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青衫梦仓中鼠>第14章 烂桃花

  正兴八年 四月初九 晴 宜嫁娶上梁 动土

  一大早,县衙外面便嚷的热闹,未到日上三竿,张睿就醒了。他踢踏着鞋,揉着朦胧的眼,推开门,也不看路,迷迷糊糊往前走,直直撞在了立在门前的赵玖身上。

  赵玖忙后退半步,把自家大人扶正,道,“大人,堂上有案子等您处理”

  “不是有陈桐吗?怎么搞的?”张睿说着,掩手打了个哈欠

  “嗨,这事也怨不得陈县丞,那告案的人,指明了要由大人来审这案子”

  听这话,张睿不禁心下一紧,难道有什么大案。可瞧着赵玖用袖子半掩面,笑得跟那城西的媒婆似的,又觉得不像,一时更是困惑,遂疾步进了大堂。

  大堂中立着一着粉色衣裙的少女,薄粉敷面,唇上点着醉人的胭脂,很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那少女眉眼紧凑,本就算得上天生丽质,施了妆,更是比那桃花还美上一筹。

  见张睿进来,堂下看热闹的众人,渐渐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盯着堂上,眼神一个赛一个热切。直看得张睿把自己的衣衫反复检查了数遍,确认自己没穿错,才放下心来,向那女子问道,“柳姑娘,此来,可有何事?”

  堂上那姑娘叫柳暮云,是这十里八乡数的上号的美人。她家在城南开了家面馆,面做得地道,生意也火。之前,杨珏还没承包衙里的厨房时,张睿陈桐两人经常去那吃面。柳暮云长的美,又帮父亲打理面馆,少不得要抛头露面。她虽不是爱招摇的女子,可花不寻人,人自来。这不有次,就被张睿给撞上了。严柳其人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浪荡子。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遇上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浪荡子,不是故事,那就是事故。不巧,张睿遇到的就是事故。

  那日,他和往常一样,寻了靠窗的位置同陈桐对坐吃面。

  面吃到一半,邻座传来一声低斥,“严公子,请你自重!”,那严柳起了色心,权没听到,把挣扎的柳暮云一把拉入怀中。接下来就是颇恶俗的经典桥段——英雄救美。只见陈县丞拍案而起,一招制住浪荡子严柳,然一心不能两用,柳暮云因着力道直直向后倒去,恰砸进来‘劝架’的张睿怀中。张睿挂着招牌微笑,淡定地扶起柳暮云,礼节性地问道,“柳姑娘,你还好吧?”

  张睿倒没觉得什么,可这看在别人眼里可就是另一番风景。张睿本就生的好看,这一笑更是惊艳,乌黑的眸子,似是能把人吸进去,柳暮云看得呆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脸颊绯红,“多……多谢大人”

  那天吃面的人不少,这事很快就传了个遍。什么郎情妾意,天作之合的词,被县民们毫不吝啬地通通用在了两人身上,只盼得自家的好大人娶了柳姑娘,一直留在这清平县才好。经这一事,在众人眼里,柳暮云已是有主之花,名花虽好,却也没了来探花的闲人。

  自此,县民们做起了自家大人娶亲的梦。柳暮云听人说的多了,也慢慢给自己构起了美梦。可一晃几个月,张睿一点动静都没有,最近一月来,竟是连柳家面馆都不去了。梦做久了,自己都会信,柳暮云想不明白张睿为何不来,索性自己来了县衙,说个明白。县民等了数月,好不容易有了动静,自是不会错过,这才有了今早这一遭。

  柳暮云见张睿问自己,含羞带怯道,“民女有样很重要的东西被人偷走了”

  “柳姑娘能说的明白些吗?不然,这案子可不好办的”,张睿面上风轻云淡,可心里可不淡定。咦!本官治下竟有盗贼,看来最近要加强治安了。

  “心,奴家的心被人偷走了”说着她抬起头定定看着张睿,“奴家日思夜想,只想那人把心还于奴家”

  张睿刚要开口就觉得周身突然凉嗖嗖的,随着那冷气望去,只见杨珏微眯着眼,斜靠在柱子上看着自己。若是寻常案子,倒也罢了,这男欢女爱,皆出自愿,实在无法在公堂上决断,张睿一时面露难色,“这……那人,又不知在哪里,我又怎能给你乱点鸳鸯,柳姑娘还是请回吧”

  柳暮云怔怔望着堂上那人,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散去,“那人就在这堂上,今日奴家只想跟那人讲个明白。”

  陈桐不知何时也到了公堂上,默默站在张睿身旁,手中紧紧攥着一枚木簪,嘴唇微微发抖,不知是紧张,还是期待。

  张睿本还有些发愁,想着若是最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该怎么收场。可一回头看到陈桐的模样,联想到陈桐与木头为伴的场景,以及那日他救美的义举,顿时豁然开朗。想到或许不日就能吃陈桐的喜酒,开心得不得了,忙道,“哦,我想我知道是谁了?那人是不是陈桐?”

  梦,终归还是梦,再美,也不过是虚妄。晶莹的珠子顺着柳暮云脸颊滚下,最后砸在地上。接着一幕幕画面纷至沓来,“柳姑娘,你的簪子掉了”她扭头便看到他,举着那簪子,笑得憨厚。

  ……

  “陈大人,我家的面是两文,你给多了”说着,柳暮云便要把那多出来的银子,找回去。那时,他亦是笑得憨厚,大冬天的,硬是让人觉得如在三春,把那钱又推了回去,故作淡淡道,“柳姑娘,你每次给我们的面都比旁人多,陈桐又怎好意思只付两文?”

