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82章 尘埃落定

  裴戎落地, 翻身而起, 抬头仰望。

  灭魔的战场被浩瀚云海遮蔽, 看不清具体形势。只偶尔能看见双身佛的手臂探出,将云雾搅得翻江倒海。时有刀光剑影乍现, 宛如伴随风雨而来的一道道白电。

  接着鲜血瀑淋,犹如弥天大雨。

  众人静静等待这一战的结局,交锋间爆发浩大的威势令他们如痴如醉,未曾生出多少担忧。老人们深切明白苦海御众师与慈航殿尊的厉害, 少侠们大多听着这些大能的威名长成,并不担心他们联手之下, 无法打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妖魔。

  拓跋飞沙半倚在树旁,不耐烦地看着血盟的人们吵吵闹闹地惊叹。

  他拉不下那个脸面爬向苦海阵营, 而他手下那群戮部尽是些脑袋一根筋的蛮货。不见戮主吩咐, 便无一人有眼色地过来,把他搬走。

  百无聊赖间,忽然瞥见裴戎手中的东西,眼睛一亮, 道:“可以啊,你小子怎么把这慈航重宝搞到手的?回去后, 借我玩一玩?”

  他的音量不小, 为了恶心慈航,甚至扬高几分。

  众人这才发现裴戎手中的青川引, 满脸古怪地注目了一会儿,又向慈航看去。

  陆念慈皱起眉峰, 目光在裴戎脸上、手中徘徊,回头凝视双眼紧闭的商崔嵬。

  慈航剑客骚动起来,面浮怒色。尤其是罗浮一脉,觉得青川引落入敌手,践踏了他们的尊严。

  一名罗浮弟子握紧佩剑,气势汹汹地就要冲出去,向裴戎讨要青川引。

  脚步一顿,被人拉住。回头一看,竟是苏醒过来的剑子。

  商崔嵬用了好些秘药,情况好转,惨败的面色稍稍好看了些:“是我给他的。”

  罗浮弟子大吃一惊:“剑子!”

  商崔嵬虚弱摇头,对上陆念慈的目光。

  “霄河师叔,他是……”

  陆念慈顿时心下一沉,安抚地拍了拍师侄的手背,阻止他言语。

  裴戎的真实身份不能外传。更不能任凭青川引握在苦海刺主手中,而他这个慈航殿尊却不做表态。

  唉,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陆念慈轻轻一叹,裹紧风氅起身,欲同苦海刺主聊一聊,把“交涉”的姿态做给人看。

  这时,云端战场传来异变。

  刀唳刺入耳蜗,众人出现一刹失聪。

  见一道白虹贯穿天地,浩瀚云海一击排空。露出双身佛庞庞身躯,凌空悬浮,僵硬不动。

  尹剑心面上挂彩,衣衫褴褛,捂住胸口,半蹲在剑上。一旁,卫太乙搂住对方,不让人从剑上摔落。而他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唇角溢血,面容苍白,显然受了颇重的内伤。

  而梵慧魔罗一副从容风姿,立于观世音螺髻。转刀搭于臂弯,折臂夹住,以袖拭去锋刃上的血迹。

  一半衣袖皆损,露出右臂与胸膛,果露的肌肤上滚满汗珠,嵌几枚伤口。一声轻微脆响,颈间的珠链断裂,青金石从胸口滚落。

  提足一跺,双身佛身躯一震。

  只见秦莲见与观世音相连之处出现一道刀口,沿着两人脊背裂开,淋漓鲜血从天空落下。双身佛被御众师最后一斩,生生劈开。

  他们发出痛苦的哀嚎,逐渐化为凡人大小,从云端坠落。

  轰隆——

  秦莲见在地上摔出巨坑,双眼一黑,脏腑移位,身骨尽折。

  口中不停呕出鲜血,抬手伸向苍穹,像在等什么人似的,呢喃道:“救我……救我……”

  观世音摔得半身碎裂,扭曲着四肢,缓缓爬到秦莲见的身上,分开他的双腿。

  秦莲见感受到抵住身后的东西,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身上只有一半脸的怪物。

  “你要反噬我……为什么……”

  观世音用它非男非女的声音,嘲笑道:“那位大人替你伐骨洗髓,拔升境界,是将你当做备用的容器。”

  “若你成功超脱,自然甚好。但若你功败垂成,你便是我们最后的退路。”

  秦莲见在痛苦中挣扎,感觉自己的法力、血肉在被什么东西蚕食、抽空。绝望凝视身上起伏的怪物,喘息道:“这不对……与他说得根本不同!”

