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86章 算账

  正午, 南麓枫岭, 登鼓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时值凉秋, 霜叶染赤,校场被满山红叶环绕, 灼然满眼,秋意浓。

  登阶而上,踏入擂台,地形平整宽阔, 四角插着一些残破的长剑以作围栏。石板伤痕累累,褐赭斑驳, 无数弟子在此交锋洒下血汗,化作的擦不去石沁。

  一面明黄巨鼓架在中央, 两面蒙以犀皮, 桐木底座刻有一行古纂。

  “登鼓鸣九响,山河影动摇。”

  简素,朴拙,却生一股雄浑厚重之意。

  校场外, 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聚集不少慈航剑客。

  有的大喇喇地坐在草地里, 嘴里叼着绷带一圈一圈缠绕伤口。有的聚集一处,品评擂台上同门交时手所出的招式。有的挂在枫树上, 目光炯炯地观看擂台上的拼杀,一口接一口酣饮烈酒。有的盘膝而坐, 阖眸养神,调息备战。有的擦拭着自己的佩剑,安静而专注。

  更多人围拥于校场外,时而随激烈的战局屏气凝息,时而为精彩的交锋欢呼喝彩。

  场中打擂之人,正是向裴戎放下狠话的聂云英。神情坚毅,古铜色的肌肤上满是热汗,与一名霄河殿弟子鏖战许久,寻到破绽,沉声一喝,将人撂翻在地。在众人热烈的欢呼声中,赢来第九场连胜。

  但不见他有多少欢喜,将剑拄在地上,环顾四野,似在等着什么。

  围观的弟子们窃窃私语。

  “今日聂云英很是神勇啊,已经接连撂翻九名同门了。”

  有人摇头:“他出身灵缘斋,擅使横练功夫。对于此种非生死搏杀的擂台比拼,自然更占优势。而且这次的登鼓会没有商剑子等六殿精英参与,不过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有正直的人摇头道:“不管怎么说,聂师兄连战九轮,无人能阻,足见其能为深厚。你与其在这里犯酸,莫如好好磨练剑法,同他一较高下。”

  有人赞同道:“看来这次入琅嬛阁的机会,要被聂师兄取得了。”

  聂云英终未等到他要等的人,重重一叹,拱手道:“诸位同门,请听我一言。”

  声如洪钟,令众人聚目擂台。

  “诸位皆知,聂某为灵缘斋弟子。灵缘斋在长泰一战中,满门俱丧,聂某沦落成一个孤魂野鬼。幸得九麓殿尊垂怜,拜入慈航。”

  “昨日种种本该风逝,卫殿尊亦教导我不应沉溺仇恨,人活着,要抬头向前。”男子长声一叹,满脸苦涩地握紧双拳,“然而,在我试图忘怀这段血仇之时,苍天却将仇人送至我的面前。”

  “莫非天意如此,叫我了断此仇!”

  扬剑指天,气势如虹。

  “宗门规定弟子不得私斗,我便在此向裴戎下帖,邀他于登鼓会上一战,生死不论。”

  “若我有幸,手刃雠仇。若我不幸,战死擂台,亦算偿还灵缘斋对我的恩情!”

  说到动情处,双目泛红,一副视死如归之态。顿时激起众人同仇敌忾之心,也不管正主是否在此,便纷纷附和要求裴戎应战。

  有好事者呼朋引伴,推波助澜,不消多久,便将聂云英邀战裴戎的消息传遍全宗。校场外人数剧增,闹热非常。

  校场东面,立有一座观武台,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常有慈航师长坐在这台上,查验考较参弟子的修为进展。

  此刻,尹剑心与卫太乙两人正在上面。

  尹剑心听闻楼下喧嚣,面色铁青。

  放下手中茶盏,不见如何用力,便是一声巨响,脆弱的杯盏被他生生摁进木桌。

  卫太乙轻声询问:“师兄?”

  尹剑心没有应声,只怔怔瞧着那片声讨裴戎的人潮,眼底流露悲哀与愧疚。

  他沉沉一叹,转头吩咐身边弟子:“传令下去,登鼓会全凭自愿,不可强迫参战。凡有闹事不服之人,剥夺三年入琅嬛阁修行的资格。”

  无极殿弟子躬身领命,正欲下楼传达殿尊谕令。

  这时,校场外一片骚动,不知谁喊了一声:“他来了!”

  这句话仿佛带着奇特的力量,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不禁喃喃出声。

  “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

  众人张目望去,漫天红枫里,走来一人。

  臂挟酒坛,手握狭刀,发簪鹰翎,一身漆黑武服格格不入。行走的姿态散漫随意,却自成一种风骨。

  仿佛他是穹庐中的飞鹰,草原上的荒狼,不需鸣唳,便无人敢拭其锋芒。

  无形的气势令喧嚣的校场安静下来,人群自动分开,为他让开一条通路。

  裴戎登上擂台。

  聂云英望向他,沉声道:“你终于肯应战了,还算有点骨气。”

  拉开架势,便要与裴戎对打。

  孰料,对方只将他当做一条会说人话的疯狗似的,淡扫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裴戎抬起长腿,踩在擂台边的石墩儿上,举目环顾四周。

  “方才路过枫林时,驻足听了一会儿。诸位嚷得热烈,好似皆与我有仇。”神色淡淡,很是平静,“然而,我担任苦海刺主不过三年,开始承担与慈航有关的任务也不过两年多一点。”

  “这两年里,裴某就算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杀不完你们这千百来人的亲友吧?”

