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禽兽王朝>第16章

  整顿完灵武的情况后阳渊便要回长安了,他如今在北周朝堂已然全无敌手,离自取帝位不过一步之遥。

  “等你来了长安,就不是客人了。”阳渊亲了亲卫映的发顶,恋恋不舍地放开他。

  他要回长安成就他的江山帝业,他们也要回邺城,向欺辱背叛过他们的人讨债。阳渊看着高珩跟卫映骑上马绝尘而去,忽然想起从前几次与高珩分别,纵然告知自己释然,心头也抑制不住失落。

  而这次分别他并不觉得难过,他知道这次高珩会带着卫映来找他。

  北齐承光十二年,朔北哗变,北境军民咸而从之,不过半月,其部已据半数国境,直指邺城!

  “无用!无用!”邺城之中,高桓听到奏报,歇斯底里地怒斥道,“大齐是高家的江山,北境是皇叔的天下,皇叔已死,哪个逆贼能在北境一呼百应?”

  传信的人瑟瑟发抖,见高桓可怖神色连话都说不利落,颤颤道:“前方军报,称,称领军者正是琅琊王殿下,有留朔侯作证。”

  “什么?”高桓怔住。

  北齐使团全数为突厥人弑杀,而高珩,他亲眼看他断了气,亲眼看他封上了棺椁。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他们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想不清前因后果,却知晓定是他们两人设局骗了自己。那对高珩根深蒂固的畏惧占据了他的头脑,脚步摇摇晃晃间跌倒在御案旁,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江山帝业,荣华富贵,很快就不是他的了。卫映,卫映,他曾经把他视作草芥般作践,很快卫映就会重新骑到他头上,千百倍地作践他。

  他忽得顿首,似想起什么极开心的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说话的声音都不顺畅:“原来皇叔,对朕这个做侄儿的很有些误会,朕该好好解释下啊!”他半晌才停歇下来,朝传信的人一吼,“把段郎中献给朕的那篇赋,给皇叔送去!”

  起事军连战连克、逼近京城的消息并未阻止皇帝继续饮酒作乐、沉湎声色,只不断追问着那篇赋有没有送到高珩那里。终于等到使者回来,告诉他高珩勃然大怒、不顾礼节将书信撕碎后他才哈哈大笑,将身侧的一盒明珠全数投入池内初荷中:“好,好,皇叔果然贤明有文德,能看出朕一片苦心!”

  “可琅琊王并未有退兵之意,陛下可是要派兵出城一搏?”

  “搏什么搏?朕圣明天子、正支嫡出,怎能负杀叔之名呢?”高桓起身,“传朕旨意,朕将渡河幸济州,如若正支倾颓、嫡庶不分,再往南陈!”

  皇帝欲往济州,而琅琊王军已到城外紫陌桥,火烧城西门阻其退路,皇帝只得带着一百余骑东行,四日后渡过黄河入济州,禅位于任城王高钟,又让尚书令斛律景送禅让的册文和玉玺到瀛州,斛律景却转头将册文与玉玺敬献琅琊王。皇帝又欲至青州投靠南陈,而济州守将却派人去请琅琊王部赶快前来,并约定活捉高纬献上以邀功。

  “琅琊王尚在邺城,臣已烧了沿路的桥梁、挖断道路,陛下大可不必急于南渡。”

  高桓闻而放心,不急于南渡,夜间却忽闻琅琊王军以至,急忙待十几骑人马落荒而逃,到青州以南的邓村时为归附琅琊王的将领抓获,送往邺城面见琅琊王。

  高桓是在琅琊王府再度见到高珩的,他仍旧如昔日般着胜雪白衣,面上却连不曾入眼的笑意也无,冷厉的目光砸在他脸上时他全然感受得到他喷薄的怒火。他移开眼,看到卫映提剑立在花树下,那只白色的波斯猫正依偎在他脚边喵喵叫着,半寸不愿离开。

  他斥命高构回封地时,他便带了这只猫,不曾想天翻地覆后,这只猫儿却还能在王府里等到主人回来。

  天翻地覆,卫映便真以为能一切如昔吗?他望着卫映右边没有任何字迹的脸,森森冷笑道:“想不到留朔侯是这样爱惜容貌的人物,朕御赐你的字,你竟然也敢刮去,不过朕确实也十分后悔,你这样好看、这样像皇叔的脸,一时餍足了,别离数月,也是会想念的。”

  卫映果然变色,而高珩只合目,对押着他的人吩咐道:“拔了他的舌头。”

  那二人即刻动手,高桓挣扎,心知马上便不能言语了更无所忌惮:“皇叔死而复生,弃你的好外甥逃命,却不知他在邺城过得多快活吧?朕,朕可是请了文林馆的学士,为留朔侯写了篇千金难求的赋啊!”他嘴已经被撬开,舌头为人抓住,却还竭力说着那曾在卫映耳边日日念着的骈句,“有客初仕,缔交邺里,驰骛王......”

