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微明继位以后,事务繁忙,很久不见谢锦之。谢锦之也似乎不记得他有遇见过个名叫唐微明的人。

  

  然而御史台的一封折子在青天白日下提起了谢锦之的名字。

  

  “谢锦之,心思狡诈,不忠不孝,妄图以色媚上,臣请陛下将此人处死。”

  

  是个一心为他想的,唐微明瞥了一眼,沉声说:“谢锦之早已归顺,在我收复安平时,助我安定吴仓,纵然他不是功臣,也无大过。”

  

  那人再道:“纵然无过,其为外臣,却居内宫,于礼不合,请陛下放归。”

  

  唐微明眼睛眯起,面朝百官,望见宫外朗朗青天,“我乃天下之主,我愿意留谁便留谁在宫里。”

  

  “陛下此举,恐为后世诟病荒唐好色,望陛下三思。”随着那人,更多的官员弓腰上奏。

  

  “谢锦之,叛军余孽......请陛下处死。”

  

  “谢锦之三次叛主.....请陛下流放。”

  

  “请陛下.....”“请陛下......”......

  

  “够了,你们要礼,有理,我便给你们理由,给你们礼法。”唐微明把奏折直接摔到冰冷的地板上,不顾百官骇然,一步一步走下御座,步步像是大鼓敲响在百官心里,“谢锦之,姿容上佳,品性端方,我心悦之,纳之为妃,此后六部百官而不拜,见王侯将相而不跪。”

  

  唐微明经过跪拜的百官,他走到青天之下,心里的气散了些,他本是温和之人,前话也是气恼之言,但他也不会改,片刻后唐微明回首看着百官道:“你们都起来吧,回家去吧,加官进爵的物件应该都到你们家里了。”

  

  “陛下,臣等.....”

  

  “我知道,我没有怪罪,你们回家去吧。”唐微明眉眼弯弯,舒朗一笑,让人开了宫门,明亮亮的光一下子照到所有人身上。百官静默片刻,一个接一个拜过慢慢离开。

  

  宫里的新宫女都被告诫过潋芳宫里住着位金贵而古怪的男人。他金贵,因为宫中只有他一位妃子,他古怪,因为他每过一个月,无论宫女有错没错,都要将所有宫女都换一遍。

  

  听闻他从前不是个好人,他害死的人三个乱葬岗都丢不完,也有传言说他乃王公后裔,才华横溢,但没有一个人都打包票证实任何一个传闻。

  

  也许更久以前的人知道,但谁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到旧人,大概活着的人都是新人。

  

  唐微明在上书房等到了陈恭,陈恭看见一叠起居录,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双唇颤抖,僵硬地转过头盯住唐微明问:“你真的要这么做?”

  

  “我知道很麻烦,但是拜托你啦。”唐微明温和地看着他。

  

  “微明,凭你的心胸,才略,志向是完完全全可以与先帝齐平的。你若是这么做,再大的功绩都会被这一点污迹毁掉,后世人说起你最先想到的不是你的文治武功,而是你昏庸无能啊!”

  

  “区区污名,我担了便是。你.....就帮我一次吧。”唐微明说。

  

  恶言恶语如风刀霜剑,谢锦之怕疼,我怕谢锦之疼。

  

  我只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更多是望他自己放过自己,再次欢喜吧。

  

  “......你想怎么改?”陈恭说。

  

  唐微明忆起儿时与母后一起看到的昙花,漫长的等待只为一刻的盛开,与时光一同隐秘的情绪终究在蓓蕾之间流出,他面前好像又见到了那株昙花,微微一笑:“就写我生来好色,见色起意,其余的都抹去吧。”

  

  陈恭苦涩,那是他少年遇见便发誓终身追随的殿下,殿下说他修史修的好,文采好,但他没能在平叛时帮到殿下。殿下却不忘他,战后依然书信问好。如今,他有帮到殿下的地方了,可却是要来用一支笔来污了殿下。陈恭眼眶微红,少年的太子与此刻的唐微明在他眼前交错出现,泪一下子流出来,像挖了心般,说:

  

  “.....我愿为殿下万死不悔,终身不改,只愿殿下千秋万载,万古流芳。”

  

  “臣,陈恭告退。”

  

  唐微明想拉住他的袖子,但身体一痛,不得不坐下,看着陈恭离开。门关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慢慢磨起墨,写封信宽慰陈恭,写完后又抽出一封送来的信,细细看了一遍。

  

  不久,响起咳嗽的声音。

  

  他觉得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独自执灯去见谢锦之。

  

  谢锦之看见他,道了一声“殿下”后再无下文,仍旧慢条斯理地吃葡萄。

  

