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就这么陪着浅寻长大、成人。
五百年后, 浅寻入主神翼之殿, 接手部分神界的治理工作，算是正式接任太子一职。九华自陪着浅寻进神翼之殿处理政事。需要打架出力这种活，九华也包揽。
那一日, 九华回宫，桌案前的浅寻抬头，似笑非笑看他一眼。
“怎么了？”有些诧异于他的反应，九华不由好奇。
“今次我竟察觉到你房里有魔息。去查探了一下。一个魔竟能来到天宫, 还能进到你的房间, 来头有点大。我本以为是什么阴谋，不料……”浅寻看向他，瞳孔深深,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九华不解, 只上前一步，关切地看着浅寻。“看到什么了？有魔人来犯？你可有受伤？”
“他们如何能伤到我？他们人都没来, 只是借用术法传了封信给你。”浅寻笑着把那封信递给九华，“上面写着山有木兮木有枝。我记得, 我教过你这句话。”
九华接过信, 看也没看，直接把它焚毁了。
“你这是作何？”浅寻诧异。
“没什么。都是些不相干之人。”九华蹙眉。
“九儿这是害羞了不成？”浅寻挑眉看向他, “你看，我家九儿果然风华无双。芙姬虽是魔，但确被认为是三界第一美人，她都能钟情于你。对了, 是在那次……瑶山之战中，她认识的你？”
九华不知怎么，听了这话，有些懊恼。“你别开我玩笑了。”
浅寻失笑。“好。不开你玩笑。那九儿可有中意之人？”
九华听了这话，看向他，没有说话。
浅寻笑了笑，重新坐回桌案前，抬笔，似是准备开始处理事务了。“我这不是怕耽误你么？我说了，你可别顾及那个所谓的智者预言。你不会死。可以成家的。”
“不需要。”九华说着，上前朝他半跪下身，道，“阿寻，是你赐了我新生，你是我的兄长、我的主人，我这世上最重要的亲人。我会一直追随你的。”
“九儿——”浅寻轻叹一口气，支起手，扬了扬下巴，又带笑看向九华，“你又来这一套。我真要罚你了。”
九华只微笑。“好。你说。怎么罚都可以。”
浅寻抬眉。“承天节要到了。各宫人都要去跳舞拜祭上古创世诸神。那帮老臣非要我也跟着去跳舞。实在推不掉。你替我去吧。”
“这……这如何使得？”九华睁眼，“我……我能拒绝吗？”
“不能。你刚才自己也说，怎么罚都行的。”浅寻笑着拿起一支狼毫笔，蘸了朱砂，直接在九华眉心点了一笔，“嗯。有几分舞者的意思。那一天，九儿一定是最好看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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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五百年后。一千年的期限到了。
许是早察觉到浅寻和九华感情比较好，神界之主炎光早就把浅寻关在了天宫最严密的地牢之中。免得他舍不得九华、会想办法救他。
九华离开天宫的时候，半跪下身，朝之一拜，终究起身，在炎光的注视下，去到了无涯山。
无涯山顶，悬崖之下，是无尽深渊。没有人知道深渊里有什么。从来只有人跳入深渊，再无人能够出来。哪怕，是法力无边的神。
在久远的传说里，有一位创世神想进入无尽深渊，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创世神作为创造这个世界的人之一，神力至高无上。可就连他，也没有能从无尽深渊出来。
按智者的说法，祭品需从无涯山跳入无尽深渊，如此，三界方可获得太平。
如今，无涯山悬崖五十里外，站着炎光、智者，以及几位知道内情的大臣。他们目送着九华一步一步走向无涯山顶、来到悬崖边。
九华轻轻呼口气，望向那无尽深渊。深渊被云雾遮蔽，完全窥不见底，吞噬了所有光亮，只剩一片黑暗的无尽深渊。九华握了握拳，打算上前、然后跳下去。
可是那个时候，他忽然一步都走不动了。
并且，他发现自他身体以后的空间范围内，时间均被凝固了。包括他后面的炎光、智者都被困住。
浅寻本就是近万年来神力最强的神界太子，竟连炎光都没能摆脱他的禁锢。
浅寻并没有用时间困住九华，而是定住他的身体，困住他前进的步伐，甚至不让他发出一点声音。
浅寻这样做，是为了最后再和九华说一句话。
“九儿。祭品从来都是我。不应该是你。这一千年，谢谢你。”浅寻这般对九华说着，笑着朝他招招手，转过身，慢慢走到悬崖边，然后纵身一跃。
荒凉一片的无涯山顶，天与云海成了一色，冰冷的悬崖，凌冽的风……这些与浅寻的背影一起，定格成了九华永远忘不掉的画面。
后来被压在无量山底，五千年来的每个夜晚，九华都会梦见这个画面。
任凭他调动全身术法，任凭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浅寻跳下悬崖。
九华没有其余的朋友，他的父母因为神力微弱、寿命相对较短，也故去了。浅寻是他唯一的亲人、朋友，又或者说，在他心里，浅寻与自己还有一层关系，但那层关系藏在他内心最隐秘的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敢窥探。因为他觉得如果自己直面了、窥探，是对浅寻的不敬，甚至是对他的玷污。