  舌苔落地,他再说不出话了。卫映盯着那截舌头,不受控制地想起齐宫中的事。

  金车一事后他在宫内养伤,而高桓养着的文人那日过后写就一篇《金车赋》,高桓见而大悦,日日在他耳边吟诵,勒令他必须背住。他麻木地一字字背,有错漏之处高桓便要打他,后来他背到一句,忽得落下泪来。

  有客初仕,缔交邺里,驰骛王室,遨游许史,得蒙天子,千金御幸,奉旨作赋,归而称曰:狭邪娈童,怯薄颜色,董暇蛮子,徒余春情。凝情待价,千金一睹,莫疑休缓,争瞬光阴,金车迤逦,横陈玉体,袍带陆离,羽佩沾衣。解罗衣而行进,握欢物而未前。惜资质实姝丽,响金铃闻清音。摇绣幕而纳影,移金轮见湿鬓。出暗入光,不颦顿媚。垂罗曳锦,鸣瑶动翠。新成薄妆,去留馀腻。千军卸甲,万马俯首,实乃后庭绝色,休道卫霍之才。闭发还冠,足往心留,遗情想象,顾望怀愁,半晌得尝,虽死足哉!

  千军卸甲,万马俯首,他本是在战场上纵横捭阖的人物,为什么要落到给高桓如此折辱的地步?

  他开始惶恐,自己以为的委曲求全并不能够延缓高桓疯狂的脚步,他一日日为他磋磨,所维护的朝廷朝臣却将他当做千金一睹的倡优!

  看到他的泪水,高桓也不可置信,伸手一探笃定,却是哈哈大笑起来。笑毕,他指着他的脸:“你,你哭了,你认输了!”

  “你想我认输。”他说,他想起了高桓与他的赌局,心中却生起了希望。

  “谬也!”高桓晃了晃手指,朝他眯起眼,“朕不止想你认输,朕还要你绝望,要你成了千人踩万人骑的娼妓还想着苟活!你说你啊,你还要那野心干什么,哪个朝臣还以为你是在忍辱负重,只以为你是怕死呢!”

  他怕死吗?

  他当然怕死,他怕极了他不能完成高珩的遗志,怕极了不能护卫北齐的国民,尤其是他已然背负了如此污名之后。如今高珩死而复生,北齐帝位即将易主,天下也将是囊中之物------可他背负的羞辱和身体上无可磨灭的伤痕,真的能自此忘记吗?

  他脸色苍白,连剑都拿不稳,而高桓虽已口不能言,却还是朝他无声地冷笑道,他恨极了那双眼睛,那还连着颈椎兀自嚣张的头颅,可想到现在杀了他只会让他早早了断,他便强自按捺杀意,将剑远远丢走。

  他跪在高珩脚边,紧紧抓着高珩的手,高珩摸了摸他的头,安抚他不要做出让高桓痛快的举动。

  拔舌之痛实在锥心,高桓心知自己已然必死,而高珩会永远陷于篡位的阴影,竟然从痛快之中感到一丝慰藉。有一物掷到他脚边,他定睛一看,却是封诏书。

  “朕以嫡长继位,然上无孝悌之德,下无经纬之才,诸子亦不器,不可存位于危难之秋,幸吾弟天纵圣德,灵武秀世,有开疆之武德,存文治之贤明,实堪为尧舜。朕身故之后,宜以琅琊王为继,如诸子不忿,可杀之祭宗庙之德。”

  加盖玉玺,那是他父皇的遗诏!

  高桓直直瞪着那封诏书,心中全然不敢置信。他以为,以为他有名正言顺地出身,天生便该是北齐的皇帝,高珩纵然有天纵之才,也必须、只能做他的臣子,如若篡位,千秋万代之后也会为人唾骂,纵然贤明亦将蒙尘,可既然他手上有先帝传位给他的遗诏,又为何还辅佐他......

