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下嫁>第39章 和亲

  “方大人这边请。”

  内侍长提着宫灯,领着方棠快步穿过宫门甬道。宫中今夜的守卫撤去了半数,一路上安静得很,空有蟋蟀声阵阵,方棠总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渠帝病好些后,就挪到了奉天阁休养,侍疾的妃嫔也被他遣走了大半,只留贴身内侍长日夜照料。

  方棠登上阁楼,看到内室里点满了荧荧白烛,里侧的卧榻上帐幔低垂,人影侧卧,纵然香料焚得再浓,也掩不住房中那股清苦的药味。

  方棠跪在内室外,低声道:“陛下。”

  渠帝动了动,伸手掀开帐子,开口的声音垂暮苍苍,犹如秋蝉哀鸣:“爱卿,你上前来。”

  方棠又往前走了几步,立在渠帝床前,看到帐子里伸出的那只枯瘦如死树的手,不由得一惊。他几月未亲眼见到天子,没想到人已经病成了这样,眼看着是不成了,也难怪太后妃嫔们都急着为新帝登基造势了。

  “朕……做了这些年皇帝,仔细算来,也还不到二十年。”渠帝从床上坐起,方棠见他已经形同枯槁,身上盖着的九龙戏珠被都比他本人要厚实,“朕还在人世呐,朕的儿子、妻妾们就等不及要继承朕的玉玺与龙袍了!”

  “陛下宽心,您安心养好身子,不要太操劳了,国事自有臣与各部尚书大人处理。”方棠道,“陛下劳心则伤神,伤神便会伤身。”

  渠帝叹道:“再是灵丹妙药都无用了,朕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这江山终是要从朕手中滑走的。从前朕为太子时,与皇兄们争皇位,如今轮到朕自己,才知道这前人作的孽,却是代代相传、世世无穷啊。”

  方棠不语,他知道渠帝虽然重疾缠身,身为帝王却依旧耳聪目明,对窗外事一应俱知。帝位之争、后宫之斗,是历朝历代都会经历的,任凭明君或是庸主都无法避免。

  “朕担心的不止一件事,爱卿可知晓朕的心意?”渠帝问他。

  方棠点点头,弯腰附耳道:“一为祸起萧墙,二为栗氏之殃。”

  渠帝露出宽慰的笑容,点头道:“爱卿,朕真是后悔。当年你的殿试文章惊艳四座,读来皆赞你有惊世之才,然当时有栗氏与外戚众臣相阻,朕只后悔没有力排众议,点你为状元。”

  “陛下万万不可自责,臣深受皇恩,如今忝居尚书位,已是惶恐不安,不敢再枉受天恩了。”

  方棠跪在渠帝床前,叩了三叩,低着头说道:“臣与陛下立誓,后宫之事,乃陛下家事,恕臣难以插手。至于栗氏一族,臣以己身名节与性命担保,只要臣活着一日、居庙堂一日,栗氏就不会反。”

  “当真?”渠帝恍然道。

  方棠的声音坚定:“当真,即便山崩于前,臣也会用这条命,填渠平壑。”

  渠帝抬手抚上他的肩膀,笑得眼中滴出浊泪:“好!不枉朕将吏部尚书之位扫清涤净,让贤于你!”

  方棠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渠帝:“陛下的意思是,上任尚书大人……”

  “不错,是朕杀的。前吏部尚书失德无才,不堪大任,朕不愿看到鸠集凤池,故杀之。”渠帝望着他,目光平静如水,“你可知道,工部与刑部、户部三处尚书之位都空缺,朕为何独独杀吏部尚书而推你?”

  方棠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因为……我朝历代丞相,大多皆擢于吏部尚书一职。”

  “爱卿聪慧,一点便知。”渠帝点头,“自朕即位以来,丞相之位一直空悬,朕行此举,乃是有意要让你在新帝继位后,任我朝丞相。”

  方棠急忙辞让:“不,陛下,臣如今尚不到而立之年,丞相之位乃国之宰辅、朝之栋梁,恕臣实在难以胜任。请陛下另寻他贤,千万不要授臣以要职,会误国殃民的!”

  渠帝摇头道:“那你可向朕举荐一人吗?怕是你开口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吧。方爱卿,丞相之位朕早先便已属意于你,朕在这世上也没几日好活,你不要再推辞了。”

  “陛下……”

  渠帝没让方棠再说下去,他向方棠招了招手,伏在对方耳边,轻言了几句话。

  “你记住……朕……将此事嘱托于你……”

  “……是,臣谨记。”

  ·

  “西羌要求取公主和亲?!”

  方棠手中的折子重重落到书案上,将砚台上的毫笔甩出去,滚落满地墨迹。

  栗延臻弯腰将笔拾起,抬手扑了扑又放回桌上:“陛下的意思是,前面几位公主都已经成亲,眼下只有六公主正当妙龄,可做和亲人选。西羌人不在乎嫡庶,只要求是皇室公主便可。”

  方棠气冲冲道:“明明是他们请求缓兵,居然还要开口向我朝求娶公主?天下何来为臣者与君上讲条件的道理!陛下如何能同意!”

