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禽兽王朝>第11章

  他们相对无语时,高珩的亲兵便进来向他禀报事宜,他听到他们谈到尉迟将军、忠城王等字眼,口吻中并无敌意,又想起尉迟肃联合元月华要置阳渊于死地,心中便更加忧虑阳渊处境。

  高珩似乎察觉到他正集中注意听着他们对话,便截止话头,低头将他头发绾成辫发:“在这里等舅舅,午时舅舅来同你用膳。”

  “我被关的太久了,不想再待在一处。”卫映低声道,高珩手指有一瞬间凝滞,而后道,“想出去也可以,只是现下在异乡,最好还是教铭通陪着你吧。”

  陈章陈铭通原是摄政王府的品阶最高的中郎将,高珩亲信中的亲信,素来行事周密。卫映捻了捻自己的一根发辫,似乎有些惊喜:“陈叔叔在吗?”

  “事变时他未在京中,才逃过一劫。”高珩轻声道,又对那亲兵道,“把陈将军叫来吧。”

  陈章既知晓他与高珩关系,又与卫映熟稔,在现下确实是最适宜陪着卫映的。感到卫映并未对这安排抗拒,心中也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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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映在室内等着陈章,想了想,抬手揭下了脸上的掩饰。陈章进来看到卫映脸上伤疤肉眼可见变色,在卫映面前却又不敢直白地呈露情绪,只俯首拜道:“侯爷受苦了。”

  “可现在舅舅不是找到我了吗?”卫映说,连忙扶起陈章。陈章起身时看到他轻轻一笑,还窥得见昔日意气风发小侯爷的面影来。

  陈章自少年时便跟着高珩,几乎是看着卫映长大的,这下见他的模样是又心疼又恼恨,一时间也放下了些心防。卫映要他陪自己在府内游走,一路闲话时留心着分寸,只问他有关高珩这几月间的动向,陈章只以为他是关心高珩的缘故,对他知无不言。

  “我听闻了邺城大变,便急着去北康与侯爷会合,不成想在城外遇到了殿下,才得知殿下是金蝉脱壳,当即喜不自胜。我们给城内递不进消息,恰逢北康王车驾回了封地,拦下他后,才得知那狗皇帝把侯爷抓回了邺城。”

  卫映眉心微动:是听高桓说了,他把高构赶回封地去了:“那高构现下怎样了?”

  “殿下审完他,便命人把他送去镇北将军那里了。”陈章恨恨道,“纵然百般狡辩,殿下也猜得出侯爷落到皇帝手里必然和他脱不了干系,只是他留着还有些用,殿下便决意来日教侯爷亲自教训他。知道了侯爷在邺城,殿下便决心亲身去救,谁都劝不住他,路上遇到了北周遂国公的使团,殿下命我们绕路,便耽搁了些时分,不成想耽搁这几日,便听到侯爷的死讯.......”

  竟是这样错过。卫映心中又是痛悔又是惋惜,连忙问:“然后呢?”

  他问的太急,并未留心到陈章面色,好在陈章亦沉浸在悔恨哀痛之中,并未过分留心卫映:“那时殿下听到了侯爷死讯,跟疯魔了般执意要去入葬的地方一探虚实,挖出来看是空棺,才大笑着说阿映必然是逃了出来。这时我们才知晓,殿下一直隐匿行踪,便是生怕与侯爷互为顾虑,反受其害。他一壁命人跟踪北周使团踪迹,一壁快马加鞭赶往朔州,在朔州截下从突厥逃回来的齐国使团之人,才知晓高桓那狗皇帝竟是把侯爷送去了突厥。好在这时前去跟踪北周使团的人报信回来,在遂国公一行中看到了侯爷,殿下才放心了些。”

  “他便不觉得,我落在北周人手里,比突厥人好不上许多?”卫映问。

  “我们也曾这样担心,可殿下说虽不知遂国公目的为何,至少不会慢待侯爷的。”他复而小心问道,“那遂国公没有为难侯爷吧?”

  卫映摇摇头,并未把话说满:“还算客气------但听舅舅这样说,倒像是很了解他似的。”

  “成帝还在时,殿下便与他相识,应当是有情谊的,可多年来各为其主,更有背盟前事,平日里殿下对他也十分顾忌提防。出手救侯爷前,也是先布好了天罗地网才一击出手,怕他再坏事,现在也是对他严加看管。”

  终于说到了话头。卫映心一紧,状若不经意问道:“此人心机深沉,的确不可不防,他身为北周大司马大将军,单论身份也举足轻重------不知道舅舅怎么看管他啊?”