  这校场外有不少是跟着起哄的人,闻言涨红了面孔,道:“我们这是替受难者鸣不平!别以为狡辩几句,就可替自己开脱!”

  裴戎微微一哂:“既如此,这账我们便一笔一笔清算。”

  拎起酒坛,畅饮一口。喉结滚动,黄酒顺着脖颈淌下,濡湿了衣襟。

  饮罢,提坛一泼,浇余酒洗刀。

  狭刀一扬指向人群,布满缺口的刀刃凛冽森然。

  “第一笔,无极殿。”裴戎环视全场,“何人来同我算账?”

  一名无极殿弟子跃上擂台,同裴戎拱手一礼:“无极殿弟子傅泊舟,向裴刺主请教。”

  裴戎狭眸微敛,斜觑于他,面孔不似往日苍白,漫着一层浅薄的酒意。

  “你要同我算哪一笔账?”

  无极殿弟子被那双寒泠泠的眼睛瞧得心惊,定了定心神,沉声道:“一年前,神女峡之战。慈航为营救机关宗师何氏夫妇,与苦海刺、戮两部交手。傅某欲替在这场战斗中牺牲的二十来名同门,讨个说法!”

  “我明白了。”裴戎抬手,示意无极殿弟子出招,然而他的狭刀却懒懒散散地靠在腿边。

  对方觉得受到了轻视,面浮怒气,拔剑相向。欺身近前,剑出如龙,突似电,疾如风,摧肝裂胆,有去无回!

  一出招,便是最强之势。

  裴戎轻轻前迈,右手反握刀鞘,拇指推锷一弹,刀柄撞于无极殿弟子剑身,铿然一响,巨大的冲力竟这猛虎般的男人倒退两步。

  在刀身归鞘的一刹,拔刀一旋,如泻一泓秋水。刀影尚未看清,刀身再度还鞘,唯余一声铮然。

  哐当,无极殿弟子手中长剑坠落于地。

  他伫立原地,呆滞的目光中夹杂着几分惊骇,双手颤抖犹如痉挛。两只手腕上,各有殷红的朱砂一点。

  实力差距巨大,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招式,便已落败。

  裴戎对他道:“我也有一笔账,要同你算。”

  无极殿弟子惊道:“什么账?”

  裴戎一字一顿:“神女峡之战。”

  他扬首环顾众人。

  “慈航得闻何氏夫妇遭遇苦海狙击,受困神女峡,派遣五百来名慈航剑客,前去营救。”

  “世人皆传,慈航无极殿弟子智计非凡,巧运用神女峡地势,以水淹城,成功突破苦海封锁,救出何氏夫妇。而作为敌人的刺、戮两部一时沦为笑柄。”

  “好生精彩!”裴戎抚掌,似嘲似笑,“然而,果真是你无极殿算无遗策么?”

  “你既参与了那场战斗,便该明白,你们无极殿是有备而来。一则对于苦海兵力排布一清二楚,二则知道该凿开哪处山谷,能将苦海主力尽数淹没。”

  无极殿弟子喃喃:“我、我以为那是何氏夫妇暗中用机关鸟送出的消息。”

  裴戎淡淡道:“不错,是一只机关鸟送出的消息。”

  “然而,那只鸟非是何氏夫妇所制,而是我。”

  无极殿弟子顿时怔住,无法言语。

  “神女峡易守难攻,更兼苦海人质在手。若非如此,救出何氏夫妇的可能微乎其微,你们那区区五百来人很可能会全军覆没。”

  “在裴某身上算的二十个多人头,我一概认下。但也别忘记,你无极殿尚欠我五百三十一条性命!”

  “滚下去。”他沉声喝道,刀锋一指北面,“下一笔,霄河殿。”

  霄河殿弟子们被忽然指出,措手不及,商议片刻,推举一人登台。

  “霄河殿弟子周葳,请裴……阁下赐教。”那人许是被裴戎气势所慑,态度甚为有礼。

  裴戎道:“你要同我算哪一笔账?”

  霄河殿弟子咬牙顶住对方迫人的气势,朗声道:“半年前,九脉峰一战。我霄河殿弟子受困山林,阁下率领苦海妖魔包围山脚,纵火烧山,我殿三百七十四名弟子葬身火海,无一幸免。”

  说到此处,双目泛泪:“阁下可曾有救我这群同门之举?”

  长风过襟,秋意肃杀,裴戎的回答比灌入衣襟的秋风更加凉薄:“没有,我从未想过救九脉峰上的人。”

  围观众人闻言一惊,随后响起一片谩骂。

  裴戎如清风过耳,片语不留心上,注目霄河殿弟子。

  “那一战的目的是为争夺飞狐要道,主战场在玄渊谷,而非九脉峰。霄河殿尊为求大胜,出奇策,分兵两路,以一支为饵,将苦海主力诱至九脉峰。另一支从后包夹,反将苦海围剿于山下。”

  他迎着霄河殿弟子难以置信的目光,平静道:“被慈航棋手放弃的棋子,我这个苦海的魔头又何必替他痛惜?”

  说罢,狭刀再指:“下一笔,澹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