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颂宁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她爹的萎靡不振,仿佛是人到中年最后一点希望都破灭了,前两日眼里头还有点微光,今天那点子光灭得丁点儿不剩。

  也不晓得薛愈昨天跟他说了什么。

  徐颂宁斟酌一二,先把火事的结果说给了他听:“宣平司昨日派了人一起来查,说是厨娘做饭时候不仔细,不慎招致火灾。”顿一顿,她补充:“不过我寝室外无端多了许多易燃的棉花,说是上头人吩咐小丫鬟出来晾,准备拿来做被子的。我身边人都说没吩咐过,或许是上传下达,过程中出了纰漏,被人误会了吧,我已经吩咐人妥善收起来了,父亲放心。”

  她这话说得不算太含蓄,但语气绝对温和,虽然话里的意思就差指着她爹脑门儿说“你看看你夫人做的好事儿”,但说话时候的神色语调又让敬平侯觉得这还是自己那个温驯乖巧的长女。

  他心说还是要私下里训斥一番郭氏,怎么把内宅里面的事情闹得那么大,都惊动了宣平司里头那一位,差点连累到了他。

  不过好在是把矛头指着大丫头,她一贯懂事儿,这样的事情约莫不会放在心上。

  敬平侯心里噼里啪啦打算盘,另一头徐颂宁掂量了掂量,从袖子里头抽出账本来:“前两日父亲要我清算侯府旧账,以还清那些欠债,我便大略算了算这两年的进项和支出,又请了账房先生们帮着一道儿算了两下,觉得账务有些不对,请父亲看一看。”

  徐顺元接过那账本翻看,一边翻一边数落:“哦,这事情我晓得,我把事情嘱托给你,不是要你去找人帮忙的,你没事儿便来前头请人…嘶——”

  他神色一凝,眼睛直勾勾盯着那账本。

  他入仕前期在户部、工部混过两年,账本上的东西比徐颂宁熟得多,这么些个小套路半点瞒不过他,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因为“水至清则无鱼”,结果今天一看这个水浑得有点过,都快没有鱼了。

  “这账本……”

  徐颂宁眉眼低垂:“我自己算出来,觉得有些不太可能,担心是自己弄错了,所以请了父亲身边的账房先生们帮忙又核算了一遍。”

  后者脸色一点点阴沉下去。

  构陷徐颂宁这件事情,一来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二来也没直接对他自己个儿造成什么冲击。

  然而眼下!

  眼下郭氏败坏的是他老祖宗几辈子攒下来的家产,她在拿他的家产养她那不成器的母家人!

  徐顺元脸气得发青,嘴唇乱哆嗦着捏着账本啪塔啪塔地拍打桌面:“她怎么,怎么敢……”

  徐颂宁垂着眼,一声不吭,徐顺元恨不得要砸东西,又心疼钱,撩起来杯盏又放下,倒是忘了里头有水,稀里哗啦泼了他自己个儿一脸水。

  几根茶叶粘在他眉毛上,他脸更青了。

  徐颂宁:……

  她抿着唇,温和道:“若没事,女儿先退下了。”

  徐顺元摆一摆手,不耐烦地让她出去。

  云朗在外头等徐颂宁,两个人一起往院子里头走,徐颂宁偏头问:“那冠子送去给阿宵了吗?”

  “送去了,表姑娘还问姑娘怎么没来,问候了好一通姑娘的身体,又让人捎来了许多姑娘喜欢吃的糕点。”

  徐颂宁点一点头,指节揉着鬓角。

  连续两次了,她揣着那花冠出门总没遇上好事儿过,每次还都跟那位定安侯撞个正着,实在是……

  只是,那位定安侯对她这样好,是不是因为,他知晓他们两个的婚约呢?

  徐颂宁心里头忖度着这件事情,忽而想起来些什么,又问:“我那衣裳铺子怎么样了?”

  “听说很好,那位徐夫人为人做事很妥帖利索,也不贪一针一线,虽不是日进斗金,到底每日都能有盈利,不至于做赔本买卖,前三个月哪就有回本的,如今已经很好了。”

  徐颂宁点一点头。

  “那位徐小公子的腿脚呢,可好些了吗?”

  说至此,云朗摇摇头:“前两日瞧见了,据说还是一瘸一拐的走不顺当,可惜了。”

  的确是很可惜的。

  徐颂宁叹口气。

  她对徐遇瑾这样上心,是心疼他年少遭这样一场罪,又可怜他母亲要目睹独子因自己受罪,所以伸一把援手。但也有她自己的私心在。

  她触上薛愈掌心时候,曾经恍惚见过许多画面,其中有一幅,便就是徐家落败,一个面容冷淡的青年人站在廊下,抄检侯府家产,那青年人走动时,步子是跛的。

  徐颂宁看一眼就忘了,后来见到徐遇瑾,才豁然警觉。

  ——那青年人竟是徐遇瑾。

  徐家虽有人是罪有应得,但也有许些个人是无辜的,各种缘由所迫,在徐家讨生活,平日里头没过什么太平日子,但愿日后他能抬抬手,放过这么些个人。

  至于郭氏。

  徐颂宁心知徐顺元是绝不可能休弃郭氏的,毕竟两个人都“相濡以沫”“相敬如宾”过这么多年了,中年了再出点事儿闹出休妻和离来,还是家族冢妇,面子上委实有点儿过不去,说不定也会成为同僚们打趣的对象。

