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
许攸衣不知何时站到了容色背后, 径自取过画轴,扫了一眼,既而看向他, “你怎么找出来的?”
约莫是架势像极了初见时那副光景,容色微楞了下, 有些不知所措道,“容色话本看完了, 就想找找书房里还有没有新的, 然后就从箱笼底翻出来了这个。”
“这是我爹爹的画像, 我一向不喜旁人擅动, 往后不要再犯了。”
许攸衣有些松了神色, 却还是告诫道,“这书房的东西, 也都各有归置,你不必费心。”
“诺。”
容色轻应一声, 微低了眼帘。
许攸衣卷了画轴,重新绑好, 放在木盒里, 珍之又珍的将东西塞到箱底。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色色。”
她将箱笼掩上,余光觑见他似有些失落的模样, 不自觉的补上了句安慰。
“这几日, 你若实在无聊, 便随我出府吧。”
“阿姒说的是真的?”
他眼睛发亮,露出了些喜色,“容色真能与你一起?”
“府里规矩多,确实容易闷着, 左右有我在,老太君那我去交代,他不会责难你的。”
她摸摸他发顶,有了些笑模样,“正巧,河州宋家要在煦阳阁宴客,今夜算是有热闹可瞧了。”
许攸衣说的热闹,大抵是要寻宋家的不痛快,容色眨眨眼,有了些明了。
毕竟许攸枝如今那副尊荣,便是能去,别说许府,就是她自己也丢不起这个人。
这帖子自然也就只能由许攸衣接了。
且,依着上回宋家三郎君想要设计许攸枝的心思,此次想必也会有什么幺蛾子,许府可不白白吃亏,老太君那少不得也有这个心思。
故而许攸衣替许攸枝出席这个晚宴,多少也有他的授意,想借着此次机会,瞧瞧河州宋家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再者,宋家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摆在明面上要不顾脸面,不得不让人在意是不是有什么旁的缘故。
不然何以非逮着许攸枝这个纨绔女下套,要说良配,许攸衣不是更合适吗?
显然,许攸衣也想到了这点,她特意打听过河州宋家,知道宋家三郎君,出阁前,也算在京城闺阁郎君里头有些名声,虽说运气不怎么好,刚成亲,妻主就因误食过敏之物,窒息而亡。
可到底品貌性情,算得上乘,这三年又一直寡居在母家,半步都不曾迈出过,那些风言风语早就散的差不多了。
想要改嫁,其实容易的很,偏偏他一直不愿,这乍然会允了与许攸枝的婚事,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里头猫腻不少。
可许攸衣却不这么认为,宋三郎君她虽不曾见过,可光这三年,他能任着自己性子,没有被逼着改嫁,就说明他其实极有手腕和主见。
连宋母那样刻薄迂腐的,在枕边风的鼓吹下,都没怎么插手干涉他的婚事,由着他呆在小院,过自己的自在日子,还让他从主君的手里夺了一半的中馈,可见他的不简单。
后宅深院,这样的角色,又岂能委屈自己,嫁给一个没多少本事,又仰赖许府供养的庶女?
便是宋母施加胁迫,他又岂能乖乖就范,丢下脸面,去勾搭许攸枝,而枉顾自己的意愿。
如今宋家又来一出煦阳阁夜宴,她带着容色,宴席上,宋家三郎君便是有什么风吹草动,容色在那,必然逃不过他的眼。
许攸衣眼底划过丝算计,“色色,那宋三郎君既有意我四妹,想来少不得向你探听些她的事,你多注意着些,莫要叫他牵着鼻子走。”
“容色知道,阿姒放心,容色可不会叫人轻易糊弄了去。”
他拍拍胸脯,脑袋靠在她腰上,极是兴奋道,“容色不会丢了许府的脸,更不会丢了阿姒的脸。”
“色色最是聪敏,我自然放心”,她拥住他,眉目间柔色尽染。
...
