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95章 变故突生

  裴戎迈步走近, 在蒙面男子身旁坐下。

  此种景象很不寻常。

  坎坷的过往令他对诸人诸事抱以审慎的态度, 好似一头多疑的狼, 时刻称量着靠近之人对他威胁与影响。

  难得对于一名陌生人这般主动亲近。

  “什么样的好心情?”

  蒙面男子看向裴戎,眨了眨眼睛。

  一如面对久别重逢的老友, 熟稔自然地接过话头:“你瞧。”

  裴戎看向他所指之处。

  城楼北角,闹哄哄一片。

  一群半大的少年,赤果上身,泥猴似的, 在黄沙飞尘中玩起两军对垒的游戏。

  战阵做得似模似样,一面锋矢, 一面雁形。

  折下胡杨一挑当做旗帜,翻过木盆一扣视作军鼓。

  骑着比他们身量还高的打马, 手中拿着刀剑铁器。虽然刃嵌缺口, 锈迹斑斑,真正的军队不屑所用,但仍然是具有杀伤力的兵器。

  裴戎知晓大漠民风剽悍,却不知竟剽悍至此, 铁器兵刃任由孩童把玩。

  十五六岁的少年们像是先秦的蚩尤戏那样,头顶牛羊头骨, 画着满面油彩, 引马踱步,阵前挑将。

  根据叫阵时的呐喊可知, 那戴羊头的黝黑少年在扮演“天地所生,日月所至, 撑犁孤涂陀罗尼王。”

  撑犁孤涂乃匈奴语,撑犁意为“天”,“孤涂”意为子。

  被中原朝廷赶出康余平原,占据古漠挞的拿督,为自己在这片草原大漠上的两百年统治感到沾沾自喜。

  整个拿督部族自视甚高,效仿中原皇帝,为自家君主冠以天子之名,毫不遮掩地宣扬他们的傲慢与野心。

  然而,古漠挞向来贫瘠,游牧部族从不耕种,靠天吃饭逐水而居,令拿督无法蓄积起足够的粮食。

  再加上陀罗尼王骄奢淫逸,对自家臣民外的部族横征暴敛,使得古漠挞满目疮痍,饿殍遍野。若非靠贩卖铁矿与兵刃换得米粮,这个国家早就支撑不下去。

  如此暴君竟称“撑犁孤涂”,颇有一种沐猴而冠的感觉。

  再看另一方,长着一双蓝眼睛的少年,身骑白马,头插鹰翎,手持长刀。威风凛凛地扮演起“金翎刀,苍穹眼,大雁城的主人刀戮王”。

  六年前,这个男人默默无闻;在六年后,他的故事传遍天下。

  每一位英雄,都有一个符合气身份的传奇。

  刀戮王也是同样。

  有人说,他是被拿督屠族的乌孙王子。也有人说,他是某位绝代刀客浪迹大漠时,在胡女腹中留下的种子。

  但是无论说法若何,最终都会归于同一个开端——刀戮王在出生后不久,被人抛弃在沙漠里,由一只狼群养大。

  当时,古漠挞最大的沙匪头子,为向某位拿督贵族孝敬一张奢侈华美的狼皮大氅,来到西流沙滨围剿狼群。

  在一头受伤哀鸣的母狼的肚皮下,发现年幼的刀戮王,将这只在他手背上留下两排牙印的小崽子抓回部落抚养。

  刀戮王在十五岁前,跟着沙匪头子,四处抢劫,磨练刀法。

  故事到这里,尚算正常。接下来的内容,便充斥着人们对于一位英雄的浪漫的想象。

  在刀戮王成年的那天,长生天令太阳落下一道流焰,化作金翎刀赐予他。

  他明悟了自己降生在这世上的意义——推翻陀罗尼暴/政。

  于是在短短六年的时间,迅速崛起,席卷大漠,夺下了古漠挞的半壁江山。

  “他是狼,是鹰,是驰骋无疆的云追马。他是云,是风,是胭脂山上不凋谢的莲花。他是刀,是箭,是漫漫黄沙中不褪色的传说。刀锋所指,狼啸鹰唳,旌旗所至,无往不胜。”

  两方少年厮杀在一处,胡须扎着一摞小辫的蒙兀大汉拉起胡琴,唱着赞颂刀戮王的歌谣。

  歌声着实不错,有着属于大漠男儿的厚重、粗犷,以及独特韵律的苍凉。

  吸引一群无所事事的胡人围观,挥舞着拳头替少年们助威,并在沙地里铺开的赌盘压钱下注。

  显然,这样令少年与大人们都快活的游戏,乃是他们的日常。

  裴戎看了一会儿,问道:“你赌赢了他们的钱?”

