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134章 相认

  魏小枝手忙脚乱地撑住这个醉汉, 一百五十来斤扎扎实实压在身上, 清秀脸盘憋得通红, 感觉身上像是压了一座泰山。

  心里一时又愕又悔,裴戎隐瞒此事自有他的道理, 自己竟好死不死地当众捅破。新仇旧恨又添一笔,看来自己最近要少在那人面前晃悠。

  他装傻充愣道:“哪一句话?”

  穆洛吼道:“前一句!”

  魏小枝小心翼翼道:“我就靠着兄弟你了,还请在裴刺主面前多多提携?”

  穆洛盯着魏小枝的脸,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 掰住人腕就是一拧。魏小枝讨好的笑容顿时皱成风干的橘皮,像条泥鳅似的在人手下扭动。

  “嘶……好好好, 我说我说,你是他亲生的儿子呸……你是他亲生的兄弟!”

  穆洛浑身一震, 仿佛被人敲了一棒子, 猛然打通关窍。

  小方盘城里人来人往,自己却在入城的人马一眼看见他,交谈过后莫名而生的亲切,沙漠劫道时不愿伤他性命的顾虑, 刺杀陀罗尼失败后对他毫无道理的信任与恳请……一切事情都有了解释,世间本就没有无根之果, 因为他们是同胞兄弟, 天生便能交托彼此的性命。

  脸醉得涨红,嘴却泛着一抹苍白, 环顾不知何时变得安静的酒馆:“你们,都知道他是我兄弟?”

  大雁人的汉子们一脸茫然, 这个消息他们是初次听说,也被震得魂不附体。唯有阿尔罕低了头,沉默地喝了一杯酒。

  穆洛没有注意到射雕者的异常,一拍脑门喃喃自语:“是我傻了,你们怎么会知道。”

  “知道的是苦海的人,难怪他们对我的态度极是古怪,莫名的讨好,莫名的敌视……原来我一直在被人当猴儿看!”

  夜已深,三更天,小小的酒馆仅靠三只牛油蜡烛照亮。此前热闹喧嚣时不觉寒夜凄清,此刻堂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方觉夜风冷凄凄地穿堂而过,有些冻人。

  穆洛面孔半隐在阴影里,令魏小枝看着有些心慌,那种神色他在裴戎身上见过。

  有一年刺主任务失手,带去的杀手折损过半,他对这个结果深恨至极。缠着一身绷带灯下独饮时,便是这般神情。

  “穆洛兄弟,裴戎或有苦衷,你一定要听他解释。”

  “苦衷?”穆洛霍然抬头,抬脚猛踹于墙,墙面一震,簌簌落粉,狭眸中射出两道寒光。

  “这天底下有什么样苦衷,能让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认他的兄弟?”

  魏小枝一愣,被这句话戳中自身旧事,手指哆嗦着捏紧,缓缓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兄弟。”

  穆洛叹道:“我有,可他却不想认我。”

  这个仿佛永远不知愁的男人,此刻终于尝到了愁苦的滋味。

  但这种滋味是那样难熬,令他再难停留片刻,猛然转身,从酒馆三层一跃而下。

  阿尔罕一惊,急忙追去,撑着窗户叫道:“穆洛,就算你兄弟不认你,也别想不开轻生啊!”

  穆洛从夜色中滑过,仿佛一只伏空而掠的鹰鹘,稳健落地,一面倒退前进,一面冲人做了一个粗鲁手势。

  忽然一脚踩空,人影消失无踪。

  片刻后,街上传来巡逻人的惊呼:“刀戮王掉水沟里了!”

  穆洛甩掉湿漉漉的皮袄,拾级狂奔之时,在心底打好质问的腹稿。但当夜色中墨影逐渐清晰,化为一道月下孤坐的身影,他忽然喉头一哽,便话也说不出口。

  ——此处,不见旁人,只有裴戎。

  这个男人应是想要独自品味今晚月色。

  得了他的吩咐,值夜的杀手没有往这边儿巡逻,因而无人点亮火把,人与这段城楼全凭月光照亮。

  沙漠的月大且圆,美得不可方物,幽幽地勾描出裴戎的轮廓。袖子挽至手肘,有陈年旧疤从袖中蜿蜒而出,如小蛇一般缠在臂间。

  人在月下变得黯淡,伤却白得发亮。

  裴戎一面剥着胡豆下酒,一面转头看向来者,狭眸犹如湖泊,平静又彻亮:“有什么事吗,老远便听见你在喊我。”

  听见这话,穆洛立时找回自己的愤怒:“把你的真脸露出来!”

  裴戎浑身一抖,嚼碎的胡豆呛入气管,弓身咳嗽几下,抱起坛子灌了好几口酒,方才顺过气来。

  拧眉看着对方,似乎在揣测穆洛是否在诈他。但穆洛的情绪那样真实,二人间尚有十步距离,却已感受对方怒火的热度。

  裴戎问:“谁告诉你的?”