  “我也不知晓,侯爷若是感兴趣,便去问殿下罢。”陈章道,“殿下最疼侯爷,只要侯爷一问,亦能语道,必然会告诉侯爷。”

  他是知晓阳渊在何处的,只是觉得此事重大,便是对卫映也不该全无防范,因而将决断关键推给了高珩,与此心中也重新树立起提防,若是卫映再对此人执着,便要向高珩禀报了。

  却不想卫映只停下来攀住花枝,眉眼微弯笑盈于睫间,仿若又是那个坐在高珩膝上安然享受着那千宠万爱的小公子:

  “是啊,舅舅对我最好了。”

  高珩到午时时果然过来陪了他,陈章便识趣地退下,临走前同高珩耳语一阵,也不知说的是什么。高珩牵引着他回房,一路上并未发作,待到坐下后才开口问他:“铭通同你说了这两月的事了?”

  “说了,当真是数奇。”卫映说,垂下眼避开高珩的目光,“是我和舅舅心意不通,兼之愚笨,看不穿舅舅的筹谋苦心。”

  “阿映......”高珩唤了声他名字,却蓦然感受到隔阂和迟疑竟令他在这一刻觉察到疏远与钝痛,而这本不该出现在他和卫映之间。他怅然,想要伸手抚摸卫映的脸颊:“你在怪舅舅吗?”

  “我当然在怪你啊。”他说,肩胛后缩,拒绝着高珩的靠近,声音骤然迸出无尽的愤恨和委屈,“金蝉脱壳这样的事,你一点口风都不给我透,我在北周还有个二舅,你也从不跟我说。你把我拉到风口浪尖,又不教我知晓我什么处境,你是疼我,还是害我啊?”

  “我只想护住你......”

  “那你护住我了吗?”

  他脱口而出质问,先是暗暗恼恨不该这样冲动尖锐,心中的委屈涌上了后,却又觉得合该是问出口的。高珩总是不肯让旁人知晓他想法,他执意追问也只肯漏出皮毛,前因后果、内里缘何,从来只有他一个人清楚。

  阳渊就不会这样。

  他抬起眼帘,看见高珩眼中百般复杂情绪,却是不见愤恨的。他微微抬起下颌,知晓了他现在确实可以放肆,并不必担心会真的惹怒他。

  他听到高珩开口,声音中含了无尽的追悔与钝痛:“是舅舅的错,我没教会你,又没护住你------往后再不会这样了。”

  卫映神色仍不为所动,仿佛高珩的话不过是在他心上浮光掠影,并未留下痕迹。他垂首,问道:“你借假死逃生,是事先安排,还是临时起意?”

  “既是事先安排,亦是临时起意。我是想着假死之后,高桓没有约束,不多时便会失尽人心,届时我起事,才占尽人和。但那夜变故,本不被以为是成熟时机。”高珩轻轻阖目,“我未曾想到高桓会带人来府上,便服下了假死药,彼时我以为你同高构在一处,得知此事后会拥立高构为帝,过几日假死药药效过去,至多不过是教你伤心几天......我不知道,我那时就该杀了高桓的......”

  “所以你是顾及师出无名,才留他一条命。”卫映了然,淡淡道,“我伤心了很久,等你站到我面前仍不敢置信------你从未提醒过我,哪怕我见到了你的尸首,仍不要信你真的命归黄泉。”

  “我虽有过这样的念头,却并不打算吃阳重源给我的那颗药。”高珩说,“因我并不敢确信,阳重源给我的是真的假死药,还是旁的毒物。但当时千钧一发,只能冒险一试。”

  “他没有骗你。”卫映说。

  “十余年前,他或许真没有害我的心。”高珩道,“你怨我什么都不同你说,那我对他的提防,便先告诉你------我们是兄弟,血缘情分不假,可各为其主、各有盘算,始终不能放下戒心。他救你或许的确有舅甥的情分在,可你也莫要忘了,你是陈留卫氏的嫡公子、是北齐领三州事的煌昭将军,把你留在他身边,既可牵制我,亦可牵制北齐朝局,他对你说的话,岂能句句都信?我处在他的境地,必然也不会事事都告诉你。”他顿了顿,似乎也在平息自己的情绪,“此前两个月,你在北齐不能容身,决意同他站在一处也无甚大事。可阿映,你现下想一想,他手握北周武帝遗命,又知我甚深,于我而言他不比尉迟肃危险百倍?我不让你见他,也是知晓他玩弄人心之术胜过你百倍,实在惶恐你被他蛊惑。我忧虑之处,你可知晓?”

