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它起高楼, 眼看它楼塌了。
这当是齐修现下的感慨。这帝宫、乃至澜却城, 都是当年他亲眼见着，一点点建成的。
当年，齐修在澜却城的梦仙楼杀了李简。
打退西华魔军, 重建整个国家、选取都城时，他选择将澜却城作为都城，而那梦仙楼旧址、就建在他在帝宫的高楼上能望见的地方。
这种做法堪称自虐，但他觉得, 这样的话, 好歹能感觉李简离他很近。
现在，他熟悉的都城、帝宫，一草一木、一楼一隅, 全都倾塌。而伴随着这一切的发生, 李简又一次从他的世界消失了。
齐修上前，看着小青。齐修太过激动以至于上前攀住了小青的肩膀, 问：“他去了哪儿？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活着，他不见了？！”
小青看向齐修, 良久, 终究道：“你昏迷的时候，九华把他打伤了。他伤得很重, 我本体把他送回神界治疗了。而你还活着，是因为……咳，因为神界其实从没有说漠然、不管人间的事。我本体能够下来，就是救了你啊。你是为人界死, 所以神界给了你一条命。”
“可不止我一个人。紫夏掌门，苏阳，还有万千将士——”齐修的声音嘶哑。
“人各有命阿修。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这样的例外。”小青叹口气，“李简那边，我会照顾好。你振作起来，还有很多事需要你来做。”
“我知道。”齐修说完这三个字，面容看上去颇有些苦涩。
小青见了，心里也叹口气——百年前，李简死了，齐修跪在他的墓前，所有人都要求他振作。现在，李简重伤，生死不明，而与此同时，与齐修并肩作战、一起走过腥风血雨的兄弟苏阳死了，可齐修还有责任在身，必须振作。
所有人都在对他提要求，可是从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那好，我先回神界了。得把神器带回去。”小青道。
魅页生上前一步。“喂喂，那只鸟，火镯留下，我得带回冥界。”
小青翻白眼，到底把火镯拿出来给他。“来，那只鬼，给你。”
魅页生接过火镯，眯起眼睛。“什么叫‘那只鬼’？我不是一般的鬼！我可是冥王座前——”
“……你够了……”傅安扶额，上前揪住魅页生，转身把他领走了。
-
小青拿起另外四样神器，准备走时，齐修叫住他。“小青……”
“怎么了？”小青回头，看向齐修。
“帮我照顾好他。他若康复……”齐修蹙眉。
“他若康复，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印象。他把过去一切都忘了。”小青看向他，“一切随缘吧，你觉得呢？”
“嗯。”齐修点头，目送小青离开。
齐修心想——只要李简安好。就够了。何况他已经……
齐修这么想着，抬眸望向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正是嵇书仪的所在。
嵇书仪现在其实是有些狼狈的。为了修复神器，她耗费了实在太多灵力。而鲛人的灵力需要用水补充。明月湖倾塌之后，地面偶有凹陷处，形成浅浅的水坑。嵇书仪现在就人身鱼尾，可怜地趴在水坑里，稍微汲取些灵力。
此刻，感觉到一道目光朝自己打来，本因灵力几乎消耗殆尽而在打瞌睡的嵇书仪，立刻睁开眼睛。
看见望向自己的人是齐修，嵇书仪有点方。——完了，他真认为自己是情敌，自己可不完了吗。他多厉害啊。
哪知齐修望她片刻后，解下自己的外袍，然后走上前，将外袍披在了她身上。“抱歉，外袍有些脏。”
“无妨。谢谢你。”有些诧异齐修的举动，嵇书仪望向他。
看见他额头、眼角都有血痕，以及他内衫的胸口部位全是血，嵇书仪蹙眉，不由道：“你需要大夫。”
齐修抬眸，望她一眼，只道：“我要向你道歉。那日我太过冲动，差点伤了你。抱歉。”
看着齐修漆黑、而又因化魔而隐隐泛红的瞳孔，嵇书仪摇头。“是我要向你道歉。我不该动你的桃花。我不知道。”
齐修瞳孔一暗，旋即摇头。“没关系。”
“可……”嵇书仪咬唇。
“你灵力损耗太大，又身怀定魂珠，不安全。我这就送你回东海。”齐修朝她伸出手。
“可是你的伤也很重。你要是现在用传送术什么的，难保不会……”嵇书仪道，“你还是先找个大夫吧。”
“我不要紧。得罪了。”
