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将军,王爷又病了>第2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仅仅过去三日, 大理寺查案收尾,闻怀仁定罪,系前朝余孽, 确当无误,判立即处斩, 诛灭九族。

  行刑那日, 午前尚且春光明媚,午后下了一场春雨,淅淅沥沥下到晚上,将刑场的血腥冲刷得一干二净。只有砖缝中、泥土里存在一丝痕迹,昭示着皇族新的遮羞布。

  今日的慈宁宫比往日还要肃静许多,伺候的宫女太监愈加仔细,手脚轻慢而伶俐。

  太上皇后身着一袭银服,化着淡雅的妆容, 佩戴的金步摇少了一分华贵,多了几分素净。

  她立身在案几前, 素手持笔,蘸满浓墨, 在画纸上晕开、描摹。

  不多时,一副花鸟画完成了。

  一枝趋于凋谢的海棠扬着花枝, 零落的花瓣落在尘泥中, 一只春燕口衔花瓣, 头朝着高高的花枝,振翅欲飞。

  太上皇后搁下画笔, 垂眸望着未干的墨迹, 待画风干, 遂将之卷起来, 用红色丝带扎上。

  “拿去焚了。”

  宫女恭敬地接过画,行礼离开。

  “敛儿出发了?”

  老嬷嬷双手递过湿热的帕子,“回娘娘,齐王殿下已经启程,老奴听说南征王前去送行,直送到十里亭才回来。”

  无言,擦干净手上的墨渍,太上皇后慢步朝小佛堂走去。

  嬷嬷跟在身后,斟酌一会儿,估摸着太上皇后是舍不得苦命的小儿子,轻声安慰道:“娘娘放宽心,王爷是有福之人,孽障除了,指定能安安生生的。”

  闻言,太上皇后脚下一顿,凤目微垂,轻飘飘地睨了老嬷嬷一眼。

  “徐嬷嬷妄言,断舌以儆效尤。”

  话音落,不管身后惊惧的哭求声,进了佛堂,诵经拜佛。

  ——

  周朝末代,慜帝在位共二十六年,荒淫无度,政令不通,苛政伤民,黎民苦之久矣。

  周慜帝十七年,镇守北境的冠军大将军赵经纬拥兵反叛,挥师南下。

  十七年秋,西疆十五万兵马投入赵经纬麾下,出去镇守北境和西疆的兵马,南下的起义军共计二十万。

  十八年春,突厥来犯,赵经纬抽调兵马回防塞北。

  受突厥和南部朝廷的两面夹击,起义军攻势大减。

  同年冬,两军在晋州谢君峰交锋,鏖战半月后,起义军大败,退守黄河以北。

  撤退途中,平叛军穷追不舍,俘虏起义军兵士难以数计——赵经纬发妻、幼子皆在其列。

  “敛儿不怕,你爹会来救我们的。”

  燕然手脚戴着镣铐,面上脏污不已,强自镇定哄着七岁的小儿子。

  赵敛被母亲揽在怀里,虽然很害怕凶神恶煞的士兵,也没有嚎啕大哭,怯生生地抓着母亲的衣服,竭力跟上行进速度。

  母子俩弓着身子走在一干俘虏中,单薄的衣服不足以抵御寒风。

  等被周朝的士兵带回军营,已经将近夜晚。

  两人没有和其他被俘虏的士兵关在一起,而是在一个单独的帐篷,里面还有很多个神色麻木、衣着破烂的女人和小哥儿。

  入夜,帐篷里没人点蜡烛,伸手不见五指,可怖的黑暗将人吞噬殆尽。

  不多久,外面喧闹起来,几个满嘴污言秽语的士兵闯进来——这是今日在战场上立功的周朝士兵。

  很快,帐篷内响起绝望的尖叫声,还有士兵们叫骂攀比的可恶声音。

  燕然揽着赵敛,捂住他的嘴,静悄悄地缩着双肩,躲在角落里发抖。

  一个女人挣扎太剧烈,将她身上的士兵踹倒,那士兵正正摔在母子俩面前。

  “他娘的,老子扒了你的皮!”

  士兵伸手在地上摸索趁手的武器,一下摸到了燕然的鞋面,燕然吓得更往里缩脚。

  “这里还有一个娘们儿!”那士兵抓住燕然的胳膊,“今天抓来的?比这些鸡好摸,兄弟们都来瞧瞧!”

  忙着办事的人抽不出空搭理他,只有几个人骂他没脑子,“那是赵经纬他婆娘,将军说了不能碰,留着换城池。”

  “呸!”

  士兵不满,却不敢说别的,一口浓痰吐在母子俩身上,转身抓回先前的女人,抡着肥掌就往她面上扇了两巴掌,口中咒骂不止。

  只是碰过了贵夫人圆润的手,再碰身下干瘪脏污的女人,内心的邪念更加浓郁。

  事干到一半,士兵扯着女人朝燕然走过来,将之狠狠掼倒在燕然脚边,压上去,一手却抓向燕然,撕扯着她身上的衣服。

  燕然奋力反抗,招来一巴掌,顿时一阵耳鸣。

  士兵掐着人的脖子,让她反抗不得,肥腻的手到处乱摸。

  燕然大张着口喘气,手上不停抓挠,却起不到半点作用。

  绝望之际,士兵闷哼一声,倒在女人身上,双手捂着侧颈抽搐起来,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咿呀声。

  “不准欺负我娘!”