  破碎的观世音,捧住他的面颊,在那逐渐失去温度的唇上留下一吻,牵着他的手抚上小腹。

  “感受到了么?道器的脉动……这是胎藏佛莲渴望诞生的呼唤啊。”

  说罢,观世音轰然碎裂,被风一卷,散了满地。

  秦莲见拼命摇头,像是在为对抗死亡做出最后的努力。猛然弓起身体,气息断绝,唯见腹上开出一朵金色的莲花。

  胎藏佛莲。

  代表“悟法”的道器。

  观世音渡毗那夜迦本是一桩美谈,但由于凡人的孽根性,令这则传说在流传中渐渐失真,甚至添上不少下流的幻想。

  再加上它并非自然诞生,而是人力强为,令这个道器多少有些不“正”。

  但是,众人的目光依旧不自觉地被这朵金色的莲花所吸引。

  超脱众生,超脱众生,超脱众生!

  无数人在心中呐喊着,眼中所见已非一朵莲花,而是一条登天之阶!

  正神思不属间,忽见黑衣杀手与白衣剑客分别向胎藏佛莲靠近,顿时如同当头淋了一盆冷水。

  不错,那是一条登天之阶。

  但有龙虎在侧,他们这群鱼虾也只能妄想了。

  梵慧魔罗自天上俯瞰一眼,扬手打了一个响指,在浩瀚天穹中回荡。

  黑衣杀手们闻声而动。

  有的张开铁翼,持弩跃上半空。有的列成刀阵,向前推进。有的游走侧翼,策应护援。秩序井然,纪律严明。那模样竟不像是一场江湖比拼,更像是要进行一场战争。

  裴戎漠然看着这一切,身为刺主,本该一马当先,但他分毫没有参与的意思。

  拓跋飞沙倒是想掺和一把,奈何走起来跟乌龟爬似的。

  骂咧道:“那群混账缺了部主统领,什么时候这么令行禁止了?”

  许是听到他的疑问,一名瘦削苍白的男子,手掌陌刀,从人群中走出。背上插着四面靠旗,以各色彩线秀龙纹,缀着飘带。搞得花里胡哨,像是从戏台子上走下来,杵在一群黑漆漆的杀手中,格外惹眼。

  他没有发声,而以靠旗向苦奴们发布命令,指挥他们列阵前压。

  那人从裴戎、拓跋二人身边路过时,特别转头瞧了他们一眼。

  裴戎沉默着没说什么,拓跋飞沙却如火炭一般爆了:“草,是独孤那小子!他不在刑殿里猫着,难道也想在这次任务中分一杯羹么?”

  慈航见此情形,自是不甘示弱,以比苦海更加严明的阵势,针锋相对地向前推进。

  商崔嵬在罗浮弟子们的扶持下,勉力起身指挥这场对峙,身旁已无陆念慈的身影。

  因为,苍穹中属于御众师与慈航殿尊的战斗先一步爆发。陆念慈称量过彼此实力后,决定先行支援尹剑心与卫太乙。

  两大阵营缓缓接近,金色的莲花被夹在中央,那样娇嫩、孱弱,随时会被一触即发的战争碾碎。

  无论是参战者、还是观战者,每一个人手心里都攥着一把汗,胸腔里鼓着一口气。见证时隔慈航苦海隔数十年之久正式交战,在这一刻爆发!

  这时,一名不速之客出现。

  浑身上下裹在漆黑的斗篷里,连根头发丝儿都不露,刻意掩饰了一切体貌特征。

  步履从容地跨入战场,悠闲得好似溜达在自家后院一般。

  那是谁?竟敢在这时候过去,不要命了!

