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海盗女王养成记>第81章 质问

  江晚照一直以为自己虽称不上好人,但也恩怨分明——有恩必偿,有仇必报,如此肆意痛快,方不辜负在人世间走一遭。

  但她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陷入恩仇交织、难解难分的地步。

  她自诩和齐珩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偏偏齐珩对她呵护备至、体贴入微,她在这男人身上学会了“家国”和“大义”,再一低头,却惊觉自己的仇恨已经无处托身。

  “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她茫然又堵心地想,“为什么要教给我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不能让我当一个懵懵懂懂的匪寇,就这么无知无觉的沉浸在自己的仇恨中,浑浑噩噩过完一生不也挺好吗?”

  想那蜉蝣,一生不过须臾,照样快乐肆意……倘若它知道这世上还有八千岁为一季的大椿树,还能这么逍遥快活、无忧无愁吗?

  江晚照觉得自己像个蜗牛,因为脆弱,禁不起风霜考较,所以看什么都惶惑不安。她有心躲在自己的蜗牛壳里,一辈子不露头,奈何齐珩不容她逃避——这天傍晚,他命老管家敲响东厢房的门,送来一套崭新的衣裙。

  那衣裙显然是精心赶制的,式样固然繁琐,料子也是上好的云锦,正红的色晃得江晚照眼晕——她恍惚记得,京城世家规矩繁多,连衣裳的颜色都有讲究。好比这正红,就是正室妻房才能用的颜色。

  江晚照蓦地抬头,发现老管家也正百感交集地看着她,两人默默相对良久,老管家轻轻叹了口气:“老奴没别的想头,一辈子所求,只希望侯爷高高兴兴的。”

  江晚照只觉得那老人家的目光莫名沉重,仿佛一辈子的期望都压在她身上,她却不知自己是否承载得起,不由越发慌乱。

  这种情绪很陌生,就算面对东瀛倭寇时,江晚照也没这么束手无措过——至少,她能抡起拳头将一干匪寇揍得哭爹喊娘。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眼前这个局面,待得老管家离开后,便有些惶惑地抓住王珏的手:“阿珏……”

  从老管家进门开始,王珏就想将那件刺眼的红裙丢出去,但老管家送来的不只一套衣裙,还有两件贵重的楠木匣子。王珏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物件,光这两口匣子就嵌了螺钿、填着泥金,里头更是宝光灿烂,成套的头面首饰,或是赤金彩宝,或是翡翠珍珠,在油灯下闪烁着微微的光,不刺眼,却叫人不敢直视。

  那是真正的世家富贵。

  王珏在意的不是这两口首饰匣子的价值,而是老管家的话,他说:“这是当年昭明圣祖的徽静公主,还有已故侯夫人嫁入侯府时带来的嫁妆,侯爷说了,这东西以后就交给姑娘保管,权当为您添妆了。”

  王珏不在乎这些首饰有多值钱,却从老管家的话里隐约意识到,江晚照在齐珩心目中的分量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重得多。她不认为齐珩能和京城世家大过天的规矩抗衡,也依旧不赞成江晚照和姓齐的在一起,但是到了嘴边的话在江晚照抓住她手掌的瞬间,突然说不出了。

  她太了解江晚照,倘若这姑娘真的只有恨,一早连衣裙带匣子丢出门外,根本不会给老管家进门的机会。但她现在竟然露出孩子般不知所措的神色,显然是早有了倾向,只是碍于当年那桩旧恨,才迟迟不肯迈出这一步。

  王珏叹了口气,在江晚照面前半蹲下身,抬头看着她不知所措的眼睛:“你喜欢他吗?”

  江晚照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直觉自己应该说“不”,可这简单的一个字重逾泰山,沉甸甸的压住舌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于是神色越发茫然,像个迷路的孩子,在夜色中没头苍蝇似的转悠许久,已经精疲力竭,却始终找不到回家的路。

  王珏瞧见她神色,哪还有不明白的,沉沉地叹了口气:“如果真的喜欢……那就算了吧。”

  江晚照困惑地看着她,不知该从何“算”起。

  王珏于是将人生拉硬拽起来,按照老管家的吩咐,丢到浴桶里沐浴更衣——富贵人家的吃穿用度一向讲究,从军中时就可见一斑。如今到了京中,更是不厌精细,寒冬腊月的天气,浴桶里居然撒了新鲜的梅花瓣和山茶花瓣,王珏犹自不满足,还往桶里放了十来滴玫瑰花露。

  江晚照:“……放这么多佐料,你是要把我一锅炖了吗?”

