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45章 朝圣

  此时临近午后,又是五月末的天气,阳光泼天泻地、无孔不入,偌大的前厅熠熠生辉。那人就在遍地铺金中缓步行来,每一步都如春潮涨水,摇曳生姿。

  徐恩允骤然变色,他几乎是从矮案后跳起来,匆忙间带翻了酒壶杯盏,酒水泼了满身,他却浑然未觉:“你……是你!”

  在座众匪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脖颈拗成了艰难的形状,仿佛那人身上透出某种特殊的光,让他们挪不开眼——那是个年轻女子,披一袭华贵的玄金大氅,细细的毛边蹭着脸颊,眉心的大红花钿衬得她容光绝顶、不可逼视。

  徐恩允方才的云淡风轻像是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外力碾压,瞬间支离破碎。他将捏着羽扇的手背在身后,手指微微颤抖,脸上却挂着毫无破绽的笑意:“江姑娘……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江晚照不慌不忙地走到近前,周遭是一干虎视眈眈的匪寇,她却踩着游刃有余的步子,像是在自家后花园里悠哉闲逛:“好久不见,徐先生,你还在蹦跶啊?”

  徐恩允:“……”

  这寒暄方式真是别具一格……不走寻常路!

  果然是江姓海匪头子的画风,靖安侯拿大棒子砸都纠正不过来。

  徐恩允嘴角疯狂踌躇,却不肯显露面上,甚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江姑娘风采依旧,真是可喜可贺……今日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那姓江的海匪头子不知是从哪混进来的,一路悄无声息,连半个守卫都没惊动。她立在厅内,环顾四遭,见一干海匪头子皆是惊疑不定地望住自己,浓妆艳抹的嘴角微微勾起,和眉心花钿呼应成一朵艳丽逼人的花:“你今天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

  她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大剌剌地坐下,一条左腿肆无忌惮地翘上右腿,分明是坐着的姿态,眼神却是居高临下的:“我今儿个来,就是想知会各位一声,南洋海匪山头林立,多年来各行其是,叫我甚是痛心……与其大水崩沙,不如由我一统,自今日起,各位唤我主上便可。”

  她话音未落,一干海匪已经跳脚蹦高,扯着嗓子叫骂起来:“什么,听你的?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多齐整的一大姑娘,怎么净做白日梦!”

  “听你的?成啊,你给爷爷斟杯小酒,再唱个小曲,爷爷一高兴,说不定就听你的了!”

  江晚照一根手指捅着耳朵,任由众匪首叫嚷不休,须臾,她伸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下一瞬,偌大的厅堂安静下来,几乎落针可闻。

  江晚照的响指微乎其微,当然不至于让满座匪首噤若寒蝉,真正叫他们吃惊的,是头顶传来的尖锐长鸣。

  那长唳极清越,而且穿透力极强,简直像是从九霄云头划落,层层回荡在天地间。徐恩允脸色骤变,脱口道:“朱雀!”

  江晚照偏过头,笑吟吟地端详他:“不错,有见识……各位都曾在靖安侯手下吃过亏,对朱雀应该不陌生吧?”

  有道是“风水轮流转”,片刻前,徐恩允还旁若无人地欺压一干匪首,片刻后,他就被突然杀出的江晚照碾压得喘不过气来——然而徐恩允毕竟不比乌合之众,只是少顷就恢复了平静,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细微的笑意:“朱雀来去如风,威力固然强大,却不能在一地久留,单凭几只朱雀,姑娘就想在我蓬莱撒野,怕是……”

  他话没说完,头顶突然传来骤雨般的破空声,锋利的□□逐一钉落檐下,偌大的厅堂在疾风暴雨中微微颤晃。惨叫声接连响起,不必看也知道,庭中守卫已经风卷麦秆似的倒了一地。

  徐恩允惊怒交加:“江滟,你是铁了心跟四海英雄过不去!”

  江晚照弯下眼角:“你今日召集蓬莱聚会,不就是为了商量怎么对付我?难不成,我龟缩不出,你口中的‘四海英雄’就能大人大量,不跟我这小小女子一般见识?”