  穆洛气得笑了:“说出来,让你去报复他的多嘴,不是?”

  裴戎笑了笑,没有作答,收回落在穆洛身上的目光,斜倾酒坛,自斟自酌。

  穆洛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走到人前,宛如一头魁梧的狗熊,踮脚蹲在人的面前。

  “离远点儿,挡着月了。”裴戎按住肩膀,推了推。

  穆洛没有理会,抢过咣当乱响的酒坛,扔下城楼。碎裂的响声被寒风卷至楼顶,惊起两声犬吠。

  刀戮王目光强硬至极,带着令人无法轻忽的决意。

  良久,裴戎轻声一叹,右手按住面孔捻动,似拈起一层烟膜。苍白的面孔暴露出来,薄唇微抿,眉峰聚拢。

  穆洛看着这张脸,呼吸一滞,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面庞涨得绯红。

  嘴巴像是脱水的鱼儿徒劳开合,好半天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不是我不问,你就要骗我一辈子?”

  裴戎平静道:“我何曾骗你,只是有些话没说而已。”

  穆洛被噎得一顿,强压怒火:“有人恳请我,千万要听你解释。”

  “我给你这个机会,解释吧。”

  裴戎垂眸,将瓷碟中剩下的胡豆剥了出来,却泼去碗里的残酒,仰身躺在地上。

  穆洛见他竟开始闭目养神,急道:“你的解释呢?”

  裴戎头枕双臂,将一条长腿翘起,懒散地搭于膝头:“没有解释。”

  说话掷地有声,就好似不是他理亏,而是穆洛在无理取闹。

  哐当——耳边响起一声刀啸。

  裴戎感到颊边辣辣,睁开眼睛,金翎刀宛如流焰的刀锋钉在脸侧,割断的鬓发缓缓散落。

  “好,你很好!”穆洛的面孔近在咫尺,眼圈通红,许是酒醉深处,许是悲痛难抒。他抿了抿唇,弃开长刀,一拳照裴戎右脸砸去,那拳头力道十足,虎虎生风。

  然而,凸起的指节没能砸中人脸,自己却先面色一白,身躯如煮熟的虾子般弓起,垂头深埋入裴戎胸口。

  裴戎右臂长抻,将人揽在怀里,抚摸着直打哆嗦的后背,左掌覆在被他重击的腹间,缓缓揉动。

  待人渐渐平复,问道:“平静了么?”

  穆洛闷在他的怀里,苦闷道:“你还真敢打,若不是我牙咬得够紧,绝对会吐你一身。”

  穆洛休息了一阵,挣开裴戎,侧身坐人身旁。

  “你瞒着我,是要做什么,让我远离麻烦?可是你不说,麻烦就不会找上我么?”

  看着那头蓬乱的发下,疑似有液体在颌尖汇聚又滴落,裴戎心中发沉,探手想要搭住他的肩膀。

  忽然,自穆洛胸腔中暴发一声低吼:“除非要我剔骨还父,剜肉还母,这关系才能撇开!”

  手指猛地一颤,僵在在穆洛肩头,缓缓捏紧成拳,指甲嵌入肉里,攥紧的掌心变得湿热。

  裴戎胸膛猛烈起伏了几下,像是下定某种决心。

  直腰正身,双手按腿,两膝微分,端庄肃穆地跪坐人前。

  “穆洛,看着我。”

  穆洛缓缓转身,面容平静,不见泪渍,但那双眼睛比之来时更加鲜红。

  一个是漂泊沧海的云帆,一个是矗立大漠的孤城,交织的目光仿佛抛向彼此的铁索,将云帆与孤城相扣,断开的宿命在这一刻重连。

  “你姓裴,大商溯瑚人氏,生于嘉瑞二十三年,昆仑雪峰。”

  “你的生父,来自慈航道场,罗浮殿尊,天人师首徒,天下第一剑,享誉江湖的大英杰、大豪侠——裴昭。”

  “你的生母,出生溯湖杨家,名门闺秀,清壶杨素之胞妹,数术大家,织命女——杨情。”

  “你与我诞生的那日,雪满昆仑山巅,我们的生父在江轻雪的命令下,在风雪中自刎。”裴戎竭力扯平颤抖的声线,以一种沉着到可怕的态度,一字一顿,“你的身世,我的生平,所有人的故事……便从割断裴昭咽喉的一剑开始讲起!”

