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90章 紫薇相师

  霄河殿中一处偏僻宅院门口, 两名剑客肃然而立, 宛如两尊门神。

  嘎吱一声, 门扉打开。

  剑客展臂一架,双剑交叉, 拦下一脚踏出门槛之人。

  “请大师回屋休息,若有事情,请吩咐我等去做。”

  和尚慈眉善目,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僧衣, 抖了抖眉毛,抱臂倚住门框。

  “自从你们将我‘请回’慈航, 就成些天地将我困在院中。不晒晒太阳,人都要长毛了。”

  “我也不走远, 只去这院外的河钓钓鱼, 你俩若不放心,只管跟着。”

  剑客道:“我等不过奉命行事,请大师莫要为难。若大师觉得拘束,可在霄河殿尊来时, 向之提及。霄河殿尊有令,我等自然遵从。”冷淡姿态之下, 暗藏倨傲。

  和尚不以为忤, 依旧笑容可掬,伸手送至对方眼前, 道:“小朋友,贫僧给你瞧个好玩的。”

  剑客被他话语吸引, 不由看向那只手。

  只见一个响指打响,剑客目光一散,失去焦距,整个人如梦游一般,恍恍惚惚地走向墙根。

  另一名剑客登时色变,拔剑指向和尚:“你对王师兄做了什么?”

  他的剑光很快,但却被和尚平淡一退让开。

  和尚左手负在背后,右手挽过剑锋,袭只剑客身前,往肩上一拍。剑客身形陡然一僵,双腿像是被冰雪冻住,无法动弹。

  眼睁睁瞧着王师兄走到墙根,唰地脱了裤子,露出一对白晃晃的屁股蛋子。

  哗啦啦,一股水液浇向墙角。

  剑客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为替王师兄留存一份脸面,伸手捂住双眼。半晌闻水声渐停,忍不住从指缝间偷瞧。

  看见水渍未干的墙面,被尿出一个“汪”字,顿时哑口无言。

  和尚靠着门框哈哈大笑,抚掌赞道:“这字写得妙啊,笔法古拙,大象无形。若是书圣在世,可不得羞惭得无地自容?”

  被定身的剑客沉声道:“你别欺人太甚!”

  和尚笑眯眯地看向他,抬起右手:“小朋友,贫僧再给你瞧个好玩的。”

  剑客面皮一抽,赶紧闭上双眼。

  和尚捏住他的脸蛋,笑道:“哎呀呀,小朋友,为何胆子突然变小了?”

  这时,一道温润声音传来:“一行大师乃高僧大德,何必同一名晚辈计较?”

  一行转头看去,松荫下走来三人,为首者乃是陆念慈。

  松开剑客被他捏红的脸蛋,摇头叹道:“陆施主,你们慈航这届的弟子心性不足。面对贫僧这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前辈,都能眼高于顶。可见平日行走江湖,该是何等骄狂。”

  陆念慈笑了笑,没有应答。长袖一挥,卷起一股清气拂向王姓弟子。对方神智一清,渐从梦禅中脱离。呆滞地看了看湿淋淋的墙根,又看了看自己光溜溜的大腿,顿时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穿好衣裤,提溜着裤腰,向陆念慈见礼:“霄河殿尊……”

  满面羞惭,脑袋几乎要埋到胸口里。

  陆念慈弯了弯眉眼,温言宽慰几句,然后对一行道:“念慈有要事而来,可否叨扰大师?”

  一行笑道:“这里是白玉京,你为主我为客。贫僧住你的吃你的,哪有将主人拒之门外的道理?请。”

  说着,将人让入屋中。

  四人跪坐在廊檐下,一行从屋子中取来一个水壶,四只茶杯。

  往杯中蓄满清水,向陆念慈埋怨道:“霄河殿尊有令,将贫僧困锁这宅院,半步踏出不得。”

  “无处去寻炉碳煮水烹茶,几位且将就着吧。”

  陆念慈端起饮了半杯,笑道:“何必劳烦大师亲自动手,念慈可派几名弟子前来,替大师烹茶煮酒,打扫庭院。大师若有想要的想做的,尽可吩咐他们。”

  一行岔腿而坐,毫不讲究,摆手一挥:“好意心领,但贫僧麻衣泥腿,怎好让一群娇少爷们服侍?”

  陆念慈瞧出一行对他的不喜,也不在意。

  笑盈盈道:“在长泰城外拦截大师,强行请回白玉京,是念慈无礼。但请大师念在念慈对家师一片孝心,宽恕这个,还请大师出手相助。”

  一行没有理会,转头眺望庭院,举起水杯,自顾自地品砸清水。

  陆念慈双手交叠,伏身一拜,神情更添一分诚恳。

  “请大师看在与家师的情分上,出手相助。”

  一行侧着脸,斜觑对方:“与其同我论交情,莫如直接威胁。”

  “慈航道君曾与我有恩,我怎好帮助他的仇人?”