  众人神色错愕,议论纷纷。

  裴戎被人们的猜疑唤回一些清明,凝视神秘人的装扮,疑惑地皱起眉头。蓦然福至心灵,忆起一行大师所言襄助秦莲见的神秘高手。

  神色一变,大喊:“独孤,别让他靠近!”

  独孤微微一怔,虽然疑惑,但他从不质疑裴戎所言。抬手一招,命令苦海杀手随他冲出。陌刀一舞,便向来人抡去,其势开山裂石!

  更有无数杀手,如幽灵一般穿出,从旁协攻。

  这名斗篷人看似如陷泥沼,怎样都逃脱不得。

  忽然,陌刀慢了下来。

  独孤拧眉,目中闪过一丝惊愕。

  不但是陌刀,他的身体、步伐、呼吸通通慢了下来。好似突然衰退成一名耄耋老者,凌厉的招式化为太极推手一般,慢慢悠悠。

  斗篷人仅低了低头,便过了雪寒的刀锋。

  周围的苦海杀手陷入同样境地,眼睁睁地瞧着目标从身旁走过,而手边的狭刀只拔出短短一寸。

  目睹此景,商崔嵬暗道一声不好,命令慈航剑客阻拦。

  结果,无济于事。

  斗篷人就这样在杀手、剑客们慢速围攻之下,轻巧穿梭,毫不费劲地靠近秦莲见的尸首。

  俯身,看着人死不瞑目的眼睛,慢悠悠道:“秦莲见,让我说你什么好。”

  “让你找一个适合的容器,多容易的一件事儿。”

  “罗浮剑子、苦海刺主与苦海戮主这几个困在画里英才,选哪一个都好。虽然不能瞬间拔升至超脱众生,但剩下的咱们可以慢慢修嘛。”

  “而你偏生贪心不足,欲吞下梵慧魔罗。这不,撑破肚皮了吧?”

  絮絮叨叨的,竟同死人开始闲聊。

  “后悔不?”他问。

  死人自然不能回答。

  斗篷人便掰起死人的头颅,强迫他点了点头。

  “孺子可教也。”他满意道。

  说罢,像从自家田地里挖一颗白菜似的,随手摘下胎藏佛莲。然后一声长啸,展开的双臂长出翎羽,化作一只雄壮的黑雕,叼起莲花,振翅冲上云霄。

  梵慧魔罗竖起一掌,以掌风震退尹剑心,将目光投向逃之夭夭的黑雕。

  慈航三人明白局面的变化,停止与御众师对攻,出招阻拦那名大胆妄为的狂徒。

  陆念慈率先出手,聚拢云气,形成巨大的气旋,阻挡黑雕视野。接着卫太乙跟上,发出数道风鞭,环绕黑雕,将其困锁其中。最后尹剑心拔剑,一霎连出五击。千风凝聚的剑刃如莲展开,每一剑化作十丈长的无形锋刃,连绵不断向风云漩涡斩落。

  众人皆以黑雕逃不过三位殿尊联手,结局必是殒命。

  孰料,一声唳啸,黑雕破云而出,身形分毫不损,快如雷霆,直向北方飞去。

  尹剑心面色难看,正欲追击。

  只见一抹刀光自他身旁掠过,既璀璨,又黯淡。

  仿佛沿着这一刀行径的轨迹,色彩被杀退,温度被杀退,唯剩黑白二色流转,将一方天地杀成水墨画卷。

  黑雕避无可避,一刀命中!

  没有飙血,没有哀鸣,黑雕的身形被刀气绞碎,化为满天飞羽,消失天际。

  竟是幻象!

  梵慧魔罗口中轻“咦”,收回长刀,回头瞧向慈航的三位殿尊。

  尹剑心沉默低压,卫太乙茫然失神,只有陆念慈云淡风轻地挑了挑眉毛。

  足见的陆念慈气度与城府。他在裴昭死后,能力压一位师叔与五位师兄、师姐成为慈航的话事人,非是等闲。

  而地上目睹这一切的人们,皆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竟然有人在四位顶尖高手的眼皮子底下,把道器截胡了!

