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141章 暗中追索

  茶楼寂静, 唯有碎片落在地上的声音。

  梵慧魔罗目光朦胧地看着裴戎, 手指把玩着茶杯, 唇畔笑意似有似无。而谈玄低头不语,面孔被垂坠的墨发掩住, 瞧不出是否对朋友长久的欺骗感到愧悔。

  但令人惊讶地是,裴戎没有动手,只看着满手碎瓷,怔怔出神。

  他早该瞧出谈玄的古怪。

  慈航能想到往苦海塞卧底, 身为魔道的苦海又怎会高风亮节,不对慈航下黑手?

  况且, 璇玑云阁与慈航道场的密切关系天下皆知,纵使谈玄“已被逐出师门”, 但身上曾有鲜明的慈航烙印, 怎会那般容易得到梵慧魔罗的接纳?

  甚至让他作为半个主角,参与长泰之战,争夺道器?

  裴戎是个敏锐的人,且对梵慧魔罗万分了解, 不该察觉不到这些疑点。

  只是在白玉京那座寂寞孤独的深宅里,谈玄是出现在他眼前的第一个同龄人, 是他的青梅竹马, 也是他这辈子第一个朋友。

  第一,无论是哪一个“第一”, 对于人们来说,都有极特别的意义。

  因而, 他对“第一个朋友”的信赖,全心全意,不掺杂一丝疑虑。

  抖落手中的碎片粉末,裴戎流露一抹苦笑。

  他被这种信赖蒙蔽了双眼,竟让苦海命主在他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行事而不自知。

  同时,谈玄表明身份,也解开了裴戎心底的一道疑问。

  为何御众师好似一直对自己的身份心知肚明?

  有谈玄这个眼线在,自己的卧底任务打从一开始就暴露了吧。

  收回神思,裴戎转目凝视谈玄。

  光线从身侧的窗棂照入,为他的眼睛镶出一道金褐,而瞳仁中沉淀出深邃的黑,俊美的面孔平静自若。

  谈玄终于维持不住微笑,眼底流露出淡淡的苦涩。

  他这人聪明绝顶,仅从裴戎的一个眼神,便已明白。两人之间,因“欺骗”二字划一道沟壑,非是插科打诨能够糊弄。

  但他没有解释什么。

  这里人人都有几重身份,某方的卧底,某位的下属,某人的朋友……平时,他们都能将这些身份扮演合度,但一到关键时刻,便需要在这些身份中做出选择。

  而谈玄口风甚紧,直到今日方才揭露实情,已足够说明他将命主身份的重要性,放在裴戎挚友身份之上。

  若非裴戎与李红尘宿命已缠成乱麻,仿佛并蒂莲花,无法分割。

  说不定,谈玄会隐瞒到最后,不吐露半个字句。

  “将你带回的东西,呈上来罢。”

  低沉、柔和的声音回荡茶楼间,将两人惊醒,解了冷场。

  裴戎转目看着御众师,心中又生疑问。

  他知晓魔罗的趣味所在,如做戏一般,垂顾众生的挣扎与苦厄。这出挚友反目的戏码应是御众师乐于欣赏的戏码,然此刻人手托颌下,看着探入窗内的一枝红枫,显得心不在焉,意兴阑珊。

  谈玄温声应喏,从怀中摸出一叠古旧手稿,双手捧着,恭敬献给尊主。

  梵慧魔罗抬手接过,展开。

  纸张甚薄,光线照来,仿佛穿透一片蝉翼,裴戎从背面能将载录的内容瞧个分明。

  当头是三句偈语——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

  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陵无是处。

  裴戎觉得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

  不待他深思,梵慧魔罗便将手稿放下,并从袖中抽出一封书册。翻开一页,与手稿并排而放,转向裴戎。(该书册出自102章)

  只见书册开端,同样三句偈语——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六句偈语相连,严丝合缝,玄妙不凡。

  裴戎看罢:“这六句是一体的?”

  梵慧魔罗斜倚,形容慵散,从冠中落出的墨发如水一般流泻于桌面。放下屈在颊边的手指,点于偈文中的“明”字。

  “摩尼明尊所书《叹明界文》,你可记下常诵,有清净神魂,镇压魔念的好处。”

  “我从摩尼遗孤处搜罗来的这本,只是摩尼经典《下部赞》的上册,记载了圣火由来及涅槃的时间。”

  指尖滑离书册,点在谈玄所献手稿处。

  “而这一本,是《下部赞》余篇,载有点燃圣火的薪柴、火引与祭典。”

  裴戎匆匆扫了一眼《下部赞》余篇,没有深入阅览,因为他心中还有更重要的疑问。

  一指谈玄:“他在慈航卧底的任务,是为了这个?”