这一千年里，九华只陪着浅寻一个人。
可现在九华知道，从此，他的阿寻，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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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寻离开之后，九华感觉浑身神力大增，以至于他运功一动，竟然能够解除浅寻禁锢的时间。
九华于是明白，浅寻不仅自己去当了祭品，还将一身神力传给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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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寻一直对三界心怀最大的善意，为了三界，甘愿当祭品。但他忽略了他父亲炎光，亦是一个有私心的人。何况，太子无故死亡，且一身神力给了九华，怎么看，这事都有些蹊跷的。
七日后，天宫负责调查太子之死一案的官员便声称，是九华杀了浅寻。
九华获罪于天，被罚困于无量山底，以反思己过，期限是一千年。
到这个时候，九华其实没有恨炎光。炎光是浅寻最敬爱的父亲。浅寻离开了，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离开的。炎光把愤怒发泄到自己身上，九华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但九华不愿浅寻就这般离去。他凭浅寻的神力毫无顾忌地闯入天宫，来到炎光面前。“我愿接受惩罚。但在之前，我想带入一同进入无尽深渊。我要去找他。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尸骨，将他安葬！”
“不可！孤会派人即刻将你押入无量山底！休要反抗！”面对不请自来的九华，炎光愤怒无比。
“不。我要救他！我要救他！”九华握拳。
“经智者的计算，没有人能再去那里。否则会带来无尽的灾难！你想让浅寻白死吗？”炎光拂袖，“九华，你还不知错？！加罚一千年！”
九华跪下，重重朝炎光磕了一个头。“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你是他父亲，你为何如此无情？计算？智者的计算，难道就是对的吗？凭什么浅寻就要被当做祭品！他是你的儿子啊！如今尸骨无存，我去找他的尸骨，都不可以？！”
“再加一千年。天兵何在？！立刻将九华押入无量山，不得有误！”炎光厉声道。
“你关我一万年都可以。关我之前，让我去那里找他。哪怕就看他一眼！”九华再朝炎光磕了一个头。
当下，数十天兵已围了过来。九华反抗，一时竟将他们都打趴下。
“你——！逆子！”炎光大怒，“九华以下犯下，是为重罪！将九华押入无量山，肉身立刻处死，灵魂囚禁五千年，五千年后，魂飞魄散！”
九华纵有神力无双，终究敌不过万千天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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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华被行刑前，魔界芙姬听说了此事，竟孤身去往神界，试图救九华一命，到底无功而返。但这过程中她杀了几个神界之人。她的这一举动，被另外几个魔界战神视为恣意破坏神魔两界暂时和平的盟约。于是，芙姬将面临一个颇为严重的处罚。
芙姬本不甘心被其余战神压制，此时也不服他们对她处罚的决定，当即趁机伙同乐章秘密谋反，试图夺取魔界政权。失败后，她与乐章被封印在了九重塔之内。
九华肉身焚毁前，通过洞悉之术看到了魔界的这一切，于是芙姬死前，听到了九华对她说，让她等他，他们也许可以一起逆天改命。同时，九华将记忆放在一面镜子里，投放下界。
那个时候，九华确实是对芙姬心怀愧疚的。他认为是自己的原因，导致她竟然被封印。
但被关了整整五千年之后，他再看许多事的态度，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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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简把手从镜子上收回来，亦有些怔忡。他不得不感叹，时间的力量太过可怕。五千年的寂寞，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让九华这样有着单纯少年心性的人，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那两人相处了一千年，李简自然没能看到所有，但一些关键画面，他都看到了。也许那些都是九华记忆最深的事情，所以最容易获取。
