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84章 唯其春秋

  魏小枝顿时像被人生生抽了一鞭子, 面上青白交错。

  “众生主。”他缓缓伏首, 情真意切道, “我与兄长生于苦海,长于苦海, 能从千万苦奴之中跃居此位,全赖您的庇佑。”

  “兄长深得您信重,作为御众师,为您捧剑执戟, 本是莫大的荣耀。”

  “然而他心志不坚,被顾子瞻迷惑, 做出背叛的丑事。后又被那畜生利用,损我苦海基业。最后死于慈航之手, 是他咎由自取!”

  “而您不计前嫌替他报仇, 送那姓顾的畜生下去陪他……”

  魏小枝顿了顿,将一口浊气从思绪纷杂的胸间呼出。

  自从兄长与顾子瞻私奔,把他这只弱鸡小弟抛弃在苦海的狼窝里,他便惶惶不可终日, 时刻担心众生主秋后算账。

  裴戎、独孤常嘲笑他是无胆鼠辈,遇事后缩。拓跋飞沙更是瞧不起他, 总找机会折辱于他。身为苦海部主, 竟混得比稍有地位的部奴还要不如。

  魏小枝着实有苦难言。

  你们以为我想吗?不老老实实缩在生部当王八,难道要成天在众生主眼前逛荡么?若是某一日, 大人瞧着不顺眼,想起我是那个叛徒的血亲, 恨屋及乌,拎起脖子咔嚓一刀,可不玩完了吗?

  “总之,他狼心狗肺,死不足惜。生前有违御众师之职,死后为您鞠躬尽瘁,偿还其罪。”

  话说得挺漂亮,阿蟾心想。

  收回手指,戴上一副皮质手套,掩住不正常的肤色。

  “你那兄长从前甚得我欢心,天资卓绝、骄桀自负,且野心勃勃。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面无时无刻烧着一团烈火,令人一看便知非是池中物。”

  “他像极了我最小的那个弟子,会做出同样的事情,并不令我惊讶。唯一未曾料到,他不是为了权势或者力量背叛于我,竟是为了一个虚无缈缥的情字。”

  “更未曾料到,这样一个聪明人,竟为了顾子瞻,甘心授首。”

  阿蟾道偏过头来,凝注魏小枝,目光幽微。

  “你猜他临死之际,对我说了什么?”语调淡泊,辨不明情绪。

  魏小枝心道,完了完了,秋后算账终于来了。

  额冒冷汗,小心翼翼道:“定是忏悔自己的罪过。”

  阿蟾摇头失笑道:“你这做兄弟,太过小瞧他的胆量。”

  “他被顾子瞻一刀穿胸,伤势虽重,但并非无力回天。”

  “只不过,人未死,心已绝,失了求生的意志。”

  “临死之前,以这副肉躯为代价,向我求情。”

  魏小枝喃喃:“求了什么?”

  阿蟾笑了笑,没令魏小枝心虑,很快给出答案:“放你自由。”

  魏小枝呆住,海风从岸边漫过,被冷汗湿透的衣衫紧贴肌肤,黏腻而冰凉。

  这是从未预料过的答案。

  他本以为自己在兄长心中没有多少份量,正如自己对兄长之死未曾如何伤感。

  他们虽是一母同胞,但是对方无论是天赋、胆量、心智、容貌都远胜自己。就好似做哥哥在胎中便将爹娘的精粹吸尽,留给当弟弟的,只余一些残渣。

  及至今日,魏小枝对于兄长的感情,也是嫉妒大于亲近的。

  一派茫然地听闻众生主说道:“这些年来,我极少让你接触核心事务,便是给你留下脱离苦海的余地。”

  “作为我真正身份的知情人,我是不当放你离开苦海。”

  “然而,我所等待的时机已近。过不了多久,李红尘的踪迹将无需保密。”

  阿蟾眺望不远处的港湾,哨响不绝,数千艘海船在部奴的指挥下,源源不断向中环岛的港口汇聚。白帆连绵成云,宛如浮于海上的白色涛澜。肌肉纠结的力士剥下上衣,掖于腰间,黝黑的脊背扛着一箱箱兵刃,搬上海船。刑奴徜徉于甲板间,检视物资,做好登记。

  厉兵秣马,如火如荼,正是一片忙碌的备战之态。

  海风扬起白帆,卷过浪蕊,袭向魏小枝。与寻常一般无二的冷咸的味道,竟让他生生嗅出风雨将至的杀机。

  怔怔看向众生主。

  海风将阿蟾一头墨发扬起,侧脸轮廓丰峻,如月刀一弯。

  “红尘席卷天下,便是你自由之时。”他沉目朗声,挥手命人退下,“回去好好思量,离开苦海后,要做些什么吧。”