  “可是,你如何知晓余篇在慈航手里?”

  梵慧魔罗被日光晒得和煦温暖,长眸微敛,懒倦道:“此事要从摩尼遗孤被我捕猎到手说起。”

  “摩尼遗众的落魄出乎我所料,不但保存的典籍残缺,且个个能为低微,小猫两三只而已,全然没有一派大教的底蕴。”

  他睫羽低垂,侧脸娴美,手握文稿,一面阅读《下部赞》全篇,一面为裴戎梳理思路。

  “我深感疑惑,消失的典籍是在战火中焚毁,还是有人趁火打劫,将之夺去?”

  裴戎略一思忖,道:“看那群遗民对于摩尼教的疯狂崇拜,怕是会做到经在人在,经亡人亡。而且他们曾将部分典籍带走,说明未有玉石俱焚的想法。”

  “何况摩尼教的价值不在地盘,而在他们的典籍、功法、宝兵等底蕴,敌人将之毁掉的可能性不大。”

  裴戎又生疑虑:“可若说是谁趁火打劫。”

  “须弥山与萨托王朝,两者是直接导致摩尼教灭亡的罪魁祸首,哪个可能性不比慈航道场大?”

  梵慧魔罗翻过一页,一一驳斥。

  “首先,非是萨托。萨托王朝两世而亡,消失得没有溅起一点水花。若得到摩尼典籍,再倾举国之力,怎会培养不出一名高手,挽大厦之将倾?”

  “至于须弥山……确实,真相被时光湮灭,诸多史料已不可考。而我那时才刚转生,尚是一尊泥菩萨,何来精力顾及他人是非。”

  “然而。”梵慧魔罗吐露一个转折,手指轻掸泛黄的纸页,朗笑道:“别忘了我们谈命主师出何门。”

  “璇玑云阁,那里可是盛产策士、命师与史官的地方。”

  谈玄见裴戎提及自己时,正眼不瞧,名字不叫,只随手一指了事。

  明白此刻裴刺主虽看似沉着冷静,实际压着火气。

  识相地眼观鼻,鼻观心,坐在边儿上,当副壁画。

  此刻被御众师点名,只好顶着裴戎刀目,向御众师谦虚微笑。

  梵慧魔罗道:“璇玑云阁,是山南子那孩子的道统……哦,今日该称一声太上苍阁主。”

  “当初,他明哲保身,向江轻雪臣服,怕是没有想到,自己站对了队伍,却落得一个不尴不尬的下场。”

  “李红尘在世时,他是道君亲传,身份高贵,地位超然。而江轻雪掌权后,他立刻在慈航失去了身份与地位。为了栖身建立璇玑云阁,只能做一些辅佐、修史、算命的事情。被江轻雪禁锢了武力的发展,永远不可能与他的慈航争锋。”

  “不过,倒也方便了我。”梵慧魔罗再翻一页,淡淡道,“有太上苍在,璇玑云阁是他江轻雪的藏书楼。而有谈玄在,璇玑云阁同样也是我的石渠阁。”

  “璇玑云阁作为天下史料最为齐全的地方,对于摩尼覆灭一事,有所记载。”

  梵慧魔罗看罢经文,覆手合上手稿,转眸望向裴戎,念出一段史录。

  “大商初立,重道抑佛,须弥世尊避驱于北,为传道统,率三万佛子出玉门关,点胡化佛。与摩尼战于幕南,明尊败亡。须弥世尊于摩尼旧址,立婆娑净宗,然为神人阻,论法十日,惜败,退回中原。”

  “然为神人阻。”裴戎喃喃自语,陷入深思。

  世人所言摩尼覆灭,只有前段,而没有后段。足见这位“神人”神通广大,只手遮天。硬生生将自己插手之事,从摩尼覆灭的历史中抹去。

  “江轻雪确实当得‘神人’之称,但这条线索太过模糊,不能算作实证。”

  梵慧魔罗颔首:“不错,仅仅是猜测。”

  “但有了猜测,便有了方向。至于如何证实,便靠我们的崇光公子。”