李简轻轻呼一口气，推开窗，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一夜过去了。魔界永远是黑夜，就算新的一天来了，到了名义上的“白天”，但到底没有日光。
李简此刻推开窗，才发现九华竟然在院中。
九华抬眸，看了李简一眼。转瞬，九华原地消失，而李简的房门被叩响了。
李简上前，打开门，果然，门外是九华。
李简拿起镜子递给他。“我看完了。我只能说，对于你和浅寻的事情，我很惋惜。可这并不是你如今做这一切的理由。你是真的疯了。”
九华并没有及时接过镜子，淡漠而厌世的眼神里突然极为激动。他上前，径直握住了李简的手腕，继而声音竟带着一丝颤抖。“你能看见？”
“我为何看不见？”李简抬眸。
九华急切地看着他。“这是虚空之镜，封存了我和浅寻的记忆。除了我和他，其余人拿到这面镜子，什么也看不见。你既然看得见，表示你就是浅寻！”
李简：“……”——这九华做事，哪哪儿都是试探、处处都是套啊。
“没有人知道无尽深渊下面是什么样子。也许，那是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通道。阿寻，你……通过无尽深渊，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你没有死！你回来了！”九华神色激动地说。
“你错了。”李简漠然抽回手，他穿越前的那部分记忆并没有丢，于是说道，“我父亲虽然早逝，母亲虽然不爱我。但我记得我在孤儿院长大。我没去过什么天宫。我跟他没有关系。”
“那你就是他在另外一个世界的转世。怎样都没有关系。”九华看向他，“重要的是，你回来了，就好。”
“是么？”李简退后一步，看向他，“那如果我就是浅寻。我叫一声‘九儿’，我现在让你放手，你肯吗？”
“阿寻，我只是想创立一个新世界。那样的世界，一定会非常完美，不需要任何牺牲。它不会为了所谓的三界和平，去让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最厉害的神去做祭品！”九华握拳，看向浅寻，“那样的世界，不会再需要你牺牲一次！”
说到这里，九华再道：“你可能觉得我现在所做有些残忍。但这是通往完美世界所必须的牺牲。到时候，一切都会很美好！”
“物极必反，刚者易折。”李简看向九华，“你不明白。永远不可能有绝对完美的物什。”
“有。阿寻，你就是这世上最好、最完美的。可是这个世界辜负了你。你等我，我会把一切处理好。你……你好好休息。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九华道。
“九华，你错了。你说神人无情，可我看来，他们一直在暗处帮大家。包括炎光。你可知，其实五千年前，最痛心的人可能就是他。我听见，他最后的时候叫你‘逆子’，那表示他是把你当做了他的儿子的。他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儿子，他难道就不难过吗？”李简蹙眉。
“不。最自私的就是他。你只看到了部分记忆。你不明白。”九华上前，似乎想把住李简的肩膀。
可他一瞬收回了手，似乎怕这样有些逾越。最后，九华到底收回手：“你先好好休息。我——”
“既然说不通。那便罢了。你刚才说，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你，对吧？那我要离开这里。”李简道，“我不想待在魔界。我要回青穹。”
九华握拳片刻，终于说：“行。我这就让你回去。我……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去找你，好不好？就像……就像从前那样……”
李简没有说话，只待九华施下传送阵。
踏上传送阵前，李简看了九华一眼，再道：“我想让你明白一件事。就算我是浅寻，事情已经过去五千年了。五千年，真的太久太久了。我不是从前的浅寻，你也不是那个心性纯良的九儿。我相信，九儿绝不会做出如今这样的事。你继续冥顽不灵，我只会是你的敌人。”
说完这话，李简踏入传送阵，转而回到青穹暮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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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简回暮云峰的时候，杜睿察觉到了。杜睿前来，确认他安稳，也就放了心。
李简与他大概解释了几句，杜睿明白，也就回来主峰。
