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喻之再次回到宫中已经是次日清晨了。

  天寒气冷, 清晨的露珠都结了冰,挂在叶梢,他整个人像是被丢进水里似的,全身透着寒气。

  刚踏进上阳殿那刻, 沈浮光的面容便闯进他的眼中。晏喻之错愕了一瞬, 他没料到沈浮光也在。

  沈浮光放下躺在腿上的大橘, 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定定地注视着他,道:“我等了你一晚上。”

  晏喻之知晓自己现在的情况不太好,往后退了一步, 没让沈浮光挨他太近。

  “你先回去吧!”

  晏喻之现在不想面对任何人,他的心太乱了,就算在寒冬腊月的皇陵前坐了一夜, 也还是很乱。

  沈浮光猝然从身后拥住了他,脸颊贴在他的背上,“祖母她没有怪你, 我都知道了。”

  就算晏喻之不说,这么大的事又怎么能瞒得住。

  秦王派人去杀太皇太后, 朝那间竹屋放了把火,却烧死了两名老嬷嬷和年迈的福禄。而沈茯苓的事,则是从沈圻川那里得知的,听说陵阳王在沈茯苓受伤后去了将军府。

  沈浮光低声道:“祖母她说,无论你做了什么,她都不会怪你。”

  就算太皇太后再想留住秦王的命,在经历此事后, 也注定留不住了。她在说起这事时, 想到葬身在竹屋里的两个人和福禄, 眼角的泪不自觉地滑落出来。

  晏喻之道:“或许世人会觉得朕心狠手辣,连亲叔叔都不放过。”

  沈浮光紧紧靠着他,晏喻之太冷了,尽管进到殿中来有一阵了,那股凉意还是挥之不去,“不会的,陛下这样的好,为国为民,百姓纵然会闲言碎语,但只要我们自己问心无愧就好,秦王他咎由自取,如何能怪到陛下身上。”

  晏喻之沉沉地阖上眼,他自然不是怕世人对他的评价怎样,就算有,那也是千百年之后了,届时他早已是一堆尸骨。归根到底,他担心的是沈浮光,怕他会害怕自己,会疏远。

  可沈浮光这番话,彻彻底底消散了他的担忧顾虑。

  晏喻之睁开双眸,转身看着沈浮光,“我知道了。”

  沈浮光不想愁眉苦脸的,这样晏喻之也高兴不起来,他笑道:“贺欹跟我说,过几日会下雪。”

  身为南方人,长这么大,都没怎么见过雪,听说京城每年的雪都是不小的。

  晏喻之窥见他眼中的期待,莞尔道:“嗯,每年都是如此。”

  沈浮光的手掌搭在晏喻之臂弯上,冷意顺着掌心爬到身上,他刚要开口说这事,就听见晏喻之道:“你一夜未睡?”

  晏喻之瞧见了沈浮光眼下淡淡的乌青。

  沈浮光道:“陛下还不是没睡。”

  他又担心起晏喻之的身体,赶忙将他往里推,“陛下先去换身衣裳,我去把林子芗叫过来。”

  在外面待那么久,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林子芗把完脉,道:“陛下是风寒入体,微臣每日为陛下煎一副药送来。”

  “退下吧!”

  林子芗没有动。昨日的事,是他不了解原委,质疑了陛下,后面被抓走的那名小太监,或多或少也是跟这事有关系的。

  但他也不能做到全然不管,“陛下,阿辰他会受到什么惩罚?”

  晏喻之道:“阿辰?”

  “就是医正院被抓走的那个人。”

  晏喻之本以为那个阿辰是秦王的人,可昨日听秦王一番话,才知晓他不过是被利用的棋子,而乐正闻也特意调查过,阿辰家中的情况的确不太乐观。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让他自行去领五十大板,然后你带走。”

  林子芗连忙跪下,“多谢陛下。”

  万幸,万幸陛下没有直接要了阿辰的命。

  沈浮光站在殿外正跟梨白说着什么,余光瞥见林子芗急急忙忙跑了出来,以为是晏喻之有什么事,转头冲进殿内,“陛下!”