  五音不全的调子灌入耳中,蒙面男子一面拍腿击节,一面胡乱哼唱着那只歌谣。

  听见裴戎的问题,他摇头:“恰恰相反,我一连输了三天。”

  裴戎道:“那你的好心情从何而来?”

  蒙面男子道:“那只歌。”

  “调子不错,词儿也不错,唱的是个可爱的人,连带让那唱歌的混蛋也变得讨人喜欢起来。”

  裴戎道:“你喜欢刀戮王?”

  蒙面男子笑道:“不,我喜欢大雁城。”

  他操着一口独特的嗓音,清澈干净,尾字上扬。无论什么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都无端生出一种快活感。

  张开手臂,迎接吹起黄沙的天风。

  “那里很美,是飞鹰、沙狼与云追马的故乡。若是有机会,朋友可以去亲眼看看。”

  裴戎道:“刀戮王就是大雁城。”

  蒙面男子不赞同道:“刀戮王是大雁城的将军与基石,他属于大雁城。但大雁城是自由的,她只属于自己。”

  裴戎问道:“你认为一位君王会放弃他的疆域?”

  蒙面男子手指摩挲下颌,思考片刻,认真道:“大雁城建立的初衷,是为覆灭拿督暴/政。”

  “若刀戮王功成身,抽身离去,便是一位彻彻底底的英雄。若他恋权不去,登基为王。对于古漠挞来说,不过又是一场轮回。”

  裴戎笑了笑,没有作答。

  权势、力量可谓这人世最深重的毒/药,他本人也是芸芸众生中毒入骨髓的一人

  在反思过去经历的一切时,常常会想。

  若是他的地位足够高,便不会被慈航殿尊们视作棋子,随意利用与抛弃;若是他的力量足够强,便能插手于顶峰强者间的博弈,不会对阿蟾的困境有心无力。

  权势与力量并非野心家的禁/脔,好人更需要它们。

  有一句话,说得透彻。

  为恶易,为善难。

  做侠客的代价之重,令人望而却步。他们以全天下的奸恶佞邪为敌,便需要更快的成长,比奸佞更狡猾,比恶徒更强大。

  无论刀戮王性情如何,总归是具有传奇色彩的一代雄主,君王具有的野心、权欲该是一样不少。

  叫猛虎吐掉吃进嘴里的肉?哈,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对于蒙面男子天真烂漫的想法,裴戎虽不认同,但无关紧要,不必多做纠缠。

  念及前来的目的,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唇角微勾。

  “我想,接下来你会更好说话。”

  蒙面男子偏头:“为何?”

  裴戎指了指被他喝空的酒囊:“这酒是否足够香?”

  蒙面男子哈哈大笑,翻身站起。四指蜷起,银币高抛,卷舌吹了一声鹰唳似的口哨。

  在拉胡琴的蒙兀人抬头看来时,他接住落下的银币,摆手一挥。

  “哐啷”一声,银币落入赌盘蓝圈,停得稳稳当当。

  蒙兀人咧嘴一笑,扬声大喊:“穆洛下注,赌大雁城胜!”

  围观众人顿时闹闹哄哄笑开了,一窝蜂掏钱压拿督。可见这蒙面男子乃是此地有名的倒霉鬼,只要同他反着压,保管赚钱。

  蒙兀人仰着头,拉长脖子,嘲笑起蒙面男子的手气。

  “好穆洛,你是瞧我赔了老婆本,特地来我口袋里塞钱的么?好兄弟,等我娶个屁股大的妞儿,先送给你尝尝鲜儿。”

  话又荤又糙,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蒙面男子眉毛一扬,手中白光一闪。

  “唉哟”一声,一块亮晃晃的银子飞进蒙兀人嘴里,砸得他皱起大脸,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穆洛抬腿踩住檐角,笑眯眯地瞧着楼下。

