熟人好,对陌生人没有那么多耐心。他看椰子不是生病就是呕吐厌食,就觉得椰子娇气,再加上椰子以前在韩国做过练习生,他就觉得椰子根本不是真心想打职业的,就是想炒作。那段时间他们两个天天吵架,DDM的房盖差点让他俩掀了。”

  “……”顾羡还真不知道这些,他进队的时候,朴豫智和郑明朗已经好的跟一个人似的了。

  “当时安禅就跟幼儿园园长似的,天天哄孩子,他还专门去学做了韩国那些拌饭和汤给椰子。后来椰子逐渐适应了,他自己反而生了病,高烧烧了快半个月。”说着说着,高文石苦涩地笑了一声:“多少人都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越是拼了命想生活的人,越是难以如愿以偿,哪儿有什么公平。”

  “你觉得安禅是拼了命想生活的人?”

  面对顾羡的疑问,高文石沉思许久,终究没有正面回答。

  “你们的人生完全不同,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只是你没经历过,所以不可能对他感同身受。”高文石拍了拍他的肩膀:“有的人拥有一对善良开放的父母,他们允许孩子放弃重点高中的职业出来打游戏,还有的人连葬礼都没有亲人参加。”

  高文石的话没有使顾羡改变想法,正相反,他厌恶高文石说这句话时的态度。他始终认为一码归一码,或许安禅的原生家庭十分糟糕,或许安禅退役后的生活十分艰难,但这些都不是安禅在役时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理由。

  顾羡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够称得上在电竞圈努力生活,但他可以确定,安禅一定不是。

  有些话被高文石说出口就显得格外可笑,只是顾羡没有心情与他争论,毕竟逝者已逝,多说无益。况且他已经长大许多,再没有初入赛场时的一腔热血,为人处世也圆滑许多,他懒得去讨好,至少做得到不去主动得罪。

  仔细想来,他主动得罪过的人,其实只有安禅一个。

  安禅的遗像挂在正中央,遗像中的他依旧穿着DDM的队服,嘴角勾着浅浅的笑。

  顾羡认出了这张照片,这是他来到DDM后第一次拍摄宣传照,安禅在镜头前的表现很不自然,最终选用了摄影师抓拍的这一张。顾羡看着照片,心中逐渐翻涌出一股按捺不住的情绪,他开始变得烦躁,甚至是恼怒。这种情绪没有源头,像是凭空出现似的,堵在心口,哽在喉间,压得顾羡喘不过气。

  他不断告诫自己,你与安禅只是前同事,前队友,你们早就没有任何关系,安禅年纪轻轻就长辞于世固然可惜,可他不值得你激动,不值得你浪费任何情绪。如果你实在无法克制,还不如尽早离开这里。

  顾羡与高文石道别后,匆匆奔向机场。他在机场外的咖啡厅点了一杯咖啡厅,试图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扶着额头,心里乱作一团。

  高文石告知顾羡,安禅死于熬夜引发的猝死,具体点说,死于熬夜打游戏引发的猝死。死亡地点也不算体面,是一家价格低廉的网吧,网吧内甚至没有无烟区。据网吧网管回忆,安禅已经连续几个晚上来他们这儿上网,每晚都是高强度地打游戏,一打就是一整夜,等包夜的时间过了,安禅就会离开,等到夜深时再来。

  得知安禅死因的人都忍不住怀疑安禅的精神状况,他是不是疯了,就算他的谢幕战打得十分落魄,可总不至于落到这副田地。就算不再从事电竞相关的行业,他打职业的几年赚到的钱足够支持他做一个小本生意。安禅在电竞圈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还真被一个退役之战彻底击垮不成。

  然而,高文石说,安禅没有存款,没有房产,也没有车,全身上下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没有人知道他把钱花到了哪里去。安禅白日里在各处打零工,晚上就躲在网吧里打单子,昔日冠军竟把自己活成了困难户,这是连高文石也没想到的事。

  顾羡相信高文石确实不知道,否则他怎么会让安禅落魄到如此境地?就算是和平分手,以高老板的身价,随便拔根毛也不至于让安禅沦落到如此田地。

  顾羡对安禅的不满正是从他发觉安禅与高文石不寻常的关系开始。

  顾羡不是对八卦感兴趣的人,却有外队队员主动嬉皮笑脸地凑到他跟前,语气暧昧道:“你知道安禅以前是打辅助的吗?”