  入目则是一片雪白的肌肤,晏喻之在更衣,光滑白皙的肩背暴露在空气中,沈浮光脑子里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之前两人在上阳殿后的浴池里……

  想着想着,耳根骤然一片绯红,仿佛要滴血。

  那边的晏喻之饶有趣味地瞧着他,慢条斯理地将掉在手臂上的里衣提上去。

  沈浮光见他走了过来,顿时慌得不行,背过身就要往外走,“我我、我先出去,你把衣服穿好。”

  晏喻之大步跨向前拉住了他,“你走什么。”

  许是太过着急,他的里衣松松垮垮的,衣领处依旧能瞧见一片春色。

  沈浮光脑子发懵,抬手就给晏喻之的衣带死死绑了两个结,确保不会散开才放手,重重吁了口气。

  晏喻之瞧着那两个结,心中无奈发笑,系的这般结实,只怕到时候这件衣裳直接废了。

  “你这是……”

  沈浮光清了清嗓子,满不自在地道:“我只是担心你冷,虽然殿中有炭火,但穿的单薄终归是不好,更何况你还着了凉。”

  晏喻之笑了笑,拿了件大氅套在外面。

  沈浮光想到了另一件事,道:“梨白方才告诉我,祖母想要去为那两名嬷嬷送行。”

  晏喻之点头道:“我已经命人收殓好了她们的尸体。”

  沈浮光道:“我陪祖母一起去。”

  尽管晏喻之想一起去,但是他现在走不开,秦王一死,很多事都得他来处理。

  正因为如此,沈浮光才提出要去,他知道晏喻之现在事务缠身,那他就代替晏喻之陪着太皇太后。

  晏喻之柔声应道:“好。”

  她们下葬那日,来的人并不多,除了太皇太后和沈浮光,也就只有晏临之和两名老嬷嬷为数不多的亲人。

  少时便进了宫,后来跟了现在的太皇太后,离宫时自愿追随,本以为主仆几人能一直在竹屋里安度晚年,只能叹天意弄人。

  土堆成型,墓碑落下时,太皇太后忍了许久的泪夺眶而出。

  沈浮光赶忙扶住她,“祖母。”

  晏临之目露焦急之色,“祖母别太伤心了,节哀顺变。”

  “我没事,只是一想到她们是被活生生烧死的,内心便难受。”

  沈浮光转眸看向了一旁矮矮的小土堆,那是福禄的。

  太皇太后一走,保护她的暗卫自然也跟着离开了,只留下一人。

  那名暗卫告诉晏喻之,福禄是在院外,本来是能离开的,可当他急着灭火时,福禄一头冲进火海,竹屋燃烧的很快,转瞬就将它吞没,自此,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晏临之道:“福禄还是我和皇兄一起抱回来的,就想着给祖母找个伴。”

  “都十二年了。”

  沈浮光也是没想到,原来人的一生会有这么多的遗憾。以前的他除了沈茯苓无牵无挂,现在牵挂多了,心中装的东西也就多了。

  太皇太后哀叹道:“走罢,回去了,就让她们安安静静的。”

  沈浮光刚迈出一步,便有什么东西落到额头上,冰冰凉凉的,当他抬手去摸时,又化成了一滩水,湿润了指尖。

  身侧的晏临之道:“下雪了。”

  沈浮光抬头去看,空中真的有东西在往下落,很轻,飘扬着。

  不过顷刻间,天空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千片万片齐齐落下来。

  众人快步离开,没过多久,雪越下越大,覆盖在沈浮光肩头上,与白衣融为一体。

  等他们回到宫中,植被早已被盖上了一层雪,这场雪来的急且大,宫人正着急的清扫着被雪占据的宫道。

  勤政殿内的晏喻之忙碌间抬眸往外看了一眼,唇角轻轻一翘,笑了。

  这场初雪的到来,才让京城百姓觉得冬天真正来临了,纷纷收回了晾着的衣服,避免被冻住。还有的文人学子坐在窗边观赏着雪景,执笔著文。

  沈浮光在勤政殿外没敢进去打扰晏喻之,当他伸出双手捧了一堆雪在手心时,转头瞧见晏喻之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眸光似水,温柔至极。

  沈浮光手中的雪也慢慢融化了,隔着巨大的雪帘与他对望,笑道:“陛下,落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南方孩子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见过雪了,高中有过一次雨夹雪,还以为终于要下雪了,结果就持续了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