  徐恩允自认口齿不弱,却被这“小小女子”噎得哑口无言。

  “不过,徐先生说得也对,您可是连靖安侯都感到棘手的人物,要砸您的场,单凭几只朱雀确实不够,”江晚照轻言细语,“您选的聚会地点很妙,岛湾逼仄,以青龙战舰的体型,很难穿行自如……但是您忘了,青龙无法靠近,却不意味着不能断了你的后路。”

  徐恩允脸色陡变,头一回尝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对了,我来这里之前,曾向济南府传过一封书信,要是我估算得不错,大秦水师最多半日就能抵达这里,”江晚照从衣袖里摸出一把象牙骨的折扇——那扇子与中原文士崇尚的清新雅致不同,织锦的扇面花团锦簇,边缘镶了华彩照人的孔雀羽毛,简直艳到了极点,“届时,东西两路都被截断,徐先生,你要怎么办?靠着这帮乌合之众和大秦水师以卵击石?”

  徐恩允胸口剧烈起伏,他自以为城府够深,七情轻易不上脸,却不被这不留口德的货色气成个大肚子□□。

  “果然是士别多日、刮目相看,”徐恩允咬紧牙关,一字一句格外用力,“江姑娘不愧是靖安侯一手□□出的人,这份声东击西的能耐,真是与齐侯一脉相承。”

  江晚照乍一听到“靖安侯”三个字,眼角极细微地抽搐两下。然而她终究不是当年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棒槌,稍一思忖便回过味来——在座匪首没少在靖安侯手下吃亏,提起姓齐的就恨得牙痒痒,徐恩允将她和齐珩扯到一块,无非是想激起在座匪首一腔同仇敌忾之心。

  江晚照不必抬眼,只是凭空脑补,就知道周遭海匪在用怎样的眼神盯着自己。

  “这还得多谢徐先生……要不是您将四海英雄召集起来,我哪捡得了这种便宜?”她展开折扇,华贵的孔雀羽毛蹭过脸颊,眼角夹着微乎其微的笑意,“徐先生,来日在下统领四海,必定好好谢过您的恩情。”

  徐恩允:“……”

  行吧,这货果然没在靖安侯手下白混,这招“祸水东引”真是炉火纯青。

  果不其然,江晚照话音刚落,在座海匪脸色又是一变,先是用眼神不动声色地交流过一番,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徐恩允,眼底隐隐透出几分森冷的戒备。

  就在这时,头顶朱雀发出尖锐呼啸,江晚照目光微凝,孔雀羽扇轻摇了摇:“方才朱雀给我发了信号,大秦水师已在途中,不到一个时辰就能抵达此地——各位,你们只有一个时辰考虑,是俯首称臣,还是束手就擒?二选一,应该不难吧?”

  徐恩允咬牙切齿,万万想不到,自己苦心筹备的集会居然被江晚照以一己之力搅和了。按说这姓江的只有一个人,就算吹出天来,也不可能真把这么多人一锅烩了,但不知是当年的阴影太深还是怎的,徐恩允看着她,总觉得这女子背后藏着千军万马,随时可能从白浪滔天中破风而出,杀将过来……

  事实证明,徐恩允没白跟江晚照交手这么多回,这个念头还没落下,远处再度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动静,□□间炸开熊熊火光,纵然离得老远,依然能听见战船爆炸时的轰鸣声——仿佛巨龙起水时在海天间的咆哮。

  徐恩允云淡风轻的做派终于绷不住了:“江晚照!”

  “朱雀确实不能久留一地,不过……徐先生不会以为,我手上的朱雀只能放□□吧?”江晚照悠悠一笑,“靖安侯教我的可不止‘祸水东引’和‘声东击西’——徐先生,我知道你背后有东瀛人支持,财大气粗,可是你的家底已经被我一把火烧了,你打算如何应对?”

  徐恩允手指攥紧了又松开,松开又攥紧,只觉得这女人跟自己八字犯冲,但凡遇上姓江的,筹谋再完备的局也得搅得七零八落。

  良久,他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话音:“江姑娘……真是好手段!”