嵇书仪灵力几乎耗尽，齐修只有画下传送阵，再抱起她踏入传送阵，去到东海边。
天又将暮。
一轮落日立于海面，如火焰般把深蓝色的海面点燃。
齐修将嵇书仪放入海水中。嵇书仪上半身撑在石滩上，下半身探入海中。吸取到海水的力量，嵇书仪灵力立刻恢复起来，苍白的脸色逐渐红润。
“从这里到你们宫殿，你自己能行吗？”齐修问她。
“能。没问题。下了海，没有人能追上我的。”嵇书仪本是笑着说这句话，可她看向齐修，被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他胸口的剑伤又渗出了血，而用传送阵带她走这么远，他消耗很多，咳嗽了几下，嘴角也渗出了血。
“我带你回鲛人宫殿，请我们的医者帮你治疗。这……这太吓人了！”嵇书仪蹙眉，严肃看向齐修。
“不必。我心里有数。没事。我需赶回澜却，还有诸多事宜。”齐修转身，就要走。
“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不是应该对我有敌意吗？”嵇书仪问道。
“没什么。这一回的事，多亏你。多谢。”齐修淡淡道。
“是因为……李简吗？”嵇书仪看向他，“你是替他照顾我的吗？”
齐修转过身，重新看向嵇书仪，顿了一下，然后说：“师父说过，女孩子们生来比男人力气小，在他的那个世界里，女孩子也常受到歧视，很不容易。他说过，男人生来，就当照顾好女孩子的。何况我这只是举手之劳，没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改日，待帝都重建完毕，诸多事宜处理完，我会正式拜访鲛人王，向你、还有整个鲛人族表示感谢。”
说完这话，齐修又要走，嵇书仪咬了咬唇，终究再叫住他：“等等……”
齐修看向她。“还有何事？”
“那个……做一个正直的人，是不是不应该说谎啊……”嵇书仪垂眸，“娘亲从小就跟我说，不能说谎，不能骗人。除非是骗九华那种坏蛋——”
齐修似乎察觉到什么，忙上前一步，蹲下身，平时嵇书仪。“对，不能说谎。”
“哼，你好意思说这句话？你之前还不是骗了李大哥。”嵇书仪睨齐修一眼。
齐修：“……”
“我是看不懂你们，骗来骗去的，旁人瞧着，都好难过的。”嵇书仪叹口气。
“你知道我们的事？”齐修诧异，“可你和他不是……还有，他骗了我什么？”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李大哥说过，不让我说的。”嵇书仪看向齐修，“小青要是知道，你稍微对我好了那么一点，我就这么轻易叛变了，一定要说我没节操。”
齐修：“……”
齐修望着嵇书仪，没说话，只捂住心口，又吐出一口血来。
不得不说，他这副样子，还是有点作用。
嵇书仪忙说：“好好好，你别急，别激动！伤会加重的！我告诉你就是了……”
“多谢！”齐修抱拳。
“那个……李简他在东海的时候，把一切都想起来了。”嵇书仪看向他，“定魂珠可以修复一切，自然可以修复他的记忆。我和他也是假意要成亲，只是为了骗九华的。”
齐修没有说话，只握紧双拳。
嵇书仪看他一眼，继续道：“他找了傅安和那个叫魅页生的鬼差，让他们想办法，在最后关头……把命运之花临时移到了他的心脏上，所以他……”
“你说什么？！他岂非——！”齐修这回是真的急了，不住咳嗽起来，唇角一片腥红。
“你放心，小青取了神界很珍贵的婆娑果救他。婆娑果可以替代心脏。所以他可以活下去。只不过……”嵇书仪说到这里，瞳孔也暗了一下。
“只不过什么？”齐修着急。
嵇书仪便道：“婆娑果只有心脏的一部分功能，那就是维持他血液的流动、维持他的生命。可是，草木无情。这颗果子到底是树木长出来的。李简他……也许不会再有七情六欲。”
嵇书仪沉默片刻，终究说：“齐修，李简他记得你，可是他可能不懂……该怎么爱你了。”
-
神界边缘。
李简醒来的时候，已不知道过了多少日。
他起身，推窗朝外望去，只见云海苍茫，绵延万里。而更远的地方，星河高悬，一片银灰。这里，有着与人界完全不同的光景。
这里的景色壮阔、辽远。李简忽然感觉，自己现在也是这种状态。
贪嗔痴念，爱恨情仇。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这些所谓的苦难，七情六欲，全部离他远去。
——自己这真是成神、成仙、又或者成佛了不成？
李简摸摸鼻子，转而看见一只青雀飞了过来。
