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88章 慈航道君

  裴戎赢了登鼓会, 获得前去琅嬛阁修行的资格。

  但他没着急去, 而是窝在松烟院里, 结结实实睡了两天两夜的整觉。期间所有想要拜访裴戎之人,皆被商崔嵬拦下。他知道裴戎在登鼓会上损耗了不少心力, 需要休整,便不许旁人打扰于他。

  只有那个名叫方沁的小丫头被商崔嵬放过,她照例送来一盒糕点。也不进屋,垫着脚尖轻叩窗棱, 露出巴掌大的小脸。见床上被窝懒洋洋的一动,裴戎虚着眼睛向她瞧来, 把食盒往窗台上一搁,转身跑掉。

  裴戎微哂, 翻身坐起, 洗漱穿衣。将狭刀挂在腰上,路过窗边时,揭开食盒,淡扫一眼, 挑了一块桃花糕填入口中。拎起回来后随手甩在桌上的玉牌,推门而出。

  青松环抱之下, 一座古朴高阁仙逸秀出, 木栏瓦当爬满薜荔藤萝,花蕊缤纷, 一派清幽气景。

  裴戎将玉牌交给守阁弟子,在对方的带领下, 沿苍翠石梯踏入琅嬛楼。

  为保护珍贵典籍,阁中没有燃烛,以夜明珠照耀。大小不一的明珠镶嵌穹顶,星罗棋布,暗合紫薇斗数。

  密密麻麻尽是巨大的书架,满室旧书古卷的味道,给人以股厚重沧桑感。

  守阁弟子嘱咐完规矩后,退出琅嬛阁,留裴戎一人在内,任其翻阅典籍。

  裴戎沿着游廊行走,经过剑、刀、器、法、经、丹、符、阵书室,皆视而不见,直径向深处走去。

  转出游廊,步入一间暖阁。两侧依旧排满书架,中间架有一座博山炉。墙面不知由何种奇石所筑,光滑平整,可照人影,时有水光一般的纹路浮现。

  正是闻名天下的留影壁。

  传说慈航历代先贤们的身影,皆收纳入这壁中。前来琅嬛阁修行的后辈通过观睹典每部籍创始人演练招式,得到更加深刻的体悟。

  裴戎心道,我能在留影壁里看见那个人么?

  伸手按住留影壁,心中默诵:“欲生万灵,先生自我……”

  随着大自在剑诀念出,留影壁光华流转,渐渐显出一道人影。穿着慈航式的雪衣华裳,裹猎猎轻裘,面容模糊不清。

  裴戎分辨不出这人是不是李红尘,只注意到对方耳尖有一粒胭脂痣,红得惹眼。

  对方转过朦胧面孔看向他,抽出携于臂弯的长剑,势一起,便是千锋万影。大自在剑诀由他使出美不盛收,犹如升起漫天星斗。而这个松姿鹤貌的男人在霄河间从容漫步,每出一剑都挑落一粒星子。

  最后一招,划破影壁刺向裴戎,万千锋芒好似脱墙而出,惊得裴戎后退半步。

  壁中人好似预料到这个捉弄人的手段必会成功,扬唇一笑,长剑高抛落回鞘中,竖起食指冲壁外人摇了摇,十分潇洒轻狂。

  裴戎看着他,也忍不住笑起来,没想到曾经的阿蟾也有这般年少意气的时候。

  剑光、人影消失,裴戎再次按住留影壁,念起死人刀刀诀。

  壁中再次出现一道人,与演练大自在剑诀的是同一个人。裴戎一眼看见对方耳尖的胭脂痣。

  那人倚在一株桃树下喝酒,手里端着酒盏,并无长刀。

  裴戎正奇怪他该如何演绎刀法,便见他抬手折下一枝桃花,运起刀式向前一送,似有寒风起,枝头灼灼桃花开始枯萎、凋零。

  那人舞刀成狂,将满山醴艳桃花杀褪颜色,万物由生入死,正是死人刀的刀意。

  裴戎并非奔着体悟刀法而来,却在对方一招一式的演绎下,身不由己陷入悟刀境地。体内蛰伏的杀意蠢蠢欲动,凝成一股沛然寒流在经络间游走。血与体温一起变冷,呼吸渐低渐弱。若有人碰到他,必会吃惊地认为碰见一具尸体。这便是“欲令人死,先由己死”的状态。

  裴戎紧皱眉峰,气息不稳,攥紧的手指在掌心掐出白痕,艰难控住骤然暴涨的杀意。

  这时,一道声音从背后响起,清清淡淡地安抚住裴戎的气息。

  “他是一位很美的人,我年轻时初次在留影壁中看见他,也曾被迷住。还不怕羞地追问师兄师姐,他是慈航的哪一位前辈,是否尚在人世,我可否前去拜访。”

  裴戎转身看向来者,问道:“殿尊可问出他的身份?”

  女子穿着不变的慈航雪服,装扮甚是简素。鸦发挽成圆髻,以一支用得分叉的毛笔做钗,怀里抱着一堆书卷与几副卷轴。

  清壶殿尊杨素笑了笑,道:“留影壁里,前辈们只留影不留名。来此修行的弟子们大多关心功法,而非创造功法之人。没有多少人有那份闲心,去对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追根究底。”

  她从裴戎身边走过,来到留影壁旁的书架前,细看木格上的铭牌,分门别类地将怀中书籍放在架上。

  “许是被人追问得烦了,你爹还曾编出谎话吓唬我。说那是师尊为了考验弟子心性捏出的假人,专门勾引小姑娘小少年。像我这般春心易动要不得,会被师尊扫入不可栽培的行列。”

  书架三格全被放满,杨素抬手去够第四格时,略高了些。拢了拢怀中卷轴,垫脚去够。却被人将书卷抽走,帮忙放上第四格。

  杨素转身看向裴戎俊朗的侧脸,眼角荡起一片笑纹。

  “你长得真高,比你爹还要高出三分。”伸手去摸对方的脸庞,被偏头躲开。杨素微微一笑,顺势放下,握住裴戎的右手。

  细软的手指摩挲着对方生着薄茧的指腹。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你已长成一个男子汉了。”

  裴戎手指地蜷了蜷,不适应被人这般温柔对待。退开几步,从对方手中抽离。

  “清壶殿尊,是你传讯约我在琅嬛阁相面?”