  赵敛两手握着一把沾满血液的锋利匕首,见男人还在抽搐,又捅入男人的咽喉,霎时间血流如注。

  他人小,被平叛军抓住的时候没人搜身,谁都没想到他身上竟然藏了一把匕首。

  燕然看着小儿子的动作呆住了,随即回过神来,迅速穿好衣物,一把抱过小儿子,蜷缩到角落。

  男人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搐,不多时,他身下的女人也回过神,将他掀翻在地,捡起赵敛掉在地上的匕首,一刀一刀扎在男人的死穴上,动作狠厉而麻木。

  一同前来的男人各自都在醉生梦死,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这一幕。

  等众人完事,结伴离开,走了一段路才发觉人少了一个,遂掉头回来找。

  只找到一具凉透的尸体。

  被捅死的男人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军官,燕然和那个女人也因此,在周军面前受到鞭刑。行刑到一半,女人咬舌自尽了。

  男人死了,像他这样的士兵却只多不少,男人的死并不会震慑到他们,反而为母子俩带来更多的折磨□□。

  一月后,周军中流传着一条消息:派去和起义军谈判换城池的军官,被赵经纬亲手斩于马下。

  没几日,燕然被充作周军军妓。

  凌晨,在一夜中最冷的时候,燕然蜷缩在帐篷一角,不住发抖。

  军营又死了一个军妓,一件司空见惯的事,甚至做不了大兵们的谈资。但是乱葬岗的野狗会为此狂欢。

  赵敛很小一只,偷偷跟着扔尸体的士兵离开,去往乱葬岗。

  等士兵骂骂咧咧地离开,赵敛才从藏身的灌木丛中爬出来,跑向领冰冰的尸体。

  他给尸体磕了个头,伸出皴裂得留着血水的手,生疏地脱下尸体的衣服。

  临走之前,他扒拉来很多木屑,盖在赤条条的尸体上,又弄了干干净净的积雪盖在最上面,才把衣服捂在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离开。

  他悄悄回到帐篷,摸黑来到燕然面前,将捂热的衣服披在燕然身上。

  他学着娘的样子蜷缩在娘身旁,火热的、长满冻疮的小脸,依偎着燕然的胳膊,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身边一空,赵敛醒了。

  燕然坐到远处抱着双腿打冷颤,而那件破烂的衣服就被扔在赵敛脚边。

  赵敛捡起来拍拍,跑到燕然身边,笨拙地将之披在燕然肩上。

  燕然头埋在□□,一把扯掉衣服、推了赵敛一下。赵敛没站稳倒在地上,衣服正正盖在他身上。

  他爬起来,再次给燕然披上衣服,“娘,穿衣服。”

  “啪!”

  燕然像是听到什么刺耳的话,猛然抬头,一耳光甩在赵敛的脸上。

  “你也嫌我脏?”

  她瞪着赵敛,轻易从赵敛圆圆的眼睛里看到面目狰狞的自己,狼狈、丑陋、肮脏。

  “你凭什么嫌我脏?”燕然掐住赵敛的脖子,将他按在帐篷上,“你才是最脏的!你闻闻你有多臭!”

  “娘......”

  赵敛流着脓水的两只手抱住燕然的手腕,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燕然手背上,只能艰难地唤着他娘。

  燕然撤回一只手攥住赵敛的手,他皴裂的伤痕里很快流尽脓水,缓缓冒出鲜血,填满沟壑。

  “你才是最脏的!你看你已经烂了,发臭了,比野狗还要肮脏!”

  “娘......冷......你穿......衣服......”

  赵敛拼命呼吸的间隙,断断续续地□□着。

  “咳咳咳!”

  燕然手下忽然卸了力,怔怔地望着咳嗽的赵敛,下一刻把他抱进怀里,哭着抚摸他的脑袋,“敛儿痛不痛?娘不是故意的,娘不是故意的......”

  忽然呼吸顺畅了,赵敛来不及喘匀,也学着他娘的样子,用血淋淋的手轻轻拍他娘的脑袋,“敛儿不疼,娘你别哭。”

  在周军不见天日的日子格外难熬,叫人想一死了之。只是还拼着一口气,总想活着。

  想等春天来,等冰雪消融,等海棠花开。

  然而燕然总是觉得她疯了。

  她不敢吃小儿子留给她的窝窝头,不敢听小儿子叫他娘,不敢看小儿子的眼睛......