  “知晓了。”卫映轻声问,似乎漫不经心,“听你这么忌惮他,还不如把他一刀杀了。”

  “他是我弟弟,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杀他。只是天机难算、人心难测,我也不知晓会否有那一日。”

  “那我情愿永远没有。”卫映怆然,他膝行上前,握着高珩的手,那乖顺又茫然,伏在他怀中的模样,是最让高珩心动的,“你说我不听话,你就抛下我一个人走......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那么爱你,怎么舍得不要你......”高珩喃喃道,捧起卫映的脸疯狂亲吻,并不在意他身上那可怖的伤疤。卫映身体熟练地沉湎情欲,情欲却并未随之沉沦,而是想起高珩先前说的话。

  我处在他的境地,必然也不会事事都告诉你。

  可阳渊没有隐瞒他。他在北周的处境,他自取江山的野心,甚至是五石散这样致命的把柄,他一分都没有在他面前隐瞒。

  高珩不信任阳渊,是以决意同尉迟肃合作,将他视作心腹大患,以至于要除之后快。

  高珩这样做,其实从他立场出发,并无可指摘之处。他是他外甥,是北齐的留朔侯,本该与高珩同心同德。

  可他信阳渊,更爱阳渊。

  午时欢好不过偷得的一点闲暇时光,半晌过后高珩便匆匆离开,道是去营中夜里再回来,卫映懒懒地回应一两句,感到高珩亲吻了他的面颊,自榻上卧了许久,忽得想起了同一张榻上他也和阳渊欢好过。

  他清醒地知晓他没有纠结的机会,并告诉自己,他的举动并非是在高珩和阳渊中做出选择。

  临近晚膳的时分,卫映找了个机会打晕陈章,夺了他的剑独自到了庖厨处,看有饭菜的式样不像是高珩和他用的,便尾随侍从到了一处房舍。侍从出来后看到他,慌忙行礼,他神色倨傲,漠然问:“遂国公在这里吧?”

  “侯爷问这作甚?”侍从迟疑。

  “情势有变,舅舅要我带他去尉迟将军营中。”卫映简短道,侍从仍不相信,他便做出恼怒的样子拔剑出鞘,“本侯还会骗你不成?”

  “侯爷当然不会------北周遂国公确实在这里。”侍从慌忙道。

  “那还不快给本侯备车?”卫映厉声道。

  侍从诺诺退下,卫映横目扫视院内守卫,快步冲到室中。

  阳渊在窗边,他心中一定,慌忙上前叫了一声:“阳渊!”

  阳渊并未回应,卫映摇摇他,却见他双眼半睁半眯,应当是服用了使人昏沉无力的药物。情急之下,他斩断他手脚的镣铐,将阳渊背在背上,不顾院中人诧异的目光夺路而逃。

  灵武的街道于他是陌生的,他只知道他们现在当务之急是躲开高珩和尉迟肃的耳目,等阳渊醒来再同他属下会合。

  他驾着车,风声掠过耳畔,逃亡的紧张感令他又惶恐又生出孤勇:

  他从不敢想,他如果真的忤逆了高珩的安排,可现在,高珩可能会有的雷霆之怒固然令他担忧,他却更不肯眼睁睁看着阳渊死。

  阳渊是在颠簸中醒来的,临晚膳前服下的那剂汤药效力正在发作,神智虽开始清明,周身却渐渐无力。他感到他现在并未在高珩囚禁他的那处房屋中,心中顿时一紧,不知是谁劫走了他。

  若是尉迟肃的人,他还能寄希望于高珩保下他,若是他属下可就真不知该怎样跟高珩解释了。心脉处仍隐隐作痛,他出声问道:“是谁?”

  “是我。”车帘外传来少年的声音。

  疾驰的风掀起帘子,教他能望见少年的背影,一时间万种情绪涌上心头,教他又是触动,又生恐是自己自作多情。马上,卫映仍继续说:“我舅舅的人应该马上追上来了,等下我们躲在林中,他人手不够也围不住。等你体力恢复了我们再杀出去,跟你部下的人会合。”

  “你是背着他带我走的?”阳渊一怔。

  “难不成他还能放我们走?”卫映奇怪地问。

  阳渊梗住,一时无言。

  这该是最糟糕的局面,他在高珩面前可能真的百口莫辩,可他竟然在这一刻感到了一种几乎要当即潸然泪下的充盈与慰藉感。那是一种因被信任和在意带来的温暖------卫映是当真想救他,为此甚至忤逆了高珩的安排。

  “快回去。”那交集的感动只在瞬间令他留恋沉沦,下一刻,阳渊还是意识到卫映这样任性的举动会对大局造成怎样的损害,现在高珩还没有追上来,掉头回去或许还能补救,“你怎知我们真能与部下会合?等你舅舅追上来,你又怎么同他解释?”