  裴戎不是个善于讲述之人,因为他语调平平,没有说书人的起承转合,抑扬顿挫。但他又是个极擅讲述之人,因为记性极好,不漏任何关键,仿佛是摸着骨头上的刻痕,一字一字地述说。

  李红尘开辟慈航、江轻雪鸠占鹊巢、众生主血祭转生、裴昭劝谏师尊却被勒令自戕、十年卧底、长泰之战……

  穆洛越听越是震撼,未曾料到只是探究身世,却牵扯到历时三百年的恩怨情仇,秘闻战火,其情离奇曲折,其局波澜壮阔,若是得以笔墨记载,怕是要著字百万。

  而裴戎轻描淡写的省却诸多细节,将自己描述成这卷鸿篇中毫不起眼的一个配角。

  快乐分享与他人,能够变成两份快乐。而痛苦倾诉与他人,只能让听者一同悲伤。

  因而,裴戎只要穆洛知晓他可能面临的危险,分清他的朋友与敌人便好,自己过去二十多年权可丢入碳火焚成灰烬,不值得取出来供旁人一哂。

  然而,穆洛没能理解他的苦心,他生来便不会长远考虑。

  在这个人人都想当大人物的世道,他只想做个游手好闲的小人物。

  当无数人费尽心思揽权夺势,最好能给自己抢一顶王冠戴一戴时,他却是在情势所迫下,被千万只手推上王位,不但满腹牢骚,还总惦念着功成事了,挂印而去。

  穆洛常被老头子骂目光短浅,做事冲动,因为他总先顾着眼前人、眼前事。

  此刻,未能听进裴戎的苦心嘱托,定定瞧着对方横置膝间的手臂。陈年伤痕纵横交错,犹如瓷器上的裂纹,布满这条修长有力的臂膀。

  穆洛握住它,拇指在旧疤上摩挲:“你痛么?”

  裴戎轻轻一挣,没能挣开,眼中流露无奈。

  “江湖中人,谁没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指着对方的胸口三道疤痕,道,“你不也痛过么?”

  “还记得你我遭遇沙暴,摔下山崖的事么?”穆洛问。

  裴戎轻轻“嗯”了一声。

  “你昏迷时,我帮你清理过身体。”穆洛低垂着头,喉间一哽,“你的胸口与背上那些伤……我没有瞧见一块好皮。”

  裴戎怔住,不知该说什么。

  穆洛将头垂得更低,握住裴戎的手背,贴着额头,那里被烈酒烧得滚热。

  “原谅我、好兄弟、原谅我……若是我早早知道,定会、定会走出大沙,越过玉门关,去苦海找你。”

  “然后我们一起离开,去昆仑,去出海,去没有人能够找得到的地方。就算他妈的慈航殿尊苦海部主齐出,我也一定能带走你……”

  他的声音很轻,像落雨般的呢喃,然后裴戎果真听见了雨声。

  许是酒至酣处削薄了这个男人的意志,他说着说着竟开始抽噎,衬着那头蓬松乱毛,像是一只流浪街头可怜大猫儿。

  裴戎无奈地将人搂住,尤得这只醉猫头越埋越低,最后伏在他膝间,轻轻打起鼾声。

  而放在被人握过的掌心间静静躺着一枚玉坠,与从穆洛脖颈间滑出的玉坠成一对。

  这时,不远处一道琴声响起,轻拢慢捻地弹起一曲《忆故人》,琴音高远,与苍茫月色交映,令人沉醉。

  裴戎寻声看去,只见墨裘覆于红衣的身影居檐而坐,墨发如环月的云流,漫于风中。从他的角度居高临下俯瞰,能将裴戎这边的景象一览无余。

  难怪自己只吩咐杀手休要打扰自己,而旁边的城楼亦未亮起灯火。

  他在那檐上待了多久?他又陪了自己多久?

  裴戎与抚琴之人目光相接,蓦然唇角轻勾,难得展露纯然的笑意。

  他正需要这一曲琴声,抚平悲楚,只赏这清风明月,无忧无愁。

  大漠明月孤城,被琴音一曲抚平忧愁,而万里外的雪山玉京,却是怪象频发,动荡不休。

  自江轻雪入主慈航后,白玉京的百姓已更迭五代。这里住民自记事起,便从未见过白玉京有春日以外的季节,从未看过城中繁花凋谢。

  而从三日前起,仿佛有一道无形界限,将这座飞花之城分割。半城飞霜飘雪,树朽花谢,而另外半城却是生机勃勃,万物竞发,且两座半城古怪的情况时常突然翻转。

  这种从未有过的怪象激起白玉京里百姓的恐慌,连慈航弟子私下也是胡乱揣测,人心惶惶。

  直到九麓殿尊卫太乙出面,通告全城,言此乃天人师参悟天道引发的奇象,方才令人心稍安。

  卫太乙目送宗门外的百姓叩谢离去,温和目光微微一沉,变得幽深。

  抖开长袖,掐指一算,目向琅嬛阁的方向,轻声呢喃:“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