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薛愈这名字,孙氏和郭氏脸色都变了变。

  徐颂宁不常出门交际,消息不太流通,缓了片刻才想起这是谁,点了点头,盛三姑娘神色如常,徐颂宁却觉出,她仿佛是有些失望的。

  天子近些年来身子不爽,许多事务不能亲自料理,遂假手于亲信的人,定安侯薛愈便是其中之一。

  陛下为他特设宣平司,称指挥使,官封正二品,与三衙各指挥使并立,下领皇城、纠察两司。

  背地里究竟做些什么说不清,但明面上,除替陛下监察百官、探查事务外,还监管着京兆尹等衙司,负责复核京中大小诉讼。

  若案子特殊,则可先不过问帝王,直接越过京兆尹、大理寺行审查决断之职。

  他年纪轻轻,便就如此位高权重,可知简在帝心。

  这之外,他长姐薛元嘉,还是宫闱里头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娘娘,与正宫皇后分庭抗礼,春风得意。

  孙尚书平日里没少打点嘱咐孙夫人和孙遇朗,这定安侯是万不能招惹的:当年薛家因谋逆的罪名覆灭摔进阴沟,兄弟姐妹都死绝,只活下他和贵妃两个,便可知性情与运道。更不必说,他这些年,是如何一步步从泥潭里头爬出来,如何搜集证据给薛家翻了案,如何手刃了当年那些落井下石的人。

  他是苗疆百虫撕咬养出来的一只蛊虫,虽生得齐整模样、温和皮囊,却狠戾乖张、六亲不认,手上沾着洗不净的血。

  孙夫人脸色发青,神色惶惶,郭氏眼底也隐隐有着忧虑。

  盛平意瞥一眼两人神色,嘴角抿着。

  她转头看向徐颂宁,指一指角落里装死的云秀:“大姑娘若不介意,我便先将这位云秀姑娘带走了。”

  “至于孙公子……”她看向孙夫人。

  意思很明确,要她把孙遇朗交出来。

  孙夫人急得回头去看郭氏,郭氏低头捻着帕子,半晌,挣扎着说:“三姑娘,还是罢了吧,叫孙公子向我家大姑娘道个歉就是了,这事情闹大了也不好……”

  “性命攸关的事情,只叫人道个歉么?”盛平意顿了顿,似乎有些迷惑。

  “夫人若信不过我表兄,待敬平侯回来,可请他与我表兄一同探查此事。”盛三姑娘慢条斯理,春风和煦道:“夫人请放心,这事情绝不会闹到第四家人知道的。”

  郭氏喉间青筋隐现,轻轻搏动,随着她低头掸平衣裳褶皱愈加显眼,那双灰扑扑的眼珠子压下去,只抬起一线目光,怨毒地扫过静静立着的徐颂宁。

  鬼丫头,这么些年,装乖讨巧,不动声色的,难不成是干等着此刻设计她的么,怎么不跟着她那个短命娘一起死了?!

  徐颂宁察觉那目光,回望过去,神情平和,一贯安静的心里头生出点淡淡的激荡,那一口卡在喉间的恶气,终于细细地出了一丝。

  盛平意看向孙夫人:“您?”

  孙夫人左右环顾,见连郭氏都垂着头不搭理自己,干脆眼珠子一翻,哐当晕了过去,重重摔在了郭氏身上,砸得她哎呦一声。

  郭氏吃痛,恨恨把人扶住,搀着她的手指用了大力气,恶狠狠地绷得骨节发白,孙夫人被她攥得脸都白了,却不敢睁眼露了破绽,只能小口倒抽着气儿憋屈着。

  “三姑娘、大丫头,孙夫人一时半会儿只怕也醒不过来,这事情不如容后再议。”

  郭氏喘着口气,慢慢提议着。

  盛平意微微皱起眉来。

  徐颂宁朝着盛平意点一点头,语气很温和:“此刻是白日里,孙公子不晓得在哪忙碌着,孙夫人大约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人,左右他也不会跑掉,眼下且先劳烦三姑娘把这丫头先送去侯爷那里,再请侯爷的人请孙公子去问清楚罢。”

  被郭氏扶着的孙夫人听见这话,差点顾不得装晕窜起来,被郭氏狠狠一掐手臂按在了原地。

  瘦长的眼瞥过那动静,徐颂宁抿着唇:“既如此,夫人,我送一送三姑娘。”

  她规矩地行礼告退了,和盛平意相携着出去。

  徐颂宁为着那日落水和今天的事情向她道了谢:“不知救下我的那位…‘婆子’如何了,我请人备了些滋补温润的药,还请三姑娘代我转交致谢,我合该亲自去谢救命之恩,只是前几日里,我自己也病得厉害——若方便……”

  盛平意听了“婆子”这称呼,嘴角一点古怪的笑,随便糊弄推辞了几句,把这事儿掀了过去。

  徐颂宁一路把她送到马车上,盛平意坐定后掀开了车帘,对她点头致意,外头车马已驾起来了,那帘子倒还捻在她手心,无意识搓动两下才放开。

  “姑娘对徐姑娘好客气。”

