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130章 恸哭

  京城阴霾连绵月余,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终于咆哮降落,偌大的帝都城泡在倒涨的天河中,恰似风雨飘摇中一抹繁华富丽的幻影。

  洛姝将窗户推开半边,狂风卷着雨丝,肆无忌惮地扑了她一脸。她隔着檐下雨帘,远眺墙外的飞檐重瓦,只见那金碧辉煌被天光渲染得晦暗幽微。

  洛姝沉吟片刻,将盒中的黑白二子一粒一粒摆上棋盘。

  疾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大半日便歇下。云开雨霁后,万顷天光慷慨洒落,嘉德帝在重重宫禁中望着湛蓝夺目的碧空,盛夏的阳光照不亮九五至尊晦暗的眼底,他心头横亘着沉沉阴郁。

  “朕这些年……给他们的是不是太多了?”老皇帝低声自语,“朕念着君臣情谊,也念着世家的劳苦功高,对他们一忍再忍……谁知竟纵得他们越发没了忌惮!”

  彼时嘉德帝身边只有陈淮服侍,闻言,他大气不敢出一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鼻尖。

  嘉德帝默立半晌,叹了口气:“去请道陵真人来说说话吧。”

  老皇帝热衷修道,宫里也供奉了道门高人,这高人吃着皇家俸禄,平日里不管别的,只管为老皇帝炼丹和说话解闷。

  随侍御前的内监都了解嘉德帝的习惯,一不痛快就要寻道陵真人说话。陈怀不敢怠慢,飞快地去了,不到两刻钟就将真人请了来。

  道陵真人虽得嘉德帝倚重,年岁却并不大,生得眉清目秀,更懂得察言观色。当他发现老皇帝心绪不佳时,没说什么废话,而是为嘉德帝扶了一乩,忙乱了半刻钟,煞有介事道:“京城连月风雨不断,如今天光放晴,乃是盛世将至的征兆。且贫道见西北角隐有紫气祥和,只是被重重宫墙阻挡,难以惠及宫苑……陛下若是得闲,不妨出宫一探,或许能有所收获?”

  嘉德帝多少年没踏出过宫门,又刚出了永宁侯的事,本不想横生枝节。谁知这时,有内监挑开帘子来报:“禀陛下,焦阁老求见。”

  嘉德帝盯着沙盘中扶乩出的“西北”两字,喃喃道:“朕记得……焦府就在京城西北角的柳荫胡同?”

  内监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一口。

  很快,“嘉德帝微服出宫”的消息传到京城各路野心家耳中,刚夺回锦衣卫大权的洛姝连眉毛丝也未曾牵动半根,只道:“北镇抚都清理干净了吗?”

  洛姝重新出山,指挥使肖晔也有了倚仗,总算能挺起胸膛做人:“殿下放心,卑职梳理了好几遍,但凡和宋浮有所牵扯的,都已打发出去。”

  洛姝点点头,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自己跟自己斗得不亦乐乎:“这一局虽险,但是能叫锦衣卫里的钉子自己浮出水面,总算没白吃教训。”

  肖晔知道杨桢藏在公主府,只是洛姝不提这茬,他就当不知道:“陛下这时微服出宫,怕是内阁和世家有所动作……可需要卑职暗中打探一二?”

  洛姝似笑非笑地斜过眼:“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只有为陛下监察百官的职权,哪有反过来的道理?你这话在孤面前说说就算了,倘若传出只言片语,在朝中怕是再无立足之地!”

  肖晔心头一凛,连忙跪下请罪:“殿下恕罪,是卑职说错话了!”

  洛姝顿了片刻,缓和下脸色:“之前父皇为何冷落你我,肖指挥使心中有数,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如今重得圣心,更应谨言慎行,免得被有心人抓住把柄。”

  肖晔心悦诚服地应道:“多谢殿下提点,卑职牢记在心。”

  说话间,洛姝的心腹侍女推门进屋,递上一个沉甸甸的食盒。肖晔瞧这情形,便知洛姝有事要忙,忙起身告退。

  他人已转过身,身后洛姝又道:“肖卿。”

  肖晔脚步一顿,忙回身应道:“殿下有何吩咐?”

  洛姝笑了笑:“你为孤着想,孤心里明白……只是这盘棋才到中局,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忍得了一时低谷,才享得住来日方长!”