  “我不必同他解释什么.......”卫映低声道,驱车驶向林中,阳渊头疼欲裂,不知该怎么向卫映解释,“听话,你先停下来听我讲......”

  “我要你管我!”卫映大吼,他狠狠一鞭抽向马腹,车轮碾过落叶,隐隐听得到木材迸裂的声音,车身猛得一个颠簸,阳渊撞到车沿,忍不住痛呼一声,卫映急忙勒住马,掀开车帘急切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阳渊忍痛道,车已经停住,他却仍听到有车马声越传越近,卫映显然也有觉察,神情顿时紧张起来。他一手扶着阳渊,一手按剑不动,那车马声到他二人近前终于停下,一帘之隔,高珩的声音冷如金石:“出来。”

  高珩勒马,带的人将那架车团团围住,却并没有在第一刻上前。暮夜时分,陈章悄悄注视着身侧高珩的神情,知晓殿下现在是愠怒到了极点。

  他暗暗后悔不该一时大意教卫映抓了空子,又祈祷小侯爷千万不要再做出什么又惹怒殿下的事来,车内的卫映却似乎全然感觉不到高珩的情绪,比人先探出车厢的竟是剑锋:“你别过来!”

  他护在那车前,倒似意态坚决,高珩上前几步,那剑锋竟也未回撤半分。他注视着卫映,毫不在意地又上前一步,短促冷笑道:“我真过来了,你敢对我动手吗?”

  “你放我们走,我绝不会对你下手.......”卫映有些艰涩地说,高珩看向车厢,声音愈发冷厉,“我是你舅舅,无论我做出什么事,你都不该对我拔剑相向------阳渊,你说呢?”

  “听你舅舅的话,回去吧。”车内的阳渊说,对情势的发展愈发紧张,他知晓他断劝不下卫映,而他劝不下,高珩便更以为是他刻意蛊惑了。果不其然,卫映分毫未理会他,而是断然向高珩喝道:“你是我舅舅,阳渊就不是吗?”

  “那也该分亲疏远近!我抚养你长大,你现下为了他忤逆我,倒不妨教我一剑杀了他!”

  卫映大骇,而高珩竟真拔剑出鞘,径直指向车厢内,卫映条件反射拔剑格挡,身体本能般的凌厉剑势,竟是怼向高珩面门的。

  “殿下!”陈章惊叫,亦拔剑挡住卫映剑势。剑锋离高珩眉心仅五寸,高珩额间映着那点剑光,竟是哈哈大笑道:“好,好剑啊!是阳重源教你的吧?”

  卫映脸色苍白,虽骇于自己险些伤了高珩,可想到身后的阳渊,抬剑的手便不敢放下,也未露出半分向高珩低头的架势。

  他这副样子更加令高珩刺目。他一剑拨开陈章、卫映二人直怼的剑尖,拧过卫映手臂将他双手关节卸去后一把将他推给陈章,厉声喝道:“带侯爷回去。”

  他只说了带卫映回去。陈章暗叹,抱住卫映道:“侯爷,走吧。”

  “我不回去!”卫映高声喝道,不住挣扎道,看到高珩仍守在车厢前更加惊慌,“是我要带他逃走的!他什么都没说过!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你不要伤害他,你伤了他我就敢伤你,你杀了他我也不活了!”

  少说几句吧,阳渊绝望地想,而高珩毫不为所动,冷声吩咐道:“铭通,还不快让侯爷勿胡言乱语?”

  “是!”陈章道,一掌劈向卫映脑后。高珩又道:“都先回去,孤自己会回来。”

  “这......”陈章怔住,高珩冷笑,手中三尺青锋熠熠,“铭通还担心孤跟孩子一样易于哄骗不成?”

  “是。”陈章道,带随从一一退下。待周遭声响彻底消失,高珩才转身对车厢中喝道:“滚下来!”

  “滚下来!”

  高珩提剑立在车厢前,目光紧紧注视着那道帘幕,帘子晃了几下,好一会儿阳渊才从车中下来,却似乎真的是体力不支的样子,下了车便匍匐在他脚边仰头望着他,叫了声:“行哥。”

  那样温顺坦诚,却那样可恶可憎,高珩心中骤然生出无穷无尽的怒火,倏然将剑锋怼向他面门:他是真恨不得一剑杀了他教往后再没有烦恼和忐忑-------一剑划下去,这个反反复复背弃折磨他十几年的人就再也不能让他苦恼了,他是真的愿意信他,真的愿意同他分享一切哪怕是他最以为珍贵的,可为什么他但凡多信他一点,阳渊就多教他失望一分呢?