  她身边侍奉的小婢捧上一盏茶,弯下身子去替她按揉小腿。

  盛平意笑意淡淡,慢慢喝了口茶,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旁人都不清楚,唯她心如明镜,救下这位徐姑娘的、及时吩咐她来替徐姑娘作证的,从头到尾,都不是什么婆子,而是她表兄,适才提及的定安侯薛愈。

  这是很稀罕的事情,薛愈面貌生得很温柔,平日里对人也都是温和带笑,然而人尽皆知,他那温和皮囊下头藏着副疏冷心肠,待谁都隐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儿,连和宫中他那位嫡亲的长姐也算不得十分亲厚,倒是难得会对一个姑娘这么上心。

  不过……

  这位徐姑娘倒和他另有一点渊源——她外祖父沈老太爷,一贯最受薛愈尊敬——沈老太爷,是当年薛家罹难后,朝堂上下,唯一一个肯为薛家前后奔走的。

  这一遭,大约是看在老太爷面子上罢。

  她想着,车马便近了定安侯府,盛平意搭着手进去,坐在堂屋等主人。

  里头很快便请了薛愈来。

  她起身准备行礼,听得一道低沉微哑的声音:“坐便是,不用客套。”

  这声音和薛愈的皮相很相衬,都是温温和和的。

  他虽是个叫人闻声鹤唳的主儿,然而实则天生一副温和面庞:一双桃花眼,长长两痕双眼皮没向鬓角,眼尾缀着粒朱红的痣,下头鼻梁高挺,唇薄微朱。轮廓清隽,五官疏朗,纵然神色寡淡,也不叫人觉得冷漠,只是周身气度压人,静静站在那里,不说不笑不看人,便能叫人觉得压抑。

  如今人在病中,气度温和许些,盛平意虽还有些局促,到底敢抬眼把人仔细打量了打量。

  倒是和那位总是温和笑着的徐姑娘很相衬。

  她脑海里不经意冒出这么个念头来。

  盛平意缓口气,把在敬平侯府的事情大致说了。

  薛愈静静听完,看向她点头道:“此事多谢你,听长姐说你前日寻谢相公游记的孤本,前些时候恰巧遇见了,我吩咐人包好了,管家稍候便拿给你。”

  这犒劳丰厚,盛平意寡淡的神色迸发出一点火花,登时就有些坐不住,想起身去看。

  另一边,薛愈说完,先偏头吩咐人去擒孙遇朗,回过头来见她期待的样子,轻咳一声:“且等一等,我还有件事情要问,那位徐姑娘可有提起块玉佩么?”

  他说着递过一副图画:“便就是我偶尔戴着的那块。”

  盛平意盯着那纸上画的玉佩看了看:“是块白玉佩?我仿佛瞧见,徐姑娘身上戴着枚差不多的。”

  她说到这里,又提了一句:“徐姑娘托我带了补品来,我适才来的时候交给管家了。”

  一边的管家面色很古怪。

  这位徐姑娘肯定是知道救她的是个男人,送来的补品都是些补身体的好东西,但大约为了遮掩耳目,所以也的确送了些,妇人用的滋补药品来。

  他如实把那补品单子念了:“里头没有什么玉佩。”

  几味药名入耳,薛愈神色四平八稳地点一点头,站起身客套地谢了盛平意一遍,抬手示意人送她出去。

  指节屈敲在桌子上,他皱起眉头,吩咐人把徐颂宁送来的东西收进库房。

  说来他救下徐颂宁,实在是个意外。

  那日他在盛家,因和盛家四郎有些话说,故提前离了席。机缘巧合,一眼撞见对岸那姑娘被人推搡落水的场景。

  因走陆路隔得太远,他只好跳下水到岸那边去捞人。原本还担心那姑娘撑不住,没想到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遍遍被水没顶了,又一遍遍浮上来,被他捞到时候,还有余力紧紧抓住他手腕不放。

  至于费心思帮她善后,则是因为,她是沈老太爷唯一的外孙女。

  且不说当年薛家罹难,沈老太爷如何力保薛家,又如何庇护他们兄弟姐妹,早两年他为家中翻案时候,若非沈老太爷,他费尽心思搜集的证据,也递不到帝王面前。

  沈老太爷病逝后,沈家人便闭门不出,安心守孝,许多事情虽然难办,却也从没来找过他。

  薛愈这些年来替皇帝办事,自觉一身冤孽,也不愿脏了沈家门楣,因此只敢暗中伸手,帮着沈家料理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务。

  只是一时疏忽,漏了老太爷这个小外孙女。

  他为此对这事情上了些心,吩咐了人时刻盯着徐家,又早早查出了那利子钱之事,费了些周折,把证据递到了霍修玉手上。

  故而今日哪怕徐颂宁没派人去请,盛平意也是会登敬平侯府的门,说出那“婆子”的口供的。

  但是。

  薛愈皱起了眉头。

  这位徐大姑娘为什么戴了他玉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