  魏小枝磕头起身,走出几步,转身望一眼众生主被鹰鹘环伺的背影,以及远方一片蔚为壮观的白帆。

  涩然郁气堵得他心口发慌,忽觉面上一片冰凉,抬手一摸,竟是泪水。对那道孤标的背影再行一礼,大步而去。

  阿蟾双目微阖,聆涛沐风。

  背后斜影浮动,凝成一道人形。影子被手指拨开,如同褪下一件漆黑的包身大氅。

  尚未露出全貌,迫人的威势便令群鸟惊飞。

  只余一只雪白的海东青,岿然不动地窝在阿蟾怀里,仪态沉稳,果有几分鹰中之王的风采。

  梵慧魔罗慵懒地倚着阿蟾,松散的长发自对方肩头流泻,宛如一挂水瀑。语气似嘲非嘲:“你说起这些杀人、恐吓的话来,倒也似模似样。可叹裴戎还以为你是那山巅云,云中月,心魂澄澈,秋水不染。”

  阿蟾沉默揉搓手里的蚕豆,没有回答。

  梵慧魔罗道:“你强行将我顶下,是害怕我应了独孤谏言,对裴戎下绝杀令?”

  阿蟾摇头:“你不会。”

  “为何不会?”梵慧魔罗挑起阿蟾的一缕长发摩挲,长眸微眯,“要知道,我挺喜欢这种挚友反目,情义难全的剧目。”

  阿蟾冷淡地斥责:“上不得台面。”

  然后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轻笑,含着若有若无的嘲讽。

  阿蟾想了想,轻叹道:“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梵慧魔罗枕着他的左肩,仰头将一口烈酒灌进喉里,递给阿蟾时,被他婉拒。

  阿蟾道:“同为李红尘,何故要自己与自己赌气为难?”

  梵慧魔罗微微一顿,手指摸着下颌,做思索状。随即长身而起,掂了掂有不少余酒的酒壶,抛入海中,饮一口寒风,纵声大笑。

  滂湃的海浪排击礁岸,卷起千堆白雪。两人一坐一立,残阳染遍穹庐,又铺尽沧海,长天海水共是一色。

  “许是因为,李红尘是个怪人。闲了他会寂寞,所以一辈子都在想尽办法给自己找不痛快。”

  梵慧魔罗环抱双臂,耳边的金环随风摇曳。

  “不过,比起找不痛快的本事,我怎样也比不上你。”

  “那孩子从不流泪,与你分别时,却哭红了眼,你倒也忍心。”

  阿蟾抚摸怀中的海东青,从它身上摘下一只长翎,与裴戎发间所簪的鹰翎一般无二。

  “他是我看好的一只雏鹰。”

  “其身上有一种特质,是我平生未见,像是一块未经琢磨的美玉。”

  阿蟾抬手,海风卷起羽毛,送上云霄。

  万里之外,溯瑚州。处中原腹地,崇山叠嶂,奇峰秀出。慈航进入山林,骏马引蹄,白衣飒飒,身负霜刃的剑客蜿蜒行于山花秀水之间。

  山峦与天穹交接之处,遥遥传来一声鹰唳。

  裴戎心有所感,勒住马缰,驻步回首。揭下兜帽,露出发边簪着的白羽,与风同展,猎猎飞扬。

  慈航剑客从裴戎身边一一走过,并未因他的停留放缓步伐。

  自长泰启程,他与这只队伍里相处半月,所有人都在若有若无地疏离他。他们无法反抗霄河殿尊的决定,便以这种方式无声地表达对裴戎的抵触与不欢迎。

  只有商崔嵬肯与裴戎亲近。

  此刻见裴戎停步,便策马行至他身边,关怀道:“怎么了?”

  裴戎望一眼天边残阳下的飞鹰,握住颈间玉坠,摩挲一会儿,又松开。摇了摇头,拉上兜帽,呼喝马匹迈步。

  商崔嵬对裴戎的心思知道几分,为了不令他感到冷落。御马并排而行,向他介绍沿路的古迹与奇观。

  “那副凿光石壁上的字迹,乃是无奇道人开悟所题——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裴戎没有拒绝,只把兜帽掩了掩,避开旁人探究扎人的目光。

  他虽披着白色的斗篷,但身上仍是从苦海传来的漆黑武服,与周遭霜剑博带,衣冠胜雪的慈航剑客们格格不入,仿佛滴在雪笺上的墨点。

  商崔嵬的声音飘飘忽忽,未曾细听,也不知讲到了第几处先贤留墨。

  忽然他的话语停止,带着些许欢欣:“白玉京到了。”