  肖晔低头回味片刻,郑重其事地叩拜道:“卑职……谨记在心!”

  洛姝送走肖晔,自己提着食盒进了密室,她脚步轻盈,走动间几乎悄无声息。转过珠帘,只见杨桢侧身趴在锦褥间,老良医正往他伤口上一层又一层地撒着药粉。

  洛姝无意打扰良医,将手中食盒摆在案上,只是微乎其微的一下,居然惊动了杨桢。他漫不经心地回过头,下一瞬,突然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

  这叫声太惨烈,老良医被他吓得哆嗦了下,手里的药瓶一骨碌掉在地上,药粉泼撒满地。

  洛姝也被吓了一跳:“你叫什么叫?唯恐招不来世家的眼线吗!”

  杨桢连滚带爬,将光溜溜的身子藏进锦褥里,这才抱着被子悲愤道:“你你你……你怎么进来也不敲门!”

  洛姝莫名其妙:“这哪有门?你让我怎么敲?”

  杨桢:“……”

  老良医不乏眼力见,眼看气氛不对,赶紧麻溜告退。洛姝揭开食盒盖子,将新炖的鸡汤端到近前:“你害什么臊?都快把品花楼当家了,京城子弟谁不知道‘杨如花’的大名?”

  杨将军自诩武功盖世,唯独“杨如花”三个字是这辈子洗刷不掉的污点,但凡提起便气不打一处来。旁人知道他的忌讳,轻易不会往逆鳞上刮,敢触他霉头的人——一个是发小兼顶头上司,另一个更是身份尊贵,眼下还成了救命恩人,都是杨桢惹不起的主儿。

  杨桢将不着寸缕的身子裹在被子里,一时连沸反盈天的伤口都忘了理会,刚有些恢复的血气一股股往头顶窜,不多会儿便将苍白的面孔烧得通红:“那……那能一样吗?你可是金枝玉叶,又不是青楼女子,怎么能盯着男人的光身子瞧?”

  洛姝习惯了这小子趾高气扬,偶尔见他害臊,倒觉得这混世魔王颇为可爱。她用小银勺搅拌着汤水,在水乳交融的香氛中难得起了逗弄之心:“这有什么?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看!”

  杨桢:“什、什么?”

  洛姝一本正经:“前些日子你昏迷不醒,我又信不过旁人,只得和良医轮番照看——那会儿哪顾得上男女有别?该看的都看过了,想藏也来不及!”

  杨桢:“……”

  刹那间,杨将军只觉得方寸大的斗室风起云涌、电闪雷鸣,一道九天惊雷不偏不倚,堪堪劈中头顶心,将他三魂七魄尽数震出窍——

  什么叫“该看的都看过了”?

  什么叫“想藏也来不及”?

  想他堂堂“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侯府世子,竟然被当朝三公主殿下调戏了?!

  杨桢悲愤欲绝地盯着洛姝,倘若眼神能写字,一排“你这个女流氓”已经入木三分地刻在眼皮底下。

  洛姝调戏够了,总算大发慈悲地放过杨桢。她舀了勺鸡汤,不甚熟练地喂给杨桢:“良医说你恢复得不错,可以喝些汤水——憋了这些天,馋坏了吧?”

  杨桢确实馋坏了,他在诏狱就没吃没喝,这些日子又被良医盯得紧,除了药汤就是稀粥,人都熬瘦了一圈。

  他方才被洛姝戏弄了一回,此刻还在记仇,本不想这么快认怂,谁知那鸡汤太诱人,变着法儿地勾人口水。杨桢实在忍不住,偷偷舔了舔嘴唇,洛姝眼疾手快地一送,将汤勺塞进杨桢嘴里。

  三殿下没有服侍人的经验,手上没轻没重,好悬磕掉杨桢两颗门牙。他又是疼,又是烫,捂着嘴对洛姝怒目而视:“你跟我有仇吗?”

  洛姝这回还真不是故意的,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我又没服侍过人……你将就些吧。”

  杨桢不想将就,但他实在没力气,卯足劲也只能勉强抬起胳膊。幸而公主府的厨子手艺不错,杨将军喝得心满意足,惬意地舔了舔嘴唇:“京中形势怎样了?内阁和世家刚被你摆了一道,应该没那么容易咽下这口气吧?”