  否则她会发狂,会想掐死小儿子。

  好不容易捱到冬天过去,周军开始蔓延着一个消息。

  赵经纬要败了,他会带兵撤回北境,安居一隅。至于他被俘的妻儿,是比不上万千将士的性命的。

  周军开始逼迫俘虏们在山林里挖巨坑。

  燕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和小儿子,会和俘虏们一道被坑杀——每次周军多出来的俘虏都是这样死的。

  她感到一丝解脱,夜里抱着小儿子,却仍有不甘。

  至少,回一趟京城啊。

  她还有一个,十五年未见的故人。

  自从听说他终于开始说亲,燕然便没再打探过他的消息。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他早就耽误不得,该早些娶妻生子的,不该茕茕到这个岁数。

  要是还能回京城,定要远远瞧瞧他,瞧瞧他的妻儿,瞧瞧他们院中有没有栽一棵海棠树。

  被坑杀,好像死得不算体面。也不是没试过逃跑,只是每每都以失败告终。惨死已成定局,好像体不体面也没那么重要了。

  到这时,她才能坦然面对小儿子,才会在等死的夜里哄小儿子入睡。

  周军里所有俘虏面上都一片死色,他们在为自己掘墓。

  坑挖好了,残暴的周军把一批俘虏赶入坑内,乱箭射杀;等活着的俘虏在尸体上培上一层黄土,再赶一批俘虏到掩埋了难以数计尸体的黄土上,依法炮制。

  用尸体和黄土堆砌的“京观”逐渐填平土坑,开始累积起来,一层一层,缓慢而残忍地增高。

  有试图逃跑反抗的俘虏,他们手无寸铁,只会被重重周军乱箭射杀,然后扔到尸堆上,更快成为“京观”的一部分。

  这一方土地上空,盘旋着浓重的死气和哀嚎,鲜血染红了黄泥,不知冬雪消融时能不能被带走。

  赵敛头脑发热,浑浑噩噩地被燕然抱在怀里,他两手攀着燕然的脖子,感受着久违的温暖,并不清楚正在发生什么。

  燕然站在躁动的俘虏群里,冷漠地迎接越来越近的死亡。

  然而,事情迎来了转机。

  周军忽然慌乱起来。

  “有军队打进来了!列队!”

  ——燕然听到周军喊。

  周军士兵跑起来,急忙赶去列队,而射杀俘虏的森然冷箭却没有松懈,反而变得更加迅疾。俘虏听见动静都开始反抗,有的倒在了箭雨下,有的突破重围逃离。

  见状,燕然把赵敛塞进尸山的空隙,她趴伏在赵敛两边的尸体上,挡住里面的赵敛。

  “唔!”

  一支利箭穿过人群,射在燕然的肩上,燕然忍不住痛哼一声。

  赵敛听见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唤她,“娘......”

  “敛儿......不要出声......乖乖睡觉......”燕然一动不动,挡在赵敛身前,低声叮嘱他。

  赵敛很听话,伸出小手牵住他娘的手,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外界的刀光剑影、残肢断臂,都与他无关。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各种嘈杂哀嚎已经静止下来,哄他睡觉的娘也失去了踪影。

  因为五岁就开始跟着起义军四处奔波,赵敛长得很瘦小,他费力地推开挡着他的胳膊,从这座尸山中爬出来。

  放眼望去,遍地都是或完整或残缺的尸首,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气味。

  乌鸦不知道站在哪里,掐着嗓子哀叫,叫得人心里惶惶又惴惴。

  “娘......”

  赵敛翻过一具女尸的脑袋,不是燕然。

  他开始在死人堆里翻找,脏黑流脓的小手时不时抹一下眼睛,擦干泪水游走在死人堆里。

  “将军,那里有个小孩儿!”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惊呼,两个骑着马的男人带着一小队人赶来。

  赵敛没见过他们的铠甲,扭头就跑——他不能被抓走,他还要找他娘。

  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呢?更何况还是两条小短腿。

  马蹄声渐进,一只有力的臂膀把赵敛捞起来抱在怀里。赵敛拼命踢打,却被人按到马背上,轻而易举制住了。

  “别怕,我们是好人。”

  这是一道很年轻的声音,按在他背上的手力气也不大,赵敛安静下来,趴在马背上掉眼泪。

  阮朝青听小孩儿抽鼻子了,唯恐把人弄伤,连忙抱起来。

  先发现赵敛的男人没管这边,带着一小队人就地挖坑,把尸体一一掩埋,不至于曝尸荒野。

  “救救我娘!”赵敛揩眼睛,望着阮朝青祈求。

  阮朝青别开眼睛,想说这里只剩尸体,活人都被带回军营了,他们只是来掩埋尸体的。

  只是脑海里一直回放着赵敛通红的眼睛,喉结上下动动,终是于心不忍,转头吩咐人把女尸集中在一起,让赵敛指认。

  在场的女尸很少,很快就集中到一处,然而里面却没有燕然。

  赵敛不信,哭闹着要自己去找。

  天色渐晚,小队必须尽快回军营,阮朝青将人打晕,带回了军营。

  ——

  那天的记忆很模糊,不过赵敛一直记得挡在他身前哄他的声音,一直记得从尸堆爬出来时看见的灰沉沉的天空,一直记得——

  阮朝青把他带回军营,燕然看见他时,眼中的惊诧、耻辱还有......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