  看顾羡对自己的话秉持着漠然态度,那人不死心地继续道:“那你知道老DDM为什么走了那么多人吗?”

  顾羡不耐烦道:“人事变动很正常。”

  “那是因为安禅是gay,天天骚扰他队友,人家受不了了才走的。”

  那时的顾羡虽不见得多喜欢安禅,但他对恶意诽谤的行为十分不齿,刚要反驳,那人又说道:“以DDM以前的配置,辅助位栓条狗都能赢,他这种混分巨兽说转中单就转中单,你猜是为什么?”

  “你不要再——”

  “因为他跟高文石有一腿啊,傻小子。那是你队长吗?那是你老板娘。你不信?你出去问问,谁不知道安禅主动送去给高文石睡,高文石才愿意接DDM这个盘的。人家富二代又不搞慈善。”

  使顾羡相信这些话的,却是安禅自己。

  安禅在比赛中开始使用carry能力不强的英雄,中单璐璐,中单索拉卡,连路人局中都会被嫌弃的软辅却成了安禅的常用英雄。安禅的击杀数越来越少,助攻越来越多,每一次赢下的比赛几乎都与安禅没有什么关系,MVP总是落在顾羡的头上。而DDM却在这种队长的带领下成功晋级顶级联赛,顾羡冷漠地看着欢呼的队友们,只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高文石请大家吃饭,举着酒杯对安禅道:“DDM实现王者归来的第一步,我这投资没失败,得敬阿禅一杯。”

  安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抿着嘴笑了笑。

  当天晚上,顾羡就翻出曾经接触过他的俱乐部的电话,表明了自己转会的意愿。

  菜是水平问题,混是心态问题,潜规则是人品问题。

  王者归来?用什么王者归来?用中单的索拉卡?用被对面压了一百刀的泽拉斯?用出坩埚的沙皇?

  孤注一掷地把获胜的希望全部压在顾羡身上,自己作为Carry位之一却看不到一点输出核心应有的表现。顶级联赛也好,次级联赛也好,哪怕是城市争霸赛,甚至是网吧赛,都是选手们挥汗如雨的战场,而不是队员与老板见证爱情的地方。

  在临走前,顾羡和安禅摊了牌,更难听的话他没能说出口。

  顾羡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下过决心,一定要在赛场上将安禅碾压过一次,以实际行动打醒安禅,叫他不要再以老油条的心态在电竞这个新兴行业里坐享红利。

  安禅的落败比他想象中更快,甚至没能等到二人在赛场上相遇,安禅的状态急转直下,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安禅从首发沦为替补,春季赛结束后光速宣布退役。安禅退役前打得最后一场比赛是他职业生涯中最令人诟病的一场,在刺客型法师已经被削成下水道的情况下,安禅不顾双方阵容,强行选出狐狸。纵使安禅在前期打得十分强势,甚至完成几次单杀,然而终究是敌不过版本的劣势,后期团战时安禅的狐狸根本没有输出空间,既不能切入敌方的脆皮,又打不动敌方前排。而己方队伍由于缺少稳定的硬控,ADC毫无输出空间,敌方士气高涨,一波推掉了DDM的水晶。

  顾羡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嘲笑自己居然还记得安禅的最后一场比赛。

  他踏上回城的飞机,怀着杂乱的心思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时,竟然回到了七年前,刚刚踏入电竞圈的自己初遇安禅的前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