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颂焕老实了。

  徐颂宁瞥一眼她,抿着唇温和一笑,看向一边儿的郭氏:“与妹妹说上一句玩笑话,就跟刚刚妹妹和我逗趣儿的时候一样。”

  她浅浅把徐颂焕适才说的话当做玩笑盖了过去,剩下的就没再搭理,也没提一句让徐颂焕过来歇着这样的话。

  徐颂宁被这么一闹,也醒了神儿,平平淡淡地扬起脖颈,慢吞吞往外打量了一眼。

  那位昌意公主大约是新得了一匹良驹,还不是很驯服,故而横冲直撞,差点儿掀翻了路边小贩的摊子,适才直溜溜就要冲撞了徐家的马车,车夫急急勒住才幸免于难。

  徐颂宁对这样的事情没什么兴趣,在这车上没什么事情做,最后还是合了眼继续闭目养神。

  徐颂焕扯着郭氏袖子,狠狠瞪一眼徐颂宁,又可怜巴巴地仰起脸看郭氏。

  郭氏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脸作为安抚,无声道:“有母亲呢。”

  徐颂焕背后的尾巴登时又支棱起来,哼着声儿看向徐颂宁,虽没敢再胡乱说话,那副嘴脸又摆了出来。

  她就这么瞪了徐颂宁一路,到了宫门前头,命妇贵女们要下马车了,徐颂宁才睁开眼,一眼撞上她恶狠狠的眼神,眉头平平淡淡一挑:“小妹不困了?”

  徐颂焕:……

  她哼一声,不管不顾地跳下了车,惊动了周匝的一群夫人,纷纷看过来。

  郭氏和徐颂宁也先后下了车,郭氏把徐颂焕拉住,脸上有些发烫。

  再要一视同仁,回头去牵这继女手时候,就见这姑娘垂着头,很温驯平和地跟在她后头。郭氏心里暗骂她,就只会摆出这么一幅做作的样子!

  心里才嘀咕过,就见徐颂宁平平静静抬起眼。

  “夫人?”

  郭氏撑着一脸笑把她手拉住:“你们两姐妹跟好我,不要走散了。”

  三人和乐融融地往里头进,徐颂宁无可无不可地被她牵着,原本在心头沉寂多时的沈家惨案的场景又浮现眼前,空着的那只手默默收紧了,静默无声地掩在袖中。

  此次皇后寿宴设在邀清宫,不在内宫之中,故而群妃并未出席,唯有薛贵妃被特别恩准,列于席间。

  她是久负盛名的美貌,此时一见果然如此,有夫人性情直率,偏过头对身边好友轻轻耳语:“满殿里头,唯贵妃和徐家大姑娘最亮眼。”

  只是贵妃看起来极其疲惫。她浅浅抬眼,扫了下头满座的人,轻咳一声,薄唇抿起,露出寡淡的笑容,显出兴致缺缺的样子。

  一边的皇后则是温和可亲的一张脸,笑意直抵眼底,整个人容光焕发地坐在那里,语气晏晏地和近前的夫人交谈着,虽然目光不曾波及满殿众人,然而这殿里的人都或多或少受到了些她的影响。

  徐颂宁瞥一眼皇后宽厚亲和的模样,低头去喝茶,心里却疑惑着。

  皇后看着是个很好性子的人,缘何会养出昌意公主那样…盛名在外的女儿来?

  正思索时候,忽而有人捏一捏她袖子。

  她搁下手里的茶盏,回头看,盛平意正直直看着她。

  她今日脸上的笑多了些,却也还是寡淡冷肃一张脸,她天生五官便偏冷淡些,棱角硬朗,线条纤细,和她表兄薛愈到是迥异。

  薛愈虽总叫人想打寒噤,但整个人生得内敛含蓄,眼略弯些,唇也微翘,天生温温和和的一副长相。

  “怎么了?”

  徐颂宁轻声问她。

  盛平意坐在她身边:“许久没见过徐姑娘,来看看你身体怎么样了,都好全了吗?”

  两个人就着这话题客套两句,盛平意才道:“晨起时候与贵妃说话,无意间提起徐姑娘,我鲜少和京中闺秀们有所交集,贵妃因此心中好奇,所以请姑娘宴后等一等再走,想留徐姑娘说上两句话——姑娘不必担心,并不止你一个人,不会很突兀的。”

  其实两个人之间正儿八经的交流拢共也就只有一次罢了,说有些交集,那委实是勉强,但贵妃既与定安侯是姐弟,背后大约有点隐情吧。

  不过无论原因为何,这事情总是要答应的,徐颂宁点头后盛平意便起身离开,寻了自己的位置去坐下了。

  说是宴会,总归少不了歌舞,众人落座后,便有舞女琴师纷纷然上场,各司其职,把冷冰冰的宫室热闹起来。

  膳房里的饭菜也开始摆设,徐颂宁没什么食欲,挑了自己喜欢的几样菜色尝了尝,大部分时候都在观赏那表演,眼角的余光却是看向了郭氏。

  郭氏这日有些不寻常,眼角总往上瞥,徐颂宁循着那目光追逐半晌,最后落到了上头的皇后娘娘身上。

  徐颂宁皱起了眉头。

  那天触碰到薛愈时候,听见那些人轻笑着说,郭家与宫里那位。

  宫里那位,会是谁?

  郭家的确有个女儿在这宫里,可也不过是入宫多年靠着资历熬成个婕妤,连九嫔尚且不曾触及。宫门里头都没什么权柄,况乎把手伸出宫门?