  洛姝摸出丝绢,本想替他擦净嘴角汤渍,手抬到一半,忽然觉得这举动太暧昧,又将绢子甩到杨桢怀里:“这是自然!焦家权倾朝野、门生无数,如今只是暂时失势,哪那么容易撼动根基?焦家不倒,江南的许时元就倒不了,鱼米之地捏在他手心里,我怎么想怎么不安心。”

  杨桢擦了擦嘴,猛地想起一事:“江南有消息传来吗?齐……靖安侯怎样了?”

  洛姝将空碗撂在一边,汤勺与碗沿相撞,发出极清越的“叮”一声。她把杨桢摁回软枕里,替他掖了掖被角:“还没……许时元封锁了宁州地界,消息传不出,我连派几拨人南下,却一直没有音讯。”

  可能是杨桢想多了,他突然发现从方才开始,洛姝的自称就是“我”,而非自矜皇嗣身份的“孤”。

  杨桢和洛姝是打小的交情,又经历了诏狱一事,有了“生死与共”的情谊,私下相处时少些顾虑也很说得过去。可出于武将的直觉也好,说是自作多情也罢,杨桢总觉得洛姝是刻意为之。

  杨桢或许纨绔,或许吊儿郎当油腔滑调,但他绝不是真的没心没肺,哪怕他用玩世不恭的态度将丧父之痛藏得滴水不漏,那把刀终究插在心头,且一时半会儿拔不出来。

  更重要的是,永宁侯并非死于沙场搏杀,而是被朝堂权争万箭穿心,这比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更叫人愤怒而又无可奈何。

  无数人在这场争斗中推波助澜过,包括洛姝。她对杨桢、对永宁侯府有愧,出于这种深沉的歉意,她不愿在杨桢面前摆她金枝玉叶的架子,也是在用这种方式委婉地告诉杨桢:他不是一个人,在这条千难万险的复仇之路上,他还有一个盟友。

  那双酷似柔妃的眼中含着她母妃没有的力量,能在看似平静的海面上掀起泼天风浪。洛姝用那样的目光注视着杨桢,杨桢“举重若轻”的面具忽然分崩离析。

  他从知道父亲死后就一直紧绷的肩膀陡然松弛下来,终于能将心头刀疤肆无忌惮地暴露在阳光下。

  “我爹死了……”杨桢呜咽着说,“他年前还唠叨着要给我找房媳妇,看着我成家立业,继承杨家香火。”

  “我还没娶妻生子……他怎么就死了?他能合得上眼吗!”

  杨桢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洛姝无言以对,只能用手心蒙住他的眼睛。杨桢在人为的黑暗中感到安全,于是掩耳盗铃地卸下心防,毫不克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洛姝本打算将近来的朝局和杨桢通个气,顺带商量下一步对策,但是杨桢骤然崩裂的情绪让她意识到眼下或许不是最好的时机。直到杨桢在恸哭中失去意识,洛姝才将他冰凉的手指塞回被里,起身点上一炉凝神静气的熏香,希望千金一炉的香料能换得杨桢的一宿无梦。

  接下来的半个月,朝中表面平静,私底下的暗流却是汹涌不断——自从那日微服出宫,嘉德帝三不五时就找机会往外跑,也不去别的地方,单单对柳荫胡同……或者说,对柳荫胡同里的焦府情有独钟,隔日便要点卯似的驻留大半日。

  虽然嘉德帝吩咐身边人严守秘密,奈何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多久,朝中百官便隐约听说了风声。这一日傍晚,林玄钧出宫后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半途下轿,在巷子里换了马车,辗转停在公主府角门。

  林相公虽是微服登门,公主府的老管家却不敢怠慢,将人毕恭毕敬地引到正厅,又命侍女奉上热茶。过了约莫一炷香,洛姝才匆匆而至,忙不迭向林玄钧致歉:“午后贪睡,不知不觉就到了这个时辰,侍女敲半天门才听见……还望林相公勿怪。”

  林玄钧揣了满腹心事,自然不会计较这点失仪之处,上来便开门见山:“殿下可曾听闻朝中近来流传的谣言?”

  洛姝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却偏偏明知故问:“您都说了是谣言,空穴来风,孤又何必放在心上?”

  林玄钧神色凝重:“……不是空穴来风!”

  洛姝一愣。

  林玄钧将茶盏捏在手心里,把玩半晌,将话音压得极低:“皇上今日召臣入宫,说的……正是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