  那个神秘的斗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梵慧魔罗从空中降下,苦海杀手们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他。

  不少人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思,越过杀手们的身影,想瞧一瞧那位大人物的脸色。

  然而他们失望了,梵慧魔罗平静得很,神情与面孔找不出一丝瑕疵。反倒让不少年轻侠士被他仪貌震慑得失神,看得身旁师长眼角抽搐,恨不得几耳光将人扇醒,揪着他们的脖子大吼:“那不是一朵娇花,他一个指头就能把你碾死啊!”

  长泰道器之争,开端轰轰烈烈,历时一月有余,埋骨英魂千余,最终却是这般草草了结,总让人觉得意兴阑珊。

  各方势力召集门下,纷纷告辞作别。苦海也鸣金收兵,聚拢杀手,准备离开长泰。

  拓跋飞沙经过一阵休息,终于蓄积了些许气力,一瘸一拐地重归苦海阵营。

  路过裴戎时,微微一顿,见他自从佛像上落下,便沉默僵硬得像是一尊石雕,疑惑地拧起浓眉。

  “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裴戎迟钝回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正在离去的苦海杀手。下意识迈开脚步,便要跟去。

  他的身影,在千万人中是那样的不起眼。他的脚步,在隆隆足音中是那样的不可闻。

  然而,好似心有灵犀,御众师侧身回眸,穿越茫茫人海,与他四目相接。

  裴戎因这一眼,心脏一颤。

  肌肉紧绷如铁,牙冠因扣得太死,发涩发酸。想要质问,又想要祈求。

  但他该说什么?

  脑中一片空白,只凭本能加快足步,追了上去。

  却见御众师对他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

  迈出的腿不尴不尬地僵在半空,心冷了下来,手足跟着发凉。

  梵慧魔罗的目光没在他身上多做停留,转向陆念慈道:“还记得我们打的赌么?”

  陆念慈微微一怔,下意识“嗳”了一声。

  梵慧魔罗道:“胎藏佛莲被神秘人物夺走。”

  “道器之争,你我皆败,没有胜者。”

  “尹小婉依旧留在我苦海做客。”

  “至于他。”他伸手一指裴戎,淡淡道,“还给你们了。”

  说罢,转身而去。

  小白猫冒出头来,从裴戎怀中跳下,追向梵慧魔罗。跑了几步,回头看一眼孑然独立的裴戎。呜咽一声,原地徘徊一阵,最终反身折回,攀上裴戎身体,重新窝入他的怀里。

  裴戎缓缓闭眼。

  看不见独孤惊骇的目光,听不见拓跋飞沙暴怒的吼叫。周围震惊、怀疑、揣测、非议之声忽远忽近,他没办法听清。

  其中,最为震惊的要属慈航的剑客们,他们茫然无措地彼此对望。对于苦海的刽子手竟成是自家门人这件事情,一时无法接受。

  裴戎背对他们,看不到面孔。唯见脊背如同插了铁条一般停得笔直,强韧、不屈。

  然后他回头,冷峻坚硬,满身煞气。任谁看,都是一名地地道道的杀手。这让慈航弟子们更加无法接受。

  见他大步流星向霄河殿尊走来,有人下意识拔剑相对。数百年的交战,对苦海的仇恨已被烙刻在他们的骨子里。

  裴戎推开颤抖的剑锋,没有给对方哪怕一个眼神,径直走到陆念慈面前。

  陆念慈定定凝视着他,如同所有与裴昭关系匪浅的人一般,用力在他脸上寻找属于那个男人的痕迹。

  半晌,笑道:“戎儿。”

  裴戎抿唇,撩起衣袍,单膝跪地。将青川引解下,放在地上,深深垂首。

  “霄河殿尊,裴戎潜伏苦海近二十载,功亏一篑,一事无成。”

  “令您失望了。”

  陆念慈摇了摇头,将人扶起。

  见裴戎不肯起身,轻轻一叹,倾身将裴戎搂进怀里,拍了拍。

  “走吧,我们回家。”

  裴昭之死,红尘之秘,封存的往事,埋葬的真相……宛如此时下起的绵绵阴雨,薄凉地落在心间。

  裴戎将头垂得更低,遮掩他狼也似的眼神。

  【第三卷 •胎藏佛莲•完】

  《卷四·红尘之秘》登鼓鸣九响,山河影动摇,江海阔无涯,莫问英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