  栗延臻道:“若是战,自然能再战,只是要劳动大军、耗费钱粮了。可陛下说江南连续三年大旱饥荒,农户颗粒无收,即便几次三番减免课税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所以命我父亲与西羌诸部暂缓交兵,议和谈事。”

  天子在病榻之上下了这道旨意,婚期定在月余后的立秋,且雷厉风行地命礼部着手准备和亲之聘礼车马,仿佛再迟一些,大渠江山就要重新回到风雨飘摇之中了,因此刻不容缓。

  “若是能战,何用再牺牲一个公主……”方棠长叹一声,坐到了椅子上,“罢了,江南旱灾之后又逢时疫,再战下去的确是劳民伤财。原本我还想上一道奏折劝谏,既然陛下心意已决,我也没有办法了。”

  他想起远在边关的柔嘉公主,如今六公主重蹈覆辙,即将化为茫茫大漠山川中的一粒微尘,再不为人所记得。

  “陛下时日无多了。”栗延臻道,“我们并非打不起,他只是想在残生看着山河安定,即便是假象也好。祸国之君的名号,不是所有人都想背的。”

  方棠处理完手边事务,照例进宫去请安。从奉天阁出来的时候,他看到一名宫女和一名太监等在殿外,一见他便福身行礼道:“方大人,我们公主殿下邀您去御花园一叙。”

  “你们是哪位公主门下?”

  方棠与后宫许多皇子公主都熟识,年少时常聚在一起饮酒赋诗,赏花作乐,后来他成婚之后便甚少见到这些昔年旧友了,此刻免不得要感怀一番。

  “奴才在六公主宫中。”那太监说道,“方大人还请去见见我们公主吧,她马上要去西羌和亲,再过几月的立秋便要远嫁。公主这几日茶饭不思,每夜辗转难寐,您还是帮奴才们劝劝吧。”

  方棠扑了扑袖子,回头看着奉天阁高耸的楼台飞甍,明媚日光映着碧色琉璃瓦,檐上尚未潲干的雨水淅沥落下,滴在皇宫历经几百年的青灰石砖上,顷刻间粉身碎骨。

  “带我过去吧。”方棠道,“我与六公主少年相识,如今她要远嫁,我也理当去送送旧友。”

  他跟着太监宫女来到御花园,看到花丛锦簇中坐着一个清丽曼妙的背影,远观如清莲出水,腰肢随风轻摆,婀娜生姿,妙不可言。

  从前他们读诗词歌赋,绞尽脑汁地复原古曲后在御花园中彻夜高唱,唱的便是诗经中的女子、离骚里的美人。在那时的他们心中,美人之美,是远观而不可亵玩,是餐秋菊饮朝露的神女。

  如今的美人从画纸落入凡尘,才知美人之美乃身不由己,乃家国社稷一己肩扛。古往今来,天子的一旨赐婚,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就连方棠自己亦如是。

  方棠走过去,立在六公主身后,沉声道:“臣方棠,参见六公主。”

  六公主猛地转过脸,一见到他便落泪了:“方大人,多年不见,清瘦了。”

  方棠坐下来,看着公主面前被碾碎的零落花瓣,说道:“臣听说了和亲之事,请公主……不要太过哀伤。”

  “你是这些天里唯一一个没有恭贺我的人,反而是劝我不要哀伤。”公主眼含热泪,哽咽道,“兰杜,你也知我心中有多痛吗?”

  方棠沉默着点点头。

  公主垂下头,眼泪落在花瓣上:“我自小便想着要嫁得如意郎君,不遵父皇之命,一定要挑我喜欢的选做驸马,却没想到,当年侥幸躲过了栗延臻,如今也躲不过远嫁和亲的命运。”

  方棠其实早忘了,自己恰恰曾是临危受命替嫁公主,才阴差阳错与栗延臻成婚,现在看来,一切都有些啼笑皆非,命运冥冥中使然。

  只是六公主如今就要远去边关,遭受西风摧折之苦,他不忍心。

  “我甚至不知我要嫁的夫君是什么人。”公主道,“我这几日常常想,若是我当初嫁了栗延臻,是不是也好过现在?”

  方棠怔了一下,顿时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公主看着他一笑:“我只是随口说说,这些年我也听得宫外传言一二,他们说你与栗延臻很恩爱。”

  方棠有些难为情,却还是点了点头:“是,我们……很好。”

  “你很喜欢他?”公主问他,“那他呢?”

  “是。”方棠这句的底气又足了许多,“他也一样。”

  公主愣了很久,半晌长长出了一口气,眼中也说不上是感慰还是失落:“你过得好,我也安心些了,不然我总觉得自己当年害了你。”

  “当年并不是公主的错。”方棠道,“你那时年纪尚小,不愿意也正常,也不知陛下偏偏就在大殿上指了我。”

  公主指尖捻起一片残花,放在眼前看了许久,直到那片残红被一阵风吹了去,隐入丛中不见了。她抬手揉了揉揉眼眶,说:“不早了,我叫人送你回去,路上慢点。”

  方棠在石桥上与公主辞别,两人都感慨良多,最终只是化为胸中一声无言的喟叹,两两相对,只感今夕何夕。

  他转身向着宫外走去,依稀听见身后的风吹来一句叹息,似有似无,被席卷着又消散在风里。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啊……”

  方棠回过头,刚好看到公主的背影消失在了百花深处。

  天边是一团艳丽的流霞。

  作者有话说:

  皇帝老头:方爱卿,朕快咽气儿了,闭眼之前把吏部尚书杀了准备给你升职(老泪纵横)

  吏部尚书:谢谢,但我没惹你们任何人。

  (但你连罄竹难书都用错啊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