  ……

  她手上煮着面,笑看着他,“下着雨,怎不打把伞来?你家大人呢?”

  他如常笑的暖洋洋的,从袖中小心地取出一物,捧给她,道,“你看,蔷薇花开了”

  她接过那花,眼中分不清是疑惑还是欢乐,“你这是何意?”

  “我听说姑娘喜欢这花,顺路见了,便采了朵来”,他望了望外面淋淋漓漓的雨,定了定心,道,“还有,生日快乐”

  那时她尚在梦里,眼是明的,却是心盲。蔷薇花生在城西,由城中到城南,又怎会顺路。

  ……

  画面还在不断转动,是他,全是他——陈桐,真好!不晚!如此真好!她用衣袖轻轻抚面,拿开衣袖时,已是笑靥如花,坦然道,“是,大人,那人就是陈桐”

  答案揭晓,堂下一片唏嘘,各自嚷着散了。张睿望着深情对视,情意绵绵,就差‘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两人,感觉再看下去,对心脏不好,很知趣地遁了。这厢陈桐高兴地手足无措,同手同脚地跑到柳暮云跟前,伸出手,想把那可爱的人儿一把抱起。可想了想他又把手放了下来,把手中的簪子,奉给她,结结巴巴道,“刻……刻的……不好,慕云……我……”

  柳暮云接过发簪,手指在那蔷薇上流连,语无伦次道,“刻得真好,阿桐,我喜欢”

  ……

  溜出大堂后,张睿本想直接回书房,看前日新买的话本。结果刚入了后院,便被院中的那棵老杏树,虏获了芳心。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可这树上青绿的毛球实在是比那招展的花儿可爱。踮起脚,用手逗了逗那毛球,张睿情不自禁笑出声,“哈哈,小家伙们要快快长啊,我还等着吃杏子肉,喝杏子酒呢!”

  烦躁,不安,焦虑,杨珏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向无法预测的方向偏离。他不知何时上了瘾,迷上了那人的笑颜,那人的眼眸。开始他只以为是喜欢,就像是喜欢一片云,一朵花一样的喜欢。可没有什么比事实更能说明一切,若只是把他当做花一样欣赏,又怎会因他生气,嫉妒,不甘。瞧!树下的人,笑得多烂漫,让人无法生厌,才更觉危险。他一挥衣袖从树上落下,冷冷吐出,“祸水”,二字,拂袖而去。

  张睿被杨珏这华丽丽的出场,惊得目瞪口呆,望着他的背影暗忖,这杨大将军,今儿是哪根筋搭错了?

  数天后,张睿发现,杨珏哪是筋搭错了,那根本是整块筋扭一块了!自那天起,张睿又过上流落街头吃饭的日子。杨珏说是要训马,整日早出晚归。张睿又有赖床的毛病,不到巳时,拒绝起床,如此两人同住一个院子,却生生过上了‘动如参与商’的生活。

  这样一晃大半个月过去,陈桐同柳暮云定了亲,连老杏树上的毛球都泛了黄,杨珏依旧坚持着早起的好习惯,偶尔碰到张睿,基本选择性失明。

  正是这个月,萧玄下诏让张睿着手修清平县县志,说是修完即可回京。皇帝诏张睿回京的事,一经传开,整个县都沸腾了。为挽留他们难得的好大人,县中有才之士书下千字文章,县民按上手印,作万人书,堂前击鼓,跪于堂上,奉于案前。

  一个,两个,三个……血红的朱砂描摹着指纹的脉络,红艳艳的一片。张睿望着堂下黑压压的人群,手指不自觉地从一个印记滑向另一个印记。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中交缠、冲撞,到底是什么呢?理想,还是情怀。声音似是被人夺去,他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半响才发出声来,“大伙,都起来吧”

  “大人,您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堂下众人答得整齐划一,跟安排好的一样。

  血越来越热,心底却开始发凉,张睿走向人群,扶起那打头的老乡绅易信,故作轻松道,“老先生这是作甚,您这样,我这晚辈可是要折寿的!”

  易信见张睿心软,自知是有希望,遂打起感情牌,手捂住心口,瞬间老泪纵横,哽咽道,“大人,不必觉得为难,大伙只是……只是舍不得大人。大人,您还记的吗?两年前同样是在这里,您站在大堂上问大伙,愿不愿意相信你一次,相信这个国家一次……”

  张睿觉得鼻子有些酸,眼中氤氲了层雾,再次道,“大伙,都起来吧”

  在那层雾里,他仿佛看到了两年前的自己,愣头青似的自己。做事风风火火,改革的主意一定,什么都不想,就一头扎了进去,为修水渠翻遍相关书籍,一个多月,辗转难眠。为建学堂,寻有才之人,三顾茅庐,大热天,立在人家屋前,中暑昏倒,把陈桐李四他们吓得半死……

  “大人,留下来吧”

  “大人,留下来吧”

  “大人,留下来吧”……

  留下来吧,我也想的,可,我的理想啊,它不在这里。

  他始终没说要走,也没说留下。众人散去时,有人觉得打了胜仗,喜笑颜开,有人无故扼腕长叹。风穿过空荡荡的大堂,掀起张睿的衣角,门上风铃叮当作响。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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