  谈玄再一次被拎出来,只觉得尊主左一声“谈命主”,右一句“崇光公子”唤得他心肝儿发颤。

  感觉身旁有邃黑目光投来,没敢回看,像个腼腆小姐似的,身不动,目不抬,略一拱手,强作从容。

  “玄也没花多少功夫,就是遵照大人的指示,以‘接引众生金灯’为引,促成慈航发兵大漠。”(详情可见第91、92章)

  “若是点燃圣火的剩余关键在陆念慈手里,依照他喜欢‘一箭数雕’的行事风格,派人前往大漠,定然不止阻拦御众师这般简单,未尝没有对于明尊圣火的贪图。”

  “我想,裴……”话语顿了顿,最终选择“刺主”二字,显得恭敬而疏离,“裴刺主在长泰一战中,便已彻底领略过道器的魅力。”

  “于是,在与裴刺主、商剑子同行的那段时间里,玄一直在队伍里观察探究。原本未曾发现古怪,心中惴惴,以为是我等判断错了方向。”

  “直到大雁城、苦海、拿督数方混战时,慈航剑客中有人向御众师射出暗箭,玄方才有所肯定。”(详情可见第 115 章)

  裴戎问:“肯定什么?”

  谈玄终于抬头,定定望向裴戎:“那偷袭的一箭,不但断绝了苦海与大雁城和平解决事端的可能,还伤透了商剑子的心。”

  裴戎道:“怎么说?”

  谈玄叹道:“陆念慈有暗中布置,而商剑子作为这只队伍的统领,却被蒙在鼓里,说明他的师叔并不信任他,不可伤透了心么?”

  裴戎手扶桌案,倒未叹息。

  商崔嵬为人光明,行事磊落,是个真正的好人。

  待在慈航,一只绵羊混迹狼群般扎眼。

  伤心离去,是迟早的事情。

  谈玄反问裴戎:“你说,陆念慈是傻子么?”

  裴戎冷冷道:“霄河妙谋,慈航舵手,怎会是傻子?”

  谈玄抚掌而笑;“既然不是傻子,那么让商崔嵬伤心失望,将立场偏转于你,对于陆念慈来说,有何好处?”

  裴戎垂眸深思,忽然灵光一闪,顿时后背惊出冷汗:“若是商师兄与慈航离心离德,选择出手助我,与我等一同行动,那么负陆念慈密令的弟子,便能极为自然地随商师兄混入我们中间。”

  “无论是窃取情报,大搞破坏,还是在关键时刻夺取圣火,都有莫大的好处。”

  忽而,一拳捶上桌面,扶额大笑:“只可惜,商师兄比木头还要执拗,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肯背弃慈航,与‘邪魔’同流合污。竟选择解散弟子,孤身离去。”

  “如此一来,身负密令的弟子便失去加入我等的立场,可以说大大坏了陆念慈的算计。”

  尽管同情商崔嵬,但一想到陆念慈布局周密,偏偏被最容易受骗之人,在误打误撞中破坏计划,心里难免快意非常。

  谈玄同样笑了起来,双手揣入袖中。

  “那肩负密令的弟子,自是心有不甘,又茫然无措。人一旦失去镇静,就会露出马脚。我只需守株待兔,便能将此人揪出。”

  裴戎全然明白过来:“这便是你在慈航队伍解散后,没有立即归回苦海,而在今日方才回归的原因?”

  “不错。”谈玄点头,手从袖中探出,指向文稿,“果然被我从他身上找到了这个。”

  裴戎转头看向梵慧魔罗。

  这一路上,御众师从容不迫,宛如春日踏青一般,闲庭信步,让他瞧着上火。

  没想到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已与陆念慈交手几轮。心里一时称叹,一时沮丧。似乎就自己叫得最响,偏偏没有帮上什么忙。

  “我还有一个问题。”

  梵慧魔罗抬手,示意请讲。

  裴戎问道:“既然谈玄是你的人,那么太上苍也是你的人么?”

  “阿戎。”磁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缭绕的尾音里含着若有若无的叹息。

  裴戎握住扶手的指尖一颤,几乎以为是阿蟾在唤他。

  张目看去,男人昳丽的面孔上,又分明是魔罗的神情。

  梵慧魔罗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称呼有什么不对,撑起慵倚的身子,前倾压向裴戎,目中幽潮涌动。

  “你可知,我最厌怎样的人?”

  裴戎本想说“江轻雪那样的人”,但料想对方既有此问,显然答案不那般简单。

  于是,摇了摇头。

  梵慧魔罗慨然一笑,轻嘲间,几多唏嘘。

  “首鼠两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