  “谁替我扇这皮货两耳瓜子,钱就是谁的。”

  “穆洛!你他娘的!”蒙兀人挥拳嘶吼,刚一蹦起,就被涌来的众人按将下去。接着噼里啪啦一通耳光,蒙兀人黝黑的大脸肿成了地瓜。

  蒙面男子潇洒转身,张开怀抱,健美的胸腹袒露在外,大步向裴戎走来。

  “穆洛。”

  在被用力抱住前,裴戎后退一步。扬起长刀,左手搭于刀鞘,颔胸抱拳,含蓄地避过这个大漠男儿热情的拥抱。

  “裴戎。”

  穆洛耸了耸肩。

  “你们这些南边儿来的人,个个矜持得跟姑娘家似的,抱一下又不会掉一块肉……瞧在酒的份上,你想问什么?”

  裴戎迎着他的眼睛,干脆利落道:“带我去见刀戮王。”

  穆洛眨了眨眼睛,流露一抹茫然。然后掏了掏耳朵,一副没听清的样子。

  “你说什么?”

  裴戎安静地看着他。

  穆洛很伤脑筋,扯住破旧的皮袄抖了抖,又拍了拍那柄面目全非的刀鞘,笑道:“虽然朋友瞧得起我。”

  “但我这种落魄刀客,哪里能同古漠挞的半个主人扯上关系?”

  裴戎不为所动,淡淡道:“能一句话令王十郎改变主意的,哪里会是一名普通的浪子游侠?”

  穆洛摸了摸鼻梁,笑眯眯道:“裴兄可真是高看我了,我与明珠少主间不过是雇主与打手的关系。他付我钱,我替他稳定小方盘城的秩序,与做掉一些他不方便对付的人。”

  “我俩合作无间,因而我说的话,明珠少主多少会给些面子。”

  这种打手许多商人都会豢养,多为亡命之徒或是当地的地头蛇。暗中处理阴私事物,保持主人双手的干净,因而被称为商人们的黑手套子。

  “王十郎在小方盘城黑手套子不是你,而是那名城卫。”

  “明珠商行喜欢在自家仆从身上刺金钱纹,我在城卫挽起的袖口下瞧见那半截纹身。”裴戎径直戳穿他的谎言。

  穆洛睁大眼睛:“这么敏锐的嘛?”

  “其实我也有金钱纹,刺在屁股上。”这个男人不肯认输。

  裴戎面露讽意,凉薄道:“你敢脱裤子吗?”

  穆洛微微一怔,笑着摊开手。

  裤子当然是不能脱的,自家屁股自家晓得,白花花、光溜溜一片,连颗痣都没有,哪里来的纹身?

  抱臂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诚恳道:“若我说我是王十郎的情人,他对我柔情蜜意,千依百顺,我说什么他都会听,你觉得怎样?”

  裴戎沉默。

  穆洛摸了摸露在头巾外的半张脸,竟有些兴致勃勃。

  “这说法妙啊,像我这么好看的男人,古漠挞找不出第二个。”

  “以后仗着王十郎骗吃骗喝,岂不快哉?”

  “哐当”一声,穆洛倒退几步,后背猛地撞在城墙上,整个人被裴戎用力抵住。

  长刀横在胸前,架住袭来的锋刃。被刀光分隔成两半的面孔,依旧带笑。

  “嗳,玩笑而已,这么暴躁可不好。”

  裴戎不想与这满口胡话的人慢慢周旋,欲擒下他,再做打算。

  胸膛抵着胸膛,面孔近在咫尺,眼目相接,他心中一悸。更加浓烈的熟悉感骤然冲荡心神,令他的呼吸为之一凝。

  就在他失神的刹那,穆洛忽然出手,捉住他握刀的手,轻挑地从手腕摸至指尖。

  裴戎的手形很漂亮,骨脉清晰,手指修长,然粗粝的老茧破坏了些许美感。

  不在意临喉白刃的危险,穆洛搭上裴戎腰侧,从后腰一路抚上肩骨。

  似轻薄,又似丈量。

  裴戎回神,拧起眉峰,身躯绷紧,眼中聚起煞气。

  他不打算杀死穆洛,因而长刀未动,只作压制之用。

  左肘上击,狠狠顶人胸口。穆洛闷声蜷曲,亦不甘示弱,异色双眸幽光闪烁。

  他极擅肉搏,在被辖制的逼仄空间中,拳、掌、肘、臂连番袭出。肉体坚硬,力道奇大,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攻击性,每一招皆需裴戎全力应付。