  江晚照却已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三下五除二撬开铁笼锁头,俯身抱出瑟瑟发抖的幼虎。那幼虎不比家猫大多少,被母虎的惨状吓傻了,颤巍巍缩在江晚照怀里,鹌鹑似的瑟瑟发抖。

  江晚照安抚猫咪似的顺了两把,吓没魂的幼虎总算找到安全感,往她怀里哼哼唧唧地钻了钻。

  “徐先生客气了,”江晚照摸着怀里毛团,眼风往左右一扫,在座匪首先是窒住,继而畏畏缩缩地垂下眼,竟是被她气势所逼,不敢抬头直视,“您家大业大,又有东瀛人撑腰,听说在东瀛太阁面前都说得上话……您今日召集蓬莱聚会,明面上是跟区区在下过不去,真正的用意难道不是让在座英雄当你的马前卒,削弱大秦水师战力?”

  徐恩允被她说中心思,眼神倏尔一沉。

  “各位前辈可要想好——就算是匪寇,那也是草莽英雄,可你们今日若听了这姓徐的,这盆‘国贼’的脏水就是稳当当接在头顶,”江晚照抬起折扇,华丽的孔雀尾羽接住满室阳光,她笑意融融,眼神却冰冷刻骨,“各位再不济,好歹流着大秦血脉,真要背上‘国贼’的名头,脊椎骨都得被人戳断……各位就不怕午夜梦回,老祖宗从祖坟里窜出来,揪着你们衣领兴师问罪吗?”

  众匪首脸色齐齐一变。

  这些都是真正穷凶极恶的匪寇,不畏天地不惧神鬼,唯独“义”字当头。他们或许能在刀锋面前挺直腰板,却不能容忍自己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一声“吃里爬外的国贼”。

  “看来,咱们今天没什么好说的!”江晚照摇了摇折扇,细密的孔雀尾羽从幼虎身上扫过,毛团扬起脖颈,猫儿似的哼唧两声,“徐先生,在下很明白‘做人留一线’的道理,趁着大秦水师没赶到,你现在开溜还来得及。”

  徐恩允目光微闪,似乎没料到姓江的分明占尽上风,还肯网开一面。

  “徐先生长袖善舞,在中原和东瀛两面通吃,这份能耐,江某人非常佩服,”江晚照微笑道,“往后有的是相见的机会,徐先生,咱们……来日方长!”

  头顶朱雀盘旋不定,尖锐的呼啸声此起彼伏,燃烧的战舰映亮半边天幕,熊熊火光从遥远的海港一路落入厅堂。隔着烈烈火光,当世两大枭雄彼此对视,说不出的惊心动魄在一触即分间汹涌而过。

  “来日方长……”徐恩允玩味着这几个字,绷紧的眼角微微舒展,“既如此,在下……敬候佳音。”

  一个时辰后,接到信报的大秦水师赶抵蓬莱群岛,可惜此地已经人去楼空。岸边浓烟未消,仅剩的几条战船苟延残喘,火光在焦黑的残骸上哔哔啵啵。

  如果江晚照在场就能认出,水师的统军将领并非新任水师提督,而是威名赫赫的靖安侯齐珩。

  可惜,此刻姓江的海匪头子已领着一干大小海匪避开大秦水师锋芒,在遥远的东海上疾驰奔行。偌大的战舰分浪而来,两侧浮翼喷出磅礴的白雾,那战舰犹如行驶在云山幻海之间,龙首向天,发出听不见的咆哮。

  众海匪头一回见识青龙战舰,只觉得仿如一尊泰岳当头压下。分明是杀人如麻的寇匪,却在青龙面前战战兢兢,膝弯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江晚照将怀中幼虎交给韩章,自己振臂一挥,轻巧退去大氅。她底下穿了件贴身短打,蓦地拔身而起,脚尖在桅杆上借力连点,一阵风似地窜上顶端,在最高的横木处稳稳站住。

  长风呼啸而过,江晚照却似在桅杆上扎了根,身后朱雀在海天间盘桓不定,她长发猎猎拂动,眉目间的艳光不可逼视。

  “往后,大家就是一家人,”姓江的海匪头子一张口,居然照抄了徐恩允的台词。众海匪面面相觑,就见下一瞬,江晚照收敛了笑意,一字一句利如刀锋,竟然能截断往来无踪的天风,“本座刀已出鞘,从今日起,杀伐雨露,尽出青龙——我倒要看看,四海之内,谁敢与吾争锋!”

  她逡巡回望,四海匪寇已经跪了一地,桀骜不驯的头颅低落尘埃,在真正的强大面前俯首称臣。

  至此,四海终得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