  敬平侯视面子如性命,绝无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郭家的利子钱的事儿,只怕他也是会吃下闷亏。

  然而她爹这个人,睚眦必报,绝无做低头自认吃亏的时候。

  他觉得郁闷了,结果就是让郭氏更郁闷。

  似乎是大仇得报,徐颂宁却没多爽快,胸口一股子疲乏郁闷,觉得这事儿终于了结了,又想起那次宣平司里,握住薛愈掌心时候,看到的沈家的惨象,与那一句没头没脑的,郭家和后头那一位。

  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皇后?

  徐颂宁细想过满宫后妃,薛贵妃和薛愈是血亲,后者既然费心劳力帮着沈家翻案,则必然不可能是她,其余的妃嫔家世地位都不显,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满打满算,只有皇后瞧着有些可能。

  可是皇后没得为什么要针对沈家?

  沈家和皇后,可曾有过什么利益牵扯吗?

  徐颂宁百思不得其解。

  这样的事情一天没了,仿佛便一直有把剑高悬她头顶,盘桓不去,随时要叫她粉身碎骨、万箭穿心。

  她心力被这事情悬着,一天天虚耗着精神,对别的什么事情都拿捏不起精神来。

  整个春天就这么没什么精神地过去,直到立夏前日,昌意公主送来了一封帖子。

  “昌意公主生辰宴,邀众人参加呢。”

  云采念着那请帖:“听闻世家公子大多也被发了帖子,定安侯那里也有一份。”

  徐颂宁眼垂着,漫不经心翻看那请帖:“嗯。”

  公主请宴,这是好听的说法,那是上位者、帝王亲女,其实该称“赏宴”,陛下的女儿赏脸请众人上门宴饮,哪个不知好歹地敢推拒呢。

  尤其对她这样弱势的来讲。

  “问问二妹妹、三妹妹去不去。”

  她语气平和地搁下请帖:“咱们别太出挑就行。”

  昌意公主比她大上两岁,许多事情耽误着没有出嫁,也是公主殿下本人挑剔,满京都的公子郎君都看不入眼。

  “定安侯也会去吗?”

  云采托着下颌,随口问。

  “不一定。”徐颂宁喝了口茶,十分不含蓄地道:“侯爷很像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

  另一头,薛愈正在殿里和帝王闲聊。

  “身上发了烂疮?”帝王眉头微皱,话语里不经意带点嫌恶。

  “是,因那毒根深蒂固,拔除时候药性和体内病症相触,以至于不断恶化,生出些疮疤来,因如今天气渐热,担忧六殿下发炎,便提前用了冰,如今六皇子府中储藏的冰已悉数用尽了,六皇子府里的管事上了折子,请求赐冰给六殿下府里。”

  皇帝眼里的嫌恶几乎遮掩不住,摆一摆手:“你看着办吧。”

  薛愈答应下来,听皇帝道:“他的婚事也搁置着吧,皇后挑了这样许久,也没寻到可心的姑娘,如今这样子…也不晓得能不能撑到他婚事。”

  皇后自然是聪明人,皇帝把儿子看成眼珠子,觉得怎么样都有世家千金前仆后继地往他身上凑,皇后可就清醒多了——毕竟那也不是她亲儿子——六皇子那病症暗暗流传出去,各家千金除了有个没良心的爹、不稀罕闺女命的,谁还乐意嫁过去,沾惹一身骚,干脆就拖着,等皇帝都觉得这厮实在没法子成亲了,两边不得罪。

  皇帝犹在气恼六皇子,冷道:“混账东西,道理都白教给他了。”

  薛愈神色平和,如今天气渐渐炎热,改换单衣官袍,愈发衬得他身形清瘦高挑,安然立在下面,长身玉立,十分赏心悦目。

  皇帝瞥了他两眼,想起件事情来:“昌意的生辰就在这几天了?她闹着要办什么生辰宴,满嘴胡闹的主意,说什么不拘男女一个院子里热热闹闹说话,真是…不成什么体统。”

  他说着这话,比起来说六皇子时候,可就温煦多了。

  到底嫡长女,又是独女,自然看得特别些。

  “你收到她的请帖了没?”

  薛愈温和道:“收到了,只是臣公务繁忙……”

  皇帝笑一声,敲了下桌子,比他更温和:“别,你不忙,你去,给朕看着她点,别叫她胡闹。”

  薛愈:……

  皇帝瞥她一眼,嘴边一点笑:“说起来你和昌意颇为适龄,若把你们两个凑成一对儿,以后你做朕的女婿……”

  薛愈垂首:“臣不敢。”

  “哦?”

  帝王的笑脸陡然冷下来:“怎么,朕千娇百宠养大的女儿,定安侯你竟看不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