  裴戎见快压制不住,挥动长刀,对准肩膀,打算扎几个窟窿,给人一些颜色。

  孰料,在他变招的一瞬,穆洛见缝插针,格开裴戎。任凭刀锋在右臂划开一条长长的伤口,握人肩膀。

  猛然拧腰一转,两人位置颠倒。

  穆洛在上,裴戎在下,被人圈在怀里,膝盖抵入腿间,用力压在石墙上。

  按住挣扎,抬手抚上面庞,握住纱罩一甩。

  裴戎长发散开,在颊边飞扬,面容显露人前。

  穆洛定定看了一会儿,眉宇皱起,流露一抹失望之色。

  他看到了一张平凡的面孔,像是随手从路边捡起的石子,转头便会忘记。

  欺近几分,更加用力地将人压在墙上,不死心地伸手去揉对方面孔。

  “不对啊,我量过骨骼的形状,理应是个美人,不该长得如此平凡。”

  但他哪里摸得出来?

  用“如影随形”捏出的人面,直接与皮肉融合,单靠眼看手摸,哪里瞧得出端倪?

  在进入古漠挞前,裴戎已经改头换面。

  自他离开苦海,代表苦海主持外战的部主人选只有拓跋飞沙。

  御众师纡尊降贵,亲身前往古漠,挞拓跋飞沙为保证御众师的安全,必然会散播耳目,掌控大漠的局势变化。

  若是他的行踪被拓跋飞沙发现,将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穆洛靠得太近,箭簇在他耳垂边微微摇晃,闪着寒光。

  压住裴戎的身躯强壮有力,火力十足,只一会儿,两人紧靠的胸膛腻出一层薄汗。

  裴戎屏气凝息,紧绷的身躯随时准备反戈一击。

  忽觉脖颈一痛,心头微慌,抬手去摸脖颈,空无一物。

  沉容蹙眉,抬眼看去。

  果然瞧见阿蟾送与他的玉坠,被穆洛握在手里。

  “好东西!若是我能帮你见到刀戮王,便以这枚玉坠为酬劳,如何?”

  没等待回答,胸口一痛,一阵气劲临身,浑身俱颤。

  身不由己地倒退几步,每一步在坚硬的石砖上拓下一枚脚印。

  穆洛单膝跪地,捂住胸口,呕出一口鲜血,在蒙面的头巾上晕出一团深色。

  他惊异地望着眼前之人。

  那个苍白的男子,像是一头被触怒的凶兽,周身蕴纳澎湃的杀意。宛如风雨摧城,令人心惊。

  裴戎狭眸微阖,视野尽是灰白二色,耳畔传来冰冷低沉的呢喃。

  “欲令人死,先由己死,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他许久不曾念诵死人刀诀,但此刻这刀决自行从他心底催动。

  裴戎摇了摇头,竭力维持心中清明。

  但出口之语,沾染了寒气与杀意。

  “它对我很重要。”

  穆洛紧盯裴戎,长刀划过石砖,斜指向前,身躯舒展又紧绷,宛如随时准备进攻的猛虎。

  “瞧出来了。”

  裴戎竭力克制杀意,忍耐到握刀之手微微颤抖。

  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催促道,那是阿蟾送给他的东西,是他身上仅剩的羁绊,夺回它!

  谁敢碰它,斩掉他的手!

  “还给我。”

  话语冷硬,没说一个字,都掉下一粒冰渣。

  裴戎无法心平气和与人商谈,只盼对方识相,莫要继续激怒他。

  穆洛不是瞎子,瞧出裴戎的危险。

  但面色丝毫不改,微微一笑。靴底蹬地,一跃而起。撑住城墙凌空后翻,宛如一片飞叶,随风飘下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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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穆洛:我非是轻薄他,只想确认一件事情。

  没想到他的脾气太火爆啦。

  可怕,溜了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