  杨素道:“吃了我送你的糕点么?”

  裴戎一抿唇,冷酷道:“全倒掉了。”

  杨素笑着摇了摇头,揭开博山炉的铜盖,往里面柱一把香,甜香依依满室,有防腐护书的效用。

  “可惜了,本想问问你味道如何。不过没吃也好,我许久未曾下厨,难免手艺生疏。”

  撩起一缕滑落的鬓发别于耳后,拿来笤帚,清扫地上的香灰。

  “你在登鼓会上闹得动静不小,纵使我深居琅嬛阁内,亦听闻守阁弟子谈得热烈。”

  “他们对你既畏惧,又崇慕。”

  裴戎挑眉:“我令慈航颜面尽失,有什么可崇慕的?”

  将烟灰扫做一堆,杨素驻帚笑道:“崇慕你敢说敢为,年轻一代弟子俱二十郎当少年人,哪个没有些轻狂意气?”

  “慈航彼此昔年,增加了不少规矩,师徒阶级过于分明,到底是压抑了些。”

  话锋一转,道:“不过,我料想你在苦海沉浮多年,又统领擅长埋伏刺杀的刺部,应非性格冲动之辈。大闹登鼓会,更多胜者可以进入琅嬛阁修行的奖励吧?”

  裴戎道:“有这样一个正大光明进入琅嬛阁的机会,我又何需费心潜入,惹人怀疑。”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杨素看着裴戎,目中流露毫不掩饰的赞赏与喜爱,像是为娘的欢欣于子女的成长。

  裴戎感到有些别捏,别开眼睛,道:“清壶殿尊,我只能逗留一个时辰,还请进入正题。”

  杨素摆手道:“其实并无什么大事,依照我本心,是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情,且离得越远越好。”

  “可惜自从他们将你送去苦海,你便已被卷入,无法抽身。”轻轻一叹,“事到如今,不如说个清楚,也好让你明白该走那一条路。”

  说罢,至留影壁前曲指敲了敲。壁上现出一个女子身影,同样面目模糊,但轮廓身形与杨素极为相似。

  杨素抬手,白皙掌心显出一枚金色符篆,与壁中之人掌心相对。留影壁微微震动,现出一条缝隙。按住用力,两块石壁向内展开,露出一条幽黑甬道。

  杨素取下壁上挂着的一盏宫灯,走入隧道:“随我来。”

  裴戎迈步跟上她:“要去哪里?”

  杨素道:“被天人师封存的一段往事,如今也该见见光了。”

  宫灯只照亮眼前方寸之地,两人的身影在甬道中渐行渐远。

  留影壁再度一震,缓缓合拢,在即将关闭前,一截剑锋插入,有人顺着缝隙扳住石壁,将之推开。

  甬道一路向上,杨素带裴戎来到一个封闭的殿室。

  裴戎依照甬道走向,与对琅嬛阁结构的目测,这座殿室应是被琅嬛阁包裹在楼体之内,乃是一个阁中阁。

  这里蛛网绕梁,积满尘土,点有两盏鲸油灯,灯芯许久无人挑过,火光如豆,十分昏暗。

  室内别无他物,只摆有一张供桌,数千枚命牌林立。

  裴戎一一看去,这些命牌年代久远,许多早已腐坏,布满霉斑。剩下的落满灰尘,字迹模糊不清。但排布井然有序,将四枚命牌拱绕其中。让人一眼瞧出,这四个牌子上的人,在他们中间定然地位不凡。

  裴戎握住木牌,用拇指拭去尘埃,审视上面的名姓——柳疏风,山南子,江轻雪。

  目光于“江轻雪”三字微微一顿,然后拿起位于众牌中央,位置最尊的那一枚。

  这牌子曾经碎裂过,后又被人黏起,几条裂纹横贯牌面。落尘的情况比其他木牌好上不少,似曾常常被人握在手里摩挲抚摸,如玉石一般光滑润泽。

  再看字迹,笔致疏朗落拓,整行一笔而下,如神仙纵逸,来去无踪。

  背面写道“红尘不染,秋水濯心”,正面则是“慈航道君李红尘”。

  裴戎哑然。

  别的暂且不论,光是“慈航道君”四字已能说明许多。

  能在称谓上冠以宗门之名,足见其对慈航道场的份量之重。拥有这种名号的人物往往便是一派的开山鼻祖。

  他想起阿蟾说过,李红尘养过三个孩子,恰可与“柳疏风”、“山南子”、“江轻雪”三个姓名相合。

  阿蟾又言第三个孩子从他手中夺走一切,难道说得便是江轻雪忘恩负义,欺师灭祖,从身为师尊兼养父的李红尘手中夺走了慈航道场?

  若是这般,那柳疏风、山南子又是何人?逝世,隐退,还是在江湖中改头换面?他们在李红尘与江轻雪的恩怨中,又扮演了何种角色?

  他凝视片刻,将木牌放下。

  杨素道:“你看起来不太惊讶。”

  裴戎道:“还行,不比我夜里睡不着时,胡思乱想出的东西更为离谱。”

  “比起众生主与天人师竟为师徒一事,我更惊讶于你为何要将这个秘密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