  陆念慈道:“李红尘对大师有指点之恩,但家师对大师可是有救命之恩。”

  “大师在建立南柯寺后,虽然痛改前非,浪子回头。但昔年恣意妄为,结下了不少仇怨。登门复仇者络绎不绝,纵使大师能为非凡,也数次陷入危机,若非家师一再出手,您已成山外枯骨。”

  “皆是恩人,大师何故厚此薄彼?”

  一行眉目一沉,道:“那时的江轻雪还是的仁义无双的慈航道子,未曾做下弑师篡位的丑事。否则,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接受他的帮助!”

  陆念慈气定神闲道:“家师襄助大师时乃是真心实意,这么多年来从未做过与大师有损之事。”

  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串佛珠,放在廊板上。材质不甚名贵,只是普通的崖柏,但珠光沉沉,应是上百年的古物。

  “这串佛珠是当年大师交给家师的信物,言‘活命之恩,永不敢忘,结草衔环,感恩铭心’。”

  “念慈只是恳请大师以梦禅之术,协助我等唤醒师尊,不会做任何损害李红尘之事,令大师为难。”

  “且若大师愿意,我慈航可提供秘法,替那位叫做秋鸣的孩子塑造肉躯,令他真正活在这个世上。”

  话语温和,循循善诱,宛如春风拂面,令人无法生出恶感。

  “念慈不会勉强大师,若是大师执意不肯,就请将此物收回吧。”

  俯身,推至一行膝边。

  看着佛珠,一行面色变化不停。

  他性情豪爽,有任侠之气。即使年轻时行差踏错,也没动摇过“一诺千金”的做派。

  虽可厌江轻雪为人,但恩情就是恩情。

  别人挟恩求报,他却不能有恩不偿。

  思量片刻,拧眉逼视陆念慈:“在我做出决定前,有一事相询,还请霄河施主坦诚相告。”

  陆念慈抬手:“大师请讲。”

  一行摩挲着瓷杯,缓缓道:“前几日,你带我前往云霄天探视江轻雪。”

  “贫僧对他的状况做了初步诊断,有两个原因导致他昏睡不醒。一是伤情过重摧及心魂,二是属于慈航道君的东西正在反噬他的身体。”

  抬眼去瞧陆念慈,对方神情平静,含笑点头。可见他们早已知晓这些原因,并且了解得比一行更深。

  陆念慈颔首:“不错,家师借助取自慈航道君身上的三物,强行成就超脱,乃是逆天之举。”

  “逆天,便会遭来天恨。譬如李红尘以血祭转世,伴随冤魂诅咒。”

  “家师在成就超脱后的三百来年,一直被噩梦缠身,即便是白日清醒之时,耳畔亦有不知来处的疯狂呓语。”

  一行道:“难怪他初掌慈航时仁慈开明,有圣师之相。而这些年来,行事越发恣性佞狂。”

  “慈航道君尚且扛不住血祭的诅咒,化身成为不人不鬼的众生主。他江轻雪能苦熬三百年,也称得上是一代人杰。”

  “然而,贫僧最忌惮的便是这一点。”一行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锋锐,“即便唤醒江轻雪,依照他的状态,坚持不了多久。”

  “若是江轻雪彻底入魔,对天下的危害,可比李红尘大太多。”

  “你慈航乃是天下第一正道。行事不能全凭私心,而不顾苍生安危!”

  陆念慈微微俯身:“大师教训的是。”

  “念慈虽然救师心切,但也非是一意孤行之人。针对家师反噬,念慈备下解决之道。”

  一行问道:“如何做?”

  陆念慈微微一笑:“家师虽是借助那三样东西一步登天,但知道外物毕竟是外物,可以借用但不能倚仗,因而在修行之上从未有过懈怠。”

  “这三百年来,家师一面拔高修为,一面将那三样东西从身上分离。其中,转轮瞳赐与顾师弟。另一样被大师兄带走,下落不明。最后一样虽然仍在家师身上,但完全可以取出,而不跌境界。”

  一行目光闪烁:“你的意思是,江轻雪已靠自身成就超脱?”

  陆念慈微笑颔首:“不错。”

  一行道轻抚双掌,又笑又叹:“不愧是曾经‘一剑霜寒诸天’的江轻雪。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想他从前也是个风光霁月的人物,即便不走捷径,凭其天资,苦修百载,也能登临顶峰。”

  摇摇头道:“贫僧实在难以揣测,他是因何缘故行那欺师灭祖之事,将自己与慈航道君置于如此境地,分别忍受数百载的折磨?”

  “大师这是凡人自扰。”陆念慈放下茶盏,拂去落在袖上的飞花,“昔年之事不可考,既已成定局,又何必回顾?”