  哪怕有这样的心计,也不该有这样的能耐。

  徐颂宁皱起了眉头。

  她碰上薛愈时候,看到的东西太少也太突兀了些,不知因果,只是晓得会有这样的事情而已。

  若要搞清楚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怕不是得再……

  可上一次碰上薛愈,眼前却又什么也没看见,这究竟怎么回事?

  思及此,徐颂宁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脑海里头仿佛刺进把利刃,翻江倒海地搅动翻腾。

  她想就把这事情当做幻觉,再不去面对那位定安侯了——哪怕他一副温和斯文模样,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模样。

  可……

  可倘若这样的时期会成真,该怎么办?

  倘若是她的无动于衷促成了这样的时期,该怎么办?

  徐家大姑娘一贯温和带笑的脸上匆匆闪过一点难以言喻的悲怆情绪,旋即再抬眼时候,她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浅斟了半盏茶水喝。

  这场宴会很快便收尾,有皇后贵妃在上头镇着,哪怕有小鬼想要作祟,总也要掂一掂自己的分量。

  宴后,皇后嘱咐各家姑娘可以先不要急着走,在御苑上赏一赏景、看一看花也是好的。

  其实这时候花开得并不算多,也不是最好,然而又有几个是真去看花的?

  满院子的姑娘,哪一个不是人比花娇?

  徐颂宁也随着站起身,才要移步,就见盛平意慢慢过来:“贵妃说身上懒,不去逛园子了,请徐姑娘去邀清宫偏殿喝茶,可方便吗?”

  徐颂宁点一点头。

  说是赏景,其实也不过是被赏,被那么些人打量,倒不如只被贵妃一个人打量。

  邀清宫偏殿装潢比正殿差不许多,往常宫妃家宴,偶也有开邀清宫的特例,已算是特别开恩。如今贵妃不过邀人闲来喝茶,却能随意使用偏殿,背后的恩宠可见一斑。

  “徐姑娘。”

  里头的人唇角带笑,温和地抬起眼来,乍一看和薛愈有七分相似,然而她的笑是温热的,带着点儿人情温度,和定安侯那样披了层温煦人皮就在这世道里乱溜达的显然不同。

  徐颂宁没来得及行礼就被人搀扶起来,递了糕点和茶水在她手边。

  盛平意就坐在她手侧,两个人是一样的待遇。

  一同来的还有几个姑娘,徐颂宁瞧着都有些面生,只客客气气颔首问候了。

  “别怕,就是找你们来说说话。”薛贵妃身上的装饰都很素淡,唯独手上戴了几枚戒指,光彩熠熠,捏着其中一枚转动的时候,徐颂宁瞥见被那宝石掩映了的冻疮。

  ——如今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在成为帝妃之前,曾在掖庭为主子们浣洗衣物多年。

  薛贵妃并没把她特别对待的意思,先跟其余一圈小姑娘们说了话,最后目光才在她身上晃了两圈,说话前先弯着唇角笑起来:“你说得不错,的确是个叫人看了就喜欢的小姑娘。”

  话是对着盛平意说的,内容是夸的徐颂宁,两个人都低着头应是,齐刷刷的样子看得薛贵妃笑起来。

  她和徐颂宁的母亲沈知蕴仿佛是旧识,又借着这话头问了许些关于沈知蕴的事情,语气惆怅且怀念,到最后全变作嘴边疲惫温和的笑。

  另一边的小姑娘被她打发人抱来的几只猫儿狗儿勾去心神,正远远坐着看猫狗打架,贵妃忽然凑近了两分,声音压低,除却她和近前的盛平意,旁人皆听不很清楚:“你见过我家弟弟了没有?”

  徐颂宁一懵。

  贵妃很好脾气地跟她解释:“就是定安侯薛愈。”

  徐颂宁原本能很坦然地应付这些家常闲话,此刻神经却有些紧绷,眼底的光聚拢回来:“机缘巧合,见过侯爷两三面。”

  薛贵妃点一点头。

  “他吓到你了没有?”

  徐颂宁有些古怪,摇一摇头:“侯爷性情很和睦。”

  薛贵妃几乎撑不住要笑了,捏着眉心摇一摇头:“他…和睦,嗯,确实也挺和睦。”

  盛平意闲闲坐在一边喝茶,贵妃说一句话就点一下头,捧场得尽职尽责,听到这句话终于是点不下去了,一口闷了杯子里的茶水,偏头去看猫狗打架,浑然当没听见。

  薛贵妃拉着徐颂宁又说了几句话,三两句话总是离不开薛愈。

  她似乎对自家弟弟的近况兴趣平平,更想了解了解,徐颂宁对薛愈的看法是怎么样的。

  话又说了两三句,有个宫女叩门进来。

  薛贵妃打发了那几个小姑娘,倒是没避讳徐颂宁和盛平意,径直问道:“前头中意谁?我也好避开。”

  那宫人说了几个人名,都是京中一直有盛名的几个姑娘,说完了,那宫女瞥一眼徐颂宁:“皇后娘娘说一直听人说起徐家大姑娘,想要看一看是什么模样,听见人说被娘娘叫走了,便也没再说什么,只把徐家三姑娘叫了问话,夸了几句敬平侯夫人,说她‘善养女儿’。”

  “知道了。”

  贵妃点一点头,把人打发下去,又看向徐颂宁:“丫头,如今夫人姑娘们差不多也该离席了,你是和盛三丫头一道出去,还是怎么样?”

  徐颂宁到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站起身行礼:“多谢娘娘。”

  贵妃笑意里的疲惫淡了些:“不要谢我,该谢一谢那个性情和睦的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