  裴戎抬首,见一座九天仙阙,城墙巍峨,崇山环绕,无比磅礴壮丽。光凭这城下一眼,便感受到天上玉京的气势恢宏。

  城门大开,他跟随马队进入。

  入目便是长街百里,以雪石铺就,宛如玉藻。无数百姓聚集于长街两侧,夹道欢迎。在慈航剑客们走来时,将芬芳的桃花抛在他们足下。

  裴戎环顾城池,卧波长桥,风亭云楼,桃花满街……这些仿佛存在于上辈子的记忆里的景致,霎时鲜活起来。像是阔别已久的老友,在向他遥遥招手。

  令他忆起,这是儿时的故土。时隔旷久,终于归来。

  与此同时,苦海北岸,梵慧魔罗转头注目阿蟾:“当初你关注、亲近于他,我只以为你要熬鹰。”

  “熬鹰?”阿蟾摇头,“那些被驯化了野性的东西,除了顺从主人的意志,什么也做不成。”

  “譬如独孤、拓跋飞沙。哪一个不是天赋绝佳,又对你我忠心耿耿。可是,他们帮不了我们。”

  “苦海是一个毒坑,从未熬上十年,未失底色的……唯有裴戎!”

  白玉京里,欢迎的喧嚣声渐渐低了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在雪白的队伍中,发现那枚格格不入的墨点。

  虽然头戴兜帽,身披斗篷。但那双漆黑的手,腰畔破损的狭刀,和帽沿下一抹冷淡锋锐的眼神,令此人身份呼之欲出。

  裴戎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份暴露,各方势力在震惊之后,都等着瞧慈航的笑话。原来光明磊落的慈航,竟也在暗地里使些不堪的手段。

  虽然裴戎杀人乃是苦海的命令,但慈航身为正道魁首竟选择漠视,放任正道盟友牺牲,不正是虚伪君子的做派么?

  于是,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这件事情已经传遍天下。

  人人都知道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竟是慈航的道子。

  人人都知道霄河殿尊竟然接纳了这名屠夫。

  百里璧藻长街,由热闹喧嚣,变得鸦雀无声。

  兜帽遮住裴戎的半张脸,只露出半截下颌,其棱角锋锐如刀。

  漠视周遭的目光,腰背挺拔,峻如峤岳。

  阿蟾手里揉搓着几枚蚕豆,喂向鹰鹘。它振动着翅膀,垂首用金色的勾喙啄食,被阿蟾抚过头顶翘起的软毛。

  “然而,他还太过年轻,历事不多。苦海教会他坚韧、决断与如何杀人,除此之外,他并不比那些初出茅庐的雏鸟老练多少。”

  梵慧魔罗挑眉:“你对他的期待是?”

  阿蟾抬头,天光照亮侧脸,这一笑满目风海静:“知我罪我,唯其春秋。”

  坚逾峤岳,旷及百川,誉不能骄,谤不能颓,己心所向,路之所至。千载过后,江雪埋骨。知我罪我,唯其春秋!

  忽然,一样东西向裴戎飞来,像是暗器,拇指抵锷一弹,半截残锋出鞘,挡于身前。暗器命中刀面,发出破裂的脆响,溅飞的蛋清污浊了衣襟。

  趁裴戎愣神之际,又一枚鸡子砸来,正中脸侧。

  谩骂响起,“屠夫”、“杀手”、“滚回苦海”等字眼宛如一记记铁锤狠狠砸在裴戎身上。有人大声煽动人们的怒火,有人带着孩子冲入长街,拦下马队,大声哭喊着还他们家人的性命。

  喧嚣而不混乱,显然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行动。

  “这是怎么回事!”商崔嵬拧紧眉峰,勒马驻步,派人驱散闹事者,却越令民怨沸腾。直到陆念慈出面,如春风沐雨地安抚下众人,方才了结此事。

  慈航剑客把裴戎护在中间,挡下人们向他投掷的鸡子、菜叶,并加快速度奔向慈航道场。百里玉藻长街,一片狼藉,灼灼桃花污于残枝残叶之中。

  裴戎一把抹去脸上的狼藉,将微微塌的腰背重新挺直。

  从谩骂与鸡子、烂叶的接风洗尘中走过,举目远望,路甚长。

  “知我罪我,唯其春秋。”梵慧魔罗以唇舌细细品味,敛笑一叹,“这副担子很沉。”

  阿蟾将拍拍怀中的海东青,抬起左臂。海东青抖了抖翎羽,跃上臂肱,昂首发出一声嘹亮长啸,穹中群鹰为之应和。

  扬臂向前一送,桀骜的苍鹰舒展羽翼,飞入青空。

  “这正是,我替李红尘留下的一个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