李简再去看了几位弟子，交代他们，自己最近可能会四处奔波，如果他不在，他们莫要担心，要好好听二师兄叶勇的话。
如此，李简便回了屋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
小青从他脑子里窜出来，坐在他对面。“我住你脑子里，跟你一起看到了九华的事。居然是这样的。”
“最八卦的就是你。”李简摆摆头。
小青笑了笑，摸摸鼻子。“我确实好奇啊。我当时肯相信九华，被他套路，是因为他真很好啊。他救了我们青雀一族，还指点了我。那会儿，他经常跟太子浅寻一起，杀怪兽、杀恶魔，甚至还去过冥界帮他们处理内乱，他们二人护三界安危，功德无量。如今却……”
李简听罢，难免也觉得有些沉重。
“你说，他们互相之间是什么感情？是爱吗？”小青不由再道。
“说你八卦。”李简扶额。
“我只是可惜嘛。我觉得，浅寻也许是爱九华的。只是他知道自己注定要死，所以一千年都没敢说，只默默照顾他的九儿。至于九华，他肯定也是爱浅寻的。只不过他爱得很卑微，一步都不敢越矩。”
小青眨眼，又道：“哎，李简，万一你真的就是浅寻，怎么办？毕竟，谁也不知道无尽深渊里发生了什么。可能，浅寻重生成了你呢？虚空之境的事，九华没有撒谎，只有记忆本身的持有者，才能够读取。”
李简：“……你真适合去跟管姻缘树的月神作伴。”
小青：“哎嘿。”
李简喝一口酒，只道：“我觉得有的感情，光用爱不爱来定义，太狭隘了。他们之间的事情，也的确令人惋惜。但九华现在已经疯了。”
“你说得对，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九华，是我们的敌人。”小青吐口气，“那好，我们说正事。我们得去东海一趟。我查到了，能让七朵命运之花复原的东西，在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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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李简便到了东海。
按小青所说，这些日子他派出数个分/身在人间四处查探，查到那样物体叫“定魂珠”，它具有能够复原所有物品的功能。
定魂珠由东海鲛人一族掌管。但近年来鲛人极为罕见，之前各族联合起来对抗西华魔人的时候，鲛人也只出现了少许几个来帮忙。其后和平的四十年里，他们从未出现过。而他们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流沙岛上。
此刻，李简在岸边，打算乘船往流沙岛而去，借此打探鲛人一族的下落。
毕竟他并不知道流沙岛在何处，在海上御剑，面对汪洋一片，也容易迷失方向。
但让李简诧异的是，他问了一圈，竟没有人愿意去流沙岛。据说，流沙岛是个十分不吉利的地方。很多岛民都离奇地死去了。所以，没有船夫愿意去那种地方。
好在李简当时离开帝宫是带了很多金银的，他左右找，最后亮出自己会仙术的本事，总算有渔夫同意带他去了。
船出海，往南方开去，路上，李简趁机朝渔夫打探那岛上的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总之，这个岛上的人，曾经突然一夜暴富。他们可阔气了啊，每个月，岛上会派一群人到我们这儿来一次，买好多东西。帝都澜却城最好的衣服是梦蝶阁的，最好的首饰是彩云间的，有商人从这两处地方买了胭脂和衣服来这里卖，岛上的人会买好多回去，简直每个月扫荡一空啊，就跟不要钱似的。”
渔夫这般说道，“可是……好像从某一年开始，他们就不这样做了。他们又和以前一样穷了。不仅如此，岛上每年都要死一个人。真可怕。”
“岛上居民多少？其实，如果来讲，每年死几个人，应属于正常现象啊？”李简诧异。
“不一样。因为据说每年都会有个人死在一个石像前。如果有外人靠近，玷污了石像，说了坏话，也会死的。”渔夫说。
如果是这样，那确实是有点离奇了。李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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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圣殿。九华召来扶央。“李简去了东海，你跟去看看，他想做什么。”
“是。”扶央作揖离去。走出圣殿的时候，齐修正从扶央正面走来，似乎也要向九华禀告什么事情。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九华的话，齐修那一瞬握紧了拳。
扶央看一眼齐修，笑得嘲讽。“西华和东离，你和我，斗了这么多年。最后我们都在为九华办事，有意思。”
齐修冷漠看他一眼，兀自进入圣殿。
扶央冷冷一笑，画下传送阵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