  王姑娘二话不说,捧起满把的白梅花瓣,兜头兜脑涂了她满身:“是啊,先腌入味,再下锅炖了……可惜身上肉太柴,得多炖几个时辰。”

  因为这句话,王珏被江晚照扑了满身水,差点陪她一块“炖了”。

  正当韶龄的年轻女孩子总是好看的,不必浓妆艳抹,只是一点热汽蒸腾出的酡红,已经足够亮眼。然而江晚照出浴时,在玻璃镜台中看见自己的身影,那是一具苍白的身体,不是豪门千金凝脂般的细腻白皙,而是一种缺少生气的病态白。新伤旧痕累累交叠,从腰腹一路盘踞到胸口,既不惹人怜爱,也不会让人生出想要亲近的欲望。

  江晚照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会让男人有兴趣的女人,对镜自照时越发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她左看右看,也不明白靖安侯瞧上她哪根毛,到头来只能归结为——这男人眼瘸!

  江晚照在浴桶里泡了个晕头转向,又被王珏摁在妆台前,这渔家女出身的半路海匪捞起她一绺长发,不太利索地梳理起来,一边梳还一边兴致盎然地说道:“我没给人梳过髻,看到那些富贵人家的发髻就发愁,你只能将就点了。”

  江晚照怀疑,这姑娘可能是家境贫寒,从小没什么娱乐,把自己当娃娃打扮了。

  王珏跟着江晚照练了好些年的武,手劲大得吓人,偏偏江晚照这些日子头发掉得厉害,这么三梳两梳,被她薅下满把的长发,疼得吱哇乱叫。幸而江姑娘头发生得厚实,哪怕薅下小半,剩下的依旧颇为可观,再经过膏沐,越发光可鉴人,直如缎子一般熠熠生辉。

  江晚照换上那套正红的衣裙,头上没绾髻,只松松扎了条红绸发带。王珏左顾右盼,本想给她抹点脂粉,却遭到江晚照的坚决抵制,没奈何,只能在她眉间点了朵红梅,稍稍增添颜色。

  江晚照对着镜子打量半天,倒不是对自己这身打扮有意见,只是一想到打扮给谁看,她就满心不自在,后知后觉地作起妖来:“干嘛穿成这样?又不是真的扮新娘子,那姓齐的脑子发抽,你也跟他一起抽不成?”

  王珏无语片刻,心说“我刚才拉着你换衣裳时怎么没见你有意见!”

  她透过镜面仔细端详江晚照——这水晶镜台是西洋舶来的稀罕物,镜面不知是怎么打磨的,居然能将人照得纤毫毕现。王珏将她眼角眉梢的犹豫与踌躇尽收眼底,抬手在她后脑上轻轻敲了下:“你迈不过那道坎,是不是因为三……四年前,姓齐的骗了你?”

  江晚照的脸色人眼可见地淡下来,那是梅花妆也遮掩不住的冷戾:“废话!”

  王珏在妆盒里挑拣半天,最终选中了元宵节江晚照曾戴过的金凤簪,簪头宝光夺目,簪身却比寻常簪钗敦实许多,末端打磨得尖而锋利,握在手里就像一把小小的匕首。

  她把金簪别在江晚照发间,淡淡地说:“心里有疙瘩,就去问清楚——倘若他从一开始就有心骗你,你就拿这簪子给他一下,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不论生死,仇怨了结,不是比你一个人纠结强得多?”

  江晚照觉得自己可能是病急乱投医了,她竟然觉得王珏说得很有道理。

  此时夜已深沉,檐下挂起一排大红灯笼,红烛高照,微光摇曳,无边夜色便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动人韵味。

  江晚照披一袭大红羽缎面银鼠里的风毛斗篷,提着过长的裙摆,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屋里花灯如昼,虽然没明目张胆地贴上大红双喜,案头却供着一对龙凤花烛,齐珩缓缓转过身,万千烛光收拢在深不见底的眼波里,随着含起的笑意微微荡漾了下。

  “入夜风凉,怎么不多穿些?”他冲江晚照伸出一只手,神色是从未见过的温柔,“过来……”

  江晚照不禁恍惚了下,既觉得此刻的齐珩陌生,又有些说不出的似曾相识。回忆了好半晌她才隐约想起,多年前,靖安侯化名“齐瑄”潜入船队,对她做小伏低、别有用心时,也曾流露出类似的神态。

  她片刻前的茫然和不知所措像是被一根针扎了,瞬间漏了个干净,眼神清明得近乎冷冽,非但没有向前,反而后退了半步。

  齐珩目光凝固了一瞬,然而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走向江晚照,一只手越过她肩膀,在她充满警惕的注视中,将漏风的门板掩紧了。

  “别站在门口,进来暖暖身子,”齐珩十分自然地拉起她一只手,凑上去才发现这人指尖冰凉,于是将她五根手指拢在手心里,用力揉了揉,“冷不冷?我温了你喜欢的甜米酒,先喝一杯暖暖身?”