小青飞到他面前，转而成人。
“人间如何？九华死了吧？”李简看向他，问。
“嗯。”小青道，“都太平了。帝都迁至了怀尺。那里曾就是帝都，在之前的大战里，城市保留完成，皇宫都还在，所以直接拿来用了。”
“之前的政事，齐修应该耽误了许多。现在人魔两界，都是百废待兴的状态。他有得忙了。”李简不由道。
“阿简……”小青看向他，“已经过去十年了。”
“什么？”李简抬眉，“我……我竟毫无感觉……”
“命运之花吞噬了你的心脏，吸干了你的所有血液。而同一时刻，我用金锁冻结了你身上的时间，用水玉吊住你最后一口气，把你带往天池。婆娑果在你的心口长了十年，方可真正让你活过来。你在天池里泡了十年，刚被我带回来。”
“原来如此。”李简蹙眉，“那人间现在……”
“齐修说你的眼光很好。他挑来挑去，挑中了你的二徒弟叶勇继任君主。他离开了怀尺，没人知道他的下落。”小青道，“阿简，你现在什么感觉？”
“我现在……没有感觉。”李简望向窗外。他觉得自己好像对万事万物，每一片云、甚至风，都有感情。可是，这种感情都是相同的。对每样东西，不管什么人、什么事，都怀着一样的感情，换一种说法，其实也就是无情。
李简叹口气。“怪不得人人都说神仙无情。难道，这就是作为神的感觉？”
“以前好像是的。可我在人界待久了，又不同了。”小青看向李简，顿了顿，又道，“走吧，我送你回人界。”
“好。”李简点头，关上窗，看小青一眼。
莫名，他觉得小青的神情有些奇怪。
“小青？你怎么了？”李简看他。
“没怎么。你走吧。”小青催促他，“我这就带你走。别耽误了。”
“耽误什么？”李简蹙眉，重新推开窗，这下，便看到有身穿盔甲的人而来。
——他们，是神兵？
李简立刻握住小青的手腕，蹙眉：“怎么回事？婆娑果从何而来？是否……”
“这……”小青挠头，“我会受些处罚。毕竟……九华是我放走的，婆娑果也是我偷的。不过，我也有将功补过。你不用担心我。”
“若真如此，我也有过，当与你一同承担。”李简说到。
“别了。你走吧。”小青道。
哪知这个时候，屋外传来神兵的声音。“二位，神帝炎光有请。”
李简心想——啧，自己来这个世界一趟，也算值了，魔尊、人界圣帝，天界之主，这下就都齐了，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见到冥王。等等，罢了，还是别见他了，见冥王，不等于自己死了么。
-
不过，李简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天宫长什么样子。
炎光是在须弥山婆娑树旁见的李简与小青。
一旁还有个仙子在，仙子看了小青一眼，脸带泪痕。小青轻咳了一声，到底告诉了李简这人是谁。
炎光远没有李简想象般严肃。他略看李简一眼，然后指向流芳仙子，对小青说道：“你不该先向她道歉吗？”
小青到底上前，对流芳仙子道：“抱歉。”
流芳仙子看他一眼，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小青：“……”
炎光挑眉，面向小青。“在人界待了那么久，本事没多大长劲，人间的阴谋诡计倒学了不少。”
“是，神帝您责罚的是。”小青摸摸鼻子说，但神色间哪里又有半点歉意。
炎光摆摆头。“今把你贬为凡人，受轮回之苦，等什么时候你功德无量，什么再重获神阶，你可接受？”
“接受。”小青答得坦然。
“小青——”李简蹙眉。
“无妨。当神多没意思啊。当人才好玩儿呢。”小青看向炎光，“我愿意。多谢神帝。”
炎光见状，头疼般摆摆头，又笑了，看向李简。“孤特意等到你活过来，才罚小青。这是你救世有功。孤可以破格赐予你神阶，让你留在神界。你愿意吗？”
“在我回答你之前，我有个问题。”李简却是这般道。
“你说。”炎光道。
“人界发生的一切，看样子，你们都知道？”李简上前一步，看向炎光，“可是，你们什么都没做。除了默许小青去帮我们，你们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看着那么多人去死……为什么？”
“的确，我们知道一切。不过这些损失，在可以计算的范围内。”炎光道。
“计算？”李简听到这个词，不由觉得很讽刺。
“对。其实你不得不承认，人界的人如果过多，空间其实是无法承载的。所以，九华做出那样的事、杀了人，这跟地震、海啸，对我们来说没有区别，甚至是必要发生的。只要经过计算，事情在可控的范围内，不会导致人界毁灭、三界失衡，我们不会额外干预。”