  “先帝本欲传位于孤,然孤彼时于帝位并无野心,还欲做周公,可你荒淫无道、残暴昏庸,孤不仰承先帝遗命受位,才是罪过。”他头顶,高珩的声音幽幽传来,他说的话很平静,带着居高临下地漠然,而他此刻惶恐不已,从出生便支撑着他的自诩尊贵此刻一泻千里,叫他全然生不出反驳高珩的心,“孤此番入京,是拨乱反正,你的死只会让天下人称快,而后轻如鸿毛般消散,史书工笔,亦不会责怪孤半分。”

  只要这道诏书昭告天下,纵然是最支持他的朝臣也将失去反对高珩的立场,他以为上天赐予他的帝位,也原来不属于他。他盯着那道诏书,想着如若在此将其撕碎,或者弄花那字迹,高珩也将不再能将其昭告天下。而下一刻,身后的人却迫他抬起头,看到高珩手中,却还有另一道诏书:“此乃成钦皇后懿旨,乃以我为其嫡出,较之禅位,还更加名正言顺。你若是想毁了你父皇的遗诏,孤自会命人松开你,可不论你如何扑腾,孤都会承嫡母兄长之意,名正言顺做北齐的皇帝。”

  高桓空空如也的喉间发出破败的嘶哑,在那一刻徒自挣扎咆哮,却只是无用之举。高珩起身,握住卫映的手一步步走向他,拾起那道圣旨,便再也没有看他:“送废帝到肆里,与民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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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齐承光十三年,废帝桓幽肆,民闻其至,争相啖之。次月,琅琊王珩仰承章帝、成钦皇后遗命,入继大统,天下幸之。同年,周遂国公受九锡,称遂王,号天下事。

  北周元象五年,幼帝欲禅位于遂王阳渊,渊三让而受天命,即帝位后定国号“昭”,改元“天曌”。

  天瞾元年,昭帝请与齐盟,齐帝允之,亲赴河曲,结“两帝之盟”。二圣并立,北朝一统。

  天曌三年,帝渊亲征梁,一月克之,渡河南进,为陈将萧元胤阻。

  天曌五年十月,昭灭陈。同年留朔侯薨于襄阳,追谥光烈,祔葬定陵。同年,改元元烈。

  元烈八年,帝渊崩,谥神尧大圣光弘武皇帝,庙号高祖。帝珩诏太子康于灵前登基,改元显徽,珩上尊号,称显光皇帝。

  显徽三十五年,上皇崩,帝怮,执子礼于灵前,谥崇德广圣宣仁文皇帝,庙号烈祖,入葬定陵。陵二帝一侯,皆有开盛昭治世之功,谓奇观也。

  千秋松柏,相偎相依。

  附录:

  《昭书·武帝本纪》

  高祖武皇帝,讳渊,字重源。其先晋阳人,齐左仆射阳怿之孙,周上柱国阳信之子也,母齐太祖女兰陵公主。齐太广三年生于晋阳,封宁国侯,次年迁长安。少善骑射,好作笑语,仪表瑰杰,风神外伟,及长,为周宁都王司卫上士,武帝受命,倍加宠遇,以功累进车骑将军、仪同三司,封遂国公。武帝崩,以渊为继,渊固辞,遂拜大司马大将军行监国事。元象四年受九锡,称遂王,号天下事;五年,幼帝欲禅,渊三让而受天命,定国号“昭”,改元“天曌”。元烈八年崩于飞霜殿,年四十五。

  《昭书·文帝本纪》

  烈祖文皇帝,故齐成帝子也,讳珩,字从瓘,亦名行。少有殊色,音容皆美,秀类妇人,时人谓世无其二也。初封广宁,迎敌有功,成帝悦,改封琅琊王。章帝立,佯称狂疾,后行周公之事,称贤王也。齐承光十三年受禅,次年和盟黄河,共立国事,留帝号,并称二圣。元烈八年传位太子康,尊太上皇;显徽三十五年崩,年八十二。

  《昭书·列传第一》

  光烈侯者,陈留卫氏人也,名映,字羲照,小字去疾。齐上柱国卫颢之孙,母齐成帝女承徽公主,善骑射,通韬略,姿貌堂皇,谓“煌昭将军”。年十四,随镇北将军玄驻朔州,周帝背盟,与突厥合围,映以千骑破两国军,名扬塞北,后因貌艳无威,每战披发铜面,敌畏为神鬼。

  昭天曌元年,随文帝入长安。

  二年,征突厥,复楼兰故地。

  天曌五年十月,昭伐陈,设淮南行台省,以映为尚书令,并行军元帅。十五日,以映为先锋,渡江克采石、姑苏;十二月,出襄阳;六年元月克西陵;二月,映进师入建业,获后主。二圣乃诏,曰诚知非远,相思之甚,寸阴若岁,令当归。

  三月十六,映至襄阳,以堕马薨,年二十六。映少从军,一生无败,天下定而将星陨,谓天妒之。

  及至入葬,封土阴山,输银河海,号墓为陵,千古无厚右者。

  又载,光烈侯既葬,二圣自苑中作台以望,后武帝入陵,文帝夜登高台,哀泣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