煦阳阁,金杯玉翠,声乐悠扬,上下三层烛火通明,热闹异常。
门口,车马拥挤,许府的马车只能堪堪停在外围,许攸衣从车上下来,一身鹅黄色披纱流仙裙,细腰紧束,广袖舒扬,翩然欲仙。
回眸一笑,素手去扶车上戴着幂篱,身段极是风流,虽瞧不清样貌,却越发显出媚态的郎君。
喧闹间,刹那一静,各处的女子都明里暗里的流连着挽着许攸衣,一袭淡雅蓝衫,透出清贵惑人气息的容色,微微失神。
“许二小姐,有一阵没见,怎么突然携了美人,都不知会一声咱们呢”,有算的上点头之交的,上来打招呼,觊觎的目光落在她身侧,莫名有些试探的意味。
“是呀,你这一去诀阳城,回来都甚少露面了,这席面上,美人都常向咱们问起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你说说,你待会儿是不是得自罚几杯啊,哈哈哈。”
“诶,大伙儿难道不知陛下给许二小姐赐了个美人陪伴左右?这美人在怀,她哪还能顾得上出来,与咱们喝酒吟诗啊,姐妹们,你们说,我说的在不在理,瞧瞧许二小姐身边这位,搁谁家里头,谁还能有心思陪着你们喝酒。”
“不错!不错!许二小姐一向艳福不浅,寻常的样貌岂能入她的眼,依我说,许二小姐不该这样藏着掖着,有这样绝世的美人,合该叫大伙儿瞧瞧才是。”
“对啊!对啊,许二小姐,你素日不近男色,我等一听说你金窝藏娇,很是宠爱你身边这位美人,可是抓心挠肺了好一阵呢,趁着机会,不如去了幂篱,让咱们一饱眼福如何?”
世风如此,世家女们哄闹着,全然放纵的,视男子如玩物,谁也没顾忌。
何况寻常时候,高门侯府私底下寻新鲜刺激,交换侧侍通房什么的,玩弄各种花样,本就司空见惯,时下亦多有以此为乐,以涉猎多少,来攀比取笑的。
如今难得见许攸衣身边带了人,又观美人姿态间的风情浑然叫人销魂入骨,颇像是精于此道的,一众世家女自然都想尝个新鲜。
压根就没想许攸衣素日在宴席的美人窝里,清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喜不喜与她们所谓的交际有上牵扯。
“许二小姐,你看咱们都这般求你了,你总不能一直让美人被幂篱闷着,不让姐妹们瞧瞧吧?”
梳着元宝发髻的贵女凑上前,挤眉弄眼,就差明示让许攸衣将人让与她们赏玩一阵了。
众人不甘落后,纷纷七嘴八舌的搭话,情绪高涨,面色激动的围拢上来,将二人的路,堵的水泄不通。
许攸衣眼底极快的划过丝厌憎,她微拢了五指,凤眸在明耀烛光里,显得尤为灼然华滟,可唇角却是勾了起来,笑的有些不羁。
“赏荷宴,诸位可是都去了,如今明面上,这一日两日的,才过去多少会儿,就想将陛下赐的人丢在脑后,玩弄取笑,这一旦传出去,打的不知是谁的脸面?诸位怎么如此大胆,莫不是以往赏荷宴后,也是如此行事?”
“这,这,我等怎会有轻视陛下之意,许二小姐你可慎言啊。”
“对啊,咱们玩闹归玩闹,这私底下的事,你若不愿,尽可拿玩笑,也打发了咱们,倒不必拿陛下来压。”
众世家女见许攸衣不上套,一下有些下不来台,可这话却不能叫旁人听去做了由头,传到陛下耳朵根子里,往自己脖子上横一把刀。
便都嘴硬的,恼了起来。
“再说,往常闹腾的时候,你不也大多在场,亲眼没少瞧,那时怎么不说陛下的名头,由着咱们行事?如今大伙儿就是想瞧一眼你身边的美人,图个新鲜,你倒是急了,这也太不将咱们往日情分放在眼里了。”
许攸衣微眯了下眼,心下冷笑,那会儿她正及髻,又是科举的探花,鲜衣怒马,风光无两,谁都想与许府联姻,结两姓之好。
各权臣世家,更是没少上门与老太君说话。
可自从慕炼月一通斥责,将她从户部侍臣的位子,贬去了翰林院修史书古籍,还几次三番,意图加罪许府。
又在世家们见着风向,不再热忱于与许府结交后。
慕炼月当着面几度嘲弄,一脸莫名的样子,叫她瞧出苗头。
她才开始出入纨绔们的府邸,在觥筹交错间,时不时的遭受冷眼,看着世家们纵情声色,拿许府败势,取笑她。
她风轻云淡的倒酒,与她们碰杯,不在意的醉了醒,醒了又醉,直到春去冬来,寒过夏暑,果如她所料,慕炼月没再叫她去御书房,挨冻暴晒,冷脸责骂,也不再紧盯许府不放。
所有的猜测,才在这时有了印证。
她心头突起疑窦,却始终摸不透其间隐秘,后来干脆称病告假,改头换面潜出京城,几年之后,云游归来,心境已有所好转。
直到因纨绔们席上无意的一句话,被莫名派到诀阳城,从无尘那里得知真相。
往事一件件划过脑海,许攸衣凤眸渐冷,“情分?”