李简听了这话，并不认同，但觉得自己竟也无法反驳，是以一时只是沉默下来。
“李简，有生就会有死，有死才会有生。人界不能太少人，也不能太多人，魔界亦然。万事万物，都需要守恒。”炎光看向他，“这是世界、乃至宇宙的秩序。你也许不明白——”
“我不需要明白。因为本质上，我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死的那些人，很多都是我的朋友。我会难过。虽然因为婆娑果的关系，我好像暂时……确实对于体会情感，有点困难。但我……终究是个人。我想，我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了——”李简看向他，淡淡回答，“我不愿意留在这里。”
“享受极为漫长的年龄，拥有无上的力量，你不愿意？”炎光抬眉。
“不愿意。告辞！”李简抱拳，“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知道小青的转世，到时候好照顾他。过去是他多加照顾我。我总要回报。”
炎光沉默片刻，终究答：“可以。”
随后，炎光打出一道光门，“李简，走过去，你可回到人界。”
“多谢！”李简对炎光说道，再看向小青。
“再见李简。你到时候可要去找我。”小青朝他招了招手。
“当然。”李简终究转身，朝那道光之门走去。当他即将踏入光之门的时候，炎光叫住了他。
李简回头，看炎光一眼。“神帝还有何事？”
“也没什么……”炎光淡淡一笑，但笑容有些苦涩，“你跟他……实在太像了。他太爱这个世界，在类似的问题上，曾总和孤争执。他总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是可以活下去的。”
李简想了想，明白过来。“你说的是浅寻？你也认为，我就是他吗？”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跳下无尽深渊的时候遇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无尽深渊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炎光握了握拳，又松开，“无事。你走吧。”
“嗯。”李简点头，转身踏入光之门、坠入人界。
看着他那背影，炎光恍然就想起了——五千年前，浅寻跳下无涯山的样子。
也罢，不管他是不是浅寻，他们、或许终究是不属于神界的。
-
人界。又五年之后。
滨海的尼罗城成了新的繁华之地，因为鲛人族和人族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也因此有了贸易往来，尼罗城靠海，成了两族交易的枢纽之地，自然日渐繁荣。
李简来人界的时候，就落在尼罗城，干脆扎根在这里。
李简到底做回了老本行，凭着过硬的财务和金融知识，以做生意起家，后来拉了几个人当股东，一起做生意，还鼓动老百姓们参与投资，每年给他们分红。
逢人，李简便说：“我徒弟可是现任皇帝。你们不信我，还信谁呢？我可偷偷告诉你，如果我挪动一下国库里的银子……都是有办法的呀！你们把钱给我做投资，放一百个心呐！”
“啊？这么厉害？”
“必须的！”
到了今年，李简已经拓展业务，开起了票号，俨然已成了尼罗城的首富。只不过他改了名字，叫“竹不问”。人人见他，都要喊他一声“竹大财主”。
他的声名远远传了出去。也因此，找了他十五年的齐修，总算有了他的消息。
竹不问。这个名字，齐修自然知道是谁。
这一日，齐修来到尼罗城。
齐修行至竹家庄门口，踌躇片刻，其实终究不知如何面对李简。
他们曾经始终深爱彼此，但因为在一起的时光太少，彼此间有太多的问题。何况，齐修没跟他商量，就让他失忆。何况，李简现在已经不懂何为情爱。
齐修微微叹口气，转而又有些紧张。他的手握紧承影剑，一时半会儿真没想到主意，也只得找间客栈住下，先待在这尼罗城再说。
去客栈竟然也是有收获的，齐修听见有人说——“竹家庄在招聘厨子。”
齐修想了想——要不，自己先去竹家庄当厨子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