  江晚照用猛兽警戒猎人的眼神盯着他,一只背在身后的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拔下发间金簪,锋利的簪头架在齐珩颈间。

  齐珩顿了须臾,恍若未觉地抬起头,冲她笑了笑:“你穿红的好看,以后多做几件红衣吧。”

  他这话不是虚应敷衍,而是就事论事——江晚照眉眼秀丽,本是极出色的美人胚子,倘若刻意收敛气势,甚至有几分江南水乡婉约碧玉的风韵。此时裹一身红妆,更显得肤白玉曜、丽色入骨。

  然而她一旦微眯起眼,旁人就忘了她的柳眼梅腮,她像一把吹毛断发的匕首,只是一个照面,凛冽的寒光就能灼痛人眼。

  江晚照:“我有话我问你。”

  齐珩一点不显得惊讶,连眼角微弯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想问什么?”

  江晚照咬紧牙,一字一顿:“你当年……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着要将我们一锅端的主意?”

  这话冷如刀锋,将满室仅剩的一点旖旎之意冲散得丁点不剩。

  齐珩视线微微低垂,漫不经心地扫过架在颈间的金簪,又抬头看向江晚照,眼底的笑意反而深了几分:“我原以为你会一直压在心里,永远不问出口。”

  江晚照不习惯这样的齐珩,她记忆中的靖安侯应该是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神色漠然而又居高临下,用打量蝼蚁的眼神俯视着她。

  他或许也有温润柔和的一面,但绝不是对着她,眼前的齐珩更像一幅轻飘飘的美人像,虽然精致,却毫无真实感,伸手就能捅穿似的。

  江晚照:“到底是不是?”

  齐珩坦然道:“是。”

  一个字,打破了这大半年来如履薄冰的和平与虚以委蛇的温情。

  江晚照不假思索,手腕横削,金簪便往齐珩心口刺去。锋利的簪头堪堪划破衣料,齐珩忽然闪电般探出手,两根苍白的手指牢牢攥住簪头,看似不甚用力,江晚照却有种卡在石壁中的错觉,再也寸进不得。

  她不肯认输,咬牙和那铁箍般的手指较劲,就听齐珩下一句道:“但我后来改主意了。”

  这个答案是江晚照万万料想不到的,不由一愣:“什么?”

  她只是稍一分神,一股大力已经顺着金簪传到她身上,江晚照手腕一麻,身不由己地松了手。下一瞬,齐珩从她手里抽走金簪,飞快地丢出去。

  江晚照:“……”

  没等她在“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和“跟这姓齐的拼了”之间纠结出个所以然来,齐珩已经替她做出决定——这靖安侯上前一步,将她打横抱起,稳稳当当地迈开脚步,往里屋走去。

  江晚照:“你他娘的给我放手!”

  齐珩微一皱眉,从善如流地撒开手——他把人往一色正红的锦褥中一丟,不等江晚照挣扎,已经扯过被褥,连人带斗篷包了个严严实实。

  “鼻尖这么凉,还要逞强,”齐珩低下头,和这脸色苍白的女子抵了抵额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也一直在等你问——一开始,我确实是别有用心,但是后来……我改主意了。”

  连齐珩本人也说不准自己是什么时候动的心思,也许是那脸皮厚如城墙的海匪头子觍着脸占他便宜时,也许是“江滟”陪他坐在船帆上饮酒赏月时,也或许是他发现自己房间里总是被人塞满乱七八糟的情书时。

  甚至更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弄假成真的靖安侯被一帮倭寇死咬着不放,差点阴沟里翻船。就在齐珩事先埋伏好的“后手”忍无可忍,即将跳出来为自家少帅解围时,齐珩等待已久的人终于姗姗来迟地亮了相。

  齐珩至今都记得,那女子站在高耸的岩石上,背靠一抹夕晖,开弓引箭,弓似满月,箭如流星,轻巧放倒一名冲在最前头的倭寇。然后,她旁若无人地越过一干穷凶极恶的倭寇,虎狼环伺中犹如闲庭信步一般悠哉从容,用强弓的弓梢挑起“落难书生”的下巴,歪头端详了一眼:“哟,长得还挺俊。”

  她既落草为寇,自然不会做寻常闺女打扮,长发随意地梳成一条辫子,眉目却有一种熠熠生辉的艳色。望得久了,心口便忍不住砰砰乱跳起来。

  那一刻,齐珩短暂地忘了自己“四境统帅”的身份,也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匪首……还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