  一行嗤笑:“倒是你陆霄河的口气,人看着斯斯文文,做起事来从不回头。”

  说罢,佛珠抛回陆念慈身边。

  “行吧,我答应了。”

  “多谢大师,慈航上下皆承大师这份恩情。”陆念慈再拜,一行偏过身子,不受他这一拜。

  陆念慈从袖中摸出一本典籍,递与一行,乃是替幽魂重塑肉身的秘法。

  一行看也不看,反手抛了回去。

  “您这是?”陆念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典籍。

  “我只还恩,从此以后,恩怨两清。”一行大笑摆手,“你慈航的恩情,我不敢再受,也不愿再受。”

  陆念慈笑了笑,将书册卷起,收回袖中。

  既然答应,一行尽力而为,不会耍什么花招。

  想了想,问道:“只不过,梦禅只能让我潜入梦境,化身明灯,为他引路。”

  “想要打破梦境,需要借助外力,你们可有办法?”

  陆念慈道:“此事不劳大师费心,这位阁下已替我们寻来打破梦境之物。”

  说着,扬手侧身,将一行目光引向身旁之人。

  一行大大方方地扭头看去,从他与陆念慈交谈起,便在默默注视这两人。

  其中一人,身穿鹤纹道服,头发用松枝挽成一个道髻。人长得挺漂亮,但貌似眼神不好,总是伸长了脖子,虚着眼睛看人,给人一种塌腰驼背的感觉。

  另一人像是他的弟子,却穿成儒生的模样。牵起道者的手去握茶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在一行偶尔看来时,扬起羞涩笑容,一脸人畜无害。

  怎么看,都不靠谱。

  但是,一行不敢小觑。

  因为,他与陆念慈交谈之际,多有提及江轻雪那段不堪过往。两人坐在一旁悠闲聆听,江轻雪没有阻止。

  由此可见,他们若非陆念慈的心腹,便是其极为重要的盟友。

  一行凝视道者:“这位道长,是哪位江湖名宿?”

  道者未让陆念慈替他介绍,循着声音,朝一行拱手。

  “在下璇玑云阁太上苍,见过南柯寺主持。”

  一行眉峰一抖,上下打量对方:“原来阁下便是阴阳术数宗师,天下算命的、耍嘴皮、忽悠人的祖师,璇玑云阁的主人。”

  然后转头看向旁边的儒生:“那么这位,恐怕便是‘一朝得法天下惊’的崇光谈玄了。”

  见谈玄被他随意一夸羞红了脸,眼角抽了抽。

  “果然人中龙凤。”

  太上苍笑道:“大师谬赞了。玄儿,还不谢谢大师夸奖。”

  伸手去拍谈玄肩膀,因为眼神不济,摸了个空。

  谈玄见怪不怪,顺势伏身一拜。

  “玄曾在璇玑云阁先辈所著史册中得闻大师事迹,任侠重义,一诺千金,曾百折千回浪子回头,也曾济世救民功在千秋,可谓这世间活着传奇。小子得大师一赞,便如被佛陀开过光的法器,生出多少灵气来。”

  一通马屁从人头发丝儿拍到脚趾头,被夸的人那是一个浑身舒畅。

  一行拍着大腿,哈哈笑道:“都说璇玑云阁的人一张嘴厉害得,能把活人说死,死人说活。”

  “虽不知是否夸大,不过这嘴里抹蜜的本事,却是见识到了。”

  随手送了一串菩提子给谈玄作为见面礼,转头对太上苍道:“不知太上阁主有何办法打破江轻雪的梦境?”

  太上苍没卖关子,摊开白净的右手,掌心光华一闪。顿时金光璀璨,梵音大盛,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从四人心间生起。

  金色佛莲自他掌心缓缓浮现。

  一行瞳眸一缩,霍然起身,失声道:“胎藏佛莲!”

  眼眸骤然锐利,化为利箭,钉在太上苍的身上。

  “你便是与秦莲见联手重伤于我,控制住我鲲鹏老友,移平南柯寺,又在长泰城里于众目睽睽之下夺走胎藏佛莲的神秘高手!”

  太上苍淡淡一笑:“正是在下。”

  一行皱眉:“璇玑云阁一向不擅武道,未料太上阁主藏得如此之深。”

  “阁下能为高深,比起我这个这些活了几百年的老家伙,有过之而无不及,应当也是百年前的江湖名宿。”

  “只不知是哪一位?”

  太上苍笑了笑:“我向来不爱见人,只喜躲屋中研究星象、术数,也难怪一行大师忘了我。”

  “大师在拜访慈航道君时,我们曾在家师座下,有过一面之缘。”

  “慈航道君座下,酷爱星象、术数……李红尘有三个弟子,大弟子乃是一代刀宗柳疏风,小弟子则是如今的天人师江轻雪,那你则是……”一行目露惊骇,心神大震,“你是排行第二的……紫薇相师山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