  他看了一会儿谢锦之,距离他问谢锦之已经四年了,距离他立妃也已有三年半了,但回想起来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见昏黄灯光下谢锦之如玉的脸庞,唐微明伸出指尖想要触碰他的脸庞,是不是与自己想象中那样温润。

  

  谢锦之看见了唐微明的指尖,眼神平淡无波。

  

  “哈。”唐微明笑了一声,改用手背烫了一下谢锦之的脸,冰凉的感觉从手上传到身上,然后唐微明温暖的身体消融那样的冰冷,他说,“夜里着凉了,我可不会再在太医面前帮你了。”

  

  “只是着凉,又不是死了。”谢锦之可不在乎那些太医的话,人生得意须尽欢,事事要是遵医嘱,那人生多无趣啊。

  

  唐微明拿过谢锦之的那盘葡萄,帮他慢慢剥掉葡萄皮,有些漫不经心道:“要是真死了呢?”

  

  “要是真死了......就死了呗,殿下可能不知道我以前可怕死了,后来.....就渐渐不怕死了。”谢锦之皮笑肉不笑,写出了些陈年老酒的味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殿下对我这么好,我怎么着也得把荣华富贵享腻了才死吧。”

  

  说完,谢锦之斜了半个身子,靠到唐微明身上,一只手勾起唐微明的衣带。

  

  唐微明拨完了葡萄,开始咳嗽。

  

  谢锦之愣住,他松开手,拿起唐微明剥开的葡萄状似关心地说:“殿下最近染了风寒,要好好休息啊。”

  

  唐微明眼里微微荡着星光般的笑意:“这话你应该对自己说。以后好好休息,好好吃饭。”

  

  “......嗯。”谢锦之迟了许久应道。

  

  “你的酒呢,我很久没尝,有些怀念。”

  

  谢锦之眼帘低垂,酒自然还是有的,但是他说:“没有了,殿下。”

  

  “是吗?”唐微明的语气有些疑惑,似有可惜,但下一刻又恢复温和道:“下次我带酒给你吧。”

  

  一直都是你请我酒,下次我来带给你吧。

  

  但下次遥遥无期,因为唐微明的伤寒一直没好,他咳嗽咳的越来越久,人听着他的咳嗽心惊胆战地觉得他下一刻就会吐血。

  

  太医进进出出,愁眉不展,满朝文武都知道了——这病治不好。

  

  但是唐微明膝下并无所出。

  

  谢锦之沉默地在一旁喝喝茶,磕磕瓜子,过个几秒看床上一脸病容的唐微明。皇帝家的容貌都是数一数二的,即使病重,依然如高山远海般有着某种坚毅的精神,像是战无不胜,像是人间无敌。

  

  “别人都是来送药的,就你到我这儿来嗑瓜子,你还嫌骂你的折子不够多吗?”唐微明说。

  

  谢锦之问唐微明:“他们越是不开心,我越是开心。你怎么还不好?”

  

  唐微明握住谢锦之放在床沿的左手,还是冷,他自己的也有些冷,但过了一会儿,又热了起来,唐微明认真而冷静地说:“我好不了了。这次是陈年旧伤。”

  

  唐微明任由谢锦之的手离开了他的掌心,他知道谢锦之疼了,但他还是要说,继续说。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受不了谢锦之说他疼了。

  

  明明知道他没有表面上的柔弱可欺,明明知道他卑鄙狡诈,但还是觉得疼惜,想要他不要露出那样的假笑,想要他和其他人一样开心起来。

  

  一次次的疼惜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变成了喜欢。

  

  也许,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已经喜欢他了。

  

  像无人知晓的蓓蕾,独自品尝欢喜和苦涩。

  

  我不能回到你的过去把你从泥泞里带出来,我只能陪着你,度过一段时光。但我不能陪你更久,我希望你真正开心,我希望你知道再如何世间也有美好的地方,我希望你若见雪满青山,请书信来之,我会很欢喜。

  

  青山白雪,红花绿波,望你欢喜千山万水,望你欢喜人间烟火。

  

  所以,“不要殉我。”

  

  这是唐微明对谢锦之说过的唯一的一句不是情话的情话。

  

  谢锦之,不要殉我,我知道你会很疼,但我想要你不要疼,我怕你疼。可是如果这是不可避免的疼痛,对不起,但你无论如何都不可以殉我。

  

  谢锦之怔怔,“我......我......”,我是哭了吗,为什么脸上一片湿漉漉的?

  

  唐微明伸出手想要拉住他,他却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唐微明最后放下手,若无其事地看着他,无奈一笑:“我只是想说,这里有太医照看,你无需挂心,回去歇息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些玻璃渣,我明天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