她冷冷嗤笑,面染寒霜,众人微微一愣,脊背窜上股凉气。
恰在此时,一阵优雅银铃般的轻笑从一众世家女们身后响起,诸人纷纷不自觉的让出路来。
一个姿容昳丽,仪态万方的美貌郎君,手执纨扇,莲步轻移的从中迈了过来。
“宋三郎见过诸位女君。”
他目光不偏不倚的落在许攸衣身上,姿态端雅的揖礼,“不知这位可是许府二女君?宋三郎有礼。”
“三郎君,我家四妹突染急症,不便前来,老太君便命我,出席晚宴,还望勿要见怪。”
许攸衣敛了神色,面无表情的还礼,“三郎君不必多礼。”
“来者是客,我岂会见怪,诸位女君里边请。”
宋三郎笑意款款,一副东道主模样,丝毫未避讳四下里的窥视,在一众人惊艳的目光下,缓缓踱步引路。
出过阁,又丧妻的郎君,能出来应酬,本就不会怎么在意旁人眼光,兼之又掌着后宅中馈,比旁的没了妻主的郎君,要多了许多体面,故而,身份上,其实与未出阁时候相比,并无多少改变,反倒还得了几分自在。
宋三郎又自幼是个有主意的,好强的紧,如今俨然已是不输于在场女君气势。
旁人看了,不仅生不出轻贱,反倒还要夸赞,因这,名声反倒比未出阁时,要更盛了几分。
容色透过幂篱,瞧着宋三郎背影,有些莫名的在意,“阿姒,他就是宋三郎?宋家可还有其他郎君?”
“早年听说宋家还有一个二郎君,只是多年前在乞巧节时,不幸落水,去了,如今这三郎君虽说是正经的嫡子,可现下宋家后宅的主君,却不是他的亲生爹爹,他能夺来一半的掌家权,也算是颇有心计,色色在席上,要注意些,这三郎君有些城府,虽不至于对你下手,但不能不防。”
“诺,阿姒放心”,容色桃花眸微弯,颔了颔首,与她十指相缠,“想对容色下手,可没那么容易,容色会护好自己,他若敢算计,容色也不会便宜他,定叫他丢尽颜面,找补回来。”
他脑袋靠在她肩上,借着幂篱,眼底情绪渐露。
宋三郎,为何给他如此熟悉之感?他对他莫名有种仿佛刻进骨子里的憎恶,那种令他窒息的,像是冰冷的水,争先恐后的钻进口鼻,猛灌喉咙的感觉,如此清晰。
突如其来的令他浑身颤栗。
他讨厌他,克制不住的讨厌他,甚至忍不住的想掐住他的脖子,亲眼看着他断气。
为何会如此?
宋三郎到底与他有什么关系,容色微拧眉心,他的记忆似乎有些断断续续的片段,可并没有与宋三郎相关的东西,却偏偏他的模样,又叫他莫名在意。
他不相信这只是巧合。
“阿姒,宋三郎君,他一直待在京城吗?”
他试探着,问身边女子,却不敢吐露心思,有些犹豫的抿了抿唇,“宋三郎君,他有没有去过扬州?”
“自然没有,宋家岂会让闺阁郎君跑那么远,你在说什么傻话?”
许攸衣有些好笑的看他一眼,“再说,他上头还有个想着法逮他错处的爹爹,再怎么样,也是不可能像云若那般,肆意妄为的。”
“哦。”
容色眸光微闪,可方才那种强烈到莫名的恨意,绝不可能凭空冒出来,他从来不信什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