  林中风声穿林而过,高珩在那个倏忽的当口,想起了自己很久之前做过的一个有关林木和水潭的梦。他张望四周,看到密集的林木中有一寸光漏过:那是水潭,或许潭边有鹿。

  他又想起很多年前在晋阳,他们雨夜篝火边相互依偎的夜晚,那时的阳渊应当还不像现在这样满腹心机,至少多看两眼,总是能够看透。他勾住他的脖颈,喃喃着说行哥疼我,他所憎恶的名字他念出来便动听了。他明明也是有着欲望的,明明根本克制不住吻他的冲动,可为什么他最后还是克制住了?

  他不是接受了自己的近亲了吗?他不是终究承认自己是同高钧高徽一样都终究是克制不住血脉牵引的禽兽了吗?那为什么他肖想多年的人就跪在他身前任他宰割了,他还在犹豫迟疑呢?

  如果当时他真的不顾一切接受了阳渊,那这多年来的纠缠与欺骗会否有不同?

  他眯起眼睛,收剑入鞘,抓起阳渊的衣领把他按在马上自林间穿过。到了水潭边稍微明亮的地带他便把他一把推下马,自己系好马后便信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道:“脱。”

  “别在这里吧......”阳渊苦笑,而高珩更加不耐,按住他后颈便将他整张脸埋进水塘中,阳渊口鼻间俱被水呛住,呼吸顿时艰涩,只觉要命绝塘中,须臾高珩却又抓起他头发把他捞出来。

  他稍作出喘息,高珩便又溺他一次,如此十余次才算休止。阳渊呛咳不止,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高珩略微满意些,一把扯开他衣衫伏在他身上,肌肤相亲,却连亲吻都吝啬,凶蛮的牙印一个个烙在阳渊身上,阳渊仰面,想要看着高珩的脸,提醒自己他现在并非在承受任人宰割的屈辱。

  只要是高珩,那他就是心甘情愿的。可过往高珩温柔的模样和此时的狂暴一对应,骤然便使他委屈而难过。“行哥。”他轻轻叫了声,是高珩的名字,却不是眼前这个人。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很讨厌你这么叫我?”高珩说,他一手抓着阳渊手腕,一手解开自己的衣带,胯间物事弹将出来,“我不叫高行,也不是你哥哥。”

  没有前戏与软化,直接挺近了那久未经人事未开闭的入口。阳渊疼得面容扭曲,却还念着高珩的话:他不喜欢“行”这个名字,高珩确实说过。

  承光二年,雁门关外,他抱着睡去的卫映,忽得对高珩说:“我听说你改名字了。”

  “是,我不喜欢行这个字。”高珩说,漆黑的眸底有一丝期盼,“高珩,这个名字好听吗?”

  “好听,可我还是喜欢高行些------我遇见你时,你就叫这个名字。”他抬起眼睛问高珩,似乎在询问,答案却笃定,“北齐琅琊王殿下,我还可以叫你行哥吗?”

  二十四岁的高珩轮廓五官已然全是成年男子的俊美与锐利,望着他的眼神却还是那样纵容而温柔,他拢了拢他鬓边的发丝,笑了起来,“你当然可以叫,阿渊,只让你这么叫我。”

  他是真的对他珍而重之过,宇文羿临终前几年,龙床上情事如同刑罚时,他忍受不住时总是想,如果是高珩,如果是行哥,必然会舍不得落下半分温柔。

  可不是这样的。高珩抓着他的头发,扼住他双手,他衣襟亦散开,露出胸膛上那不堪入目的伤口------那样的暧昧,那样的屈辱,那都是高珩为他受的。

  他眯起眼睛,忽然有了冲动想抚摸那伤疤,可他手被高珩扼住,连抚摸都不得。

  他胯间物事与高珩小腹紧紧抵住,察觉到要发泄的迹象后便被高珩更深地压住,以至于发泄的快乐也被压抑成矛盾而绵长的痛苦。他被高珩不见乏力的动作操弄得神志恍惚,几乎连身在何方何地都忘却,他想叫出一个能让他依靠的名字,能让他从虚无的混沌找到可以依附的浮木,那个名字几乎要出口,他才想起,他不能叫行哥。

  “你不是我哥哥,你不想当我哥哥,那我是你的什么?”身体的痛苦稍稍过去些,他强撑起精神,告诉自己现在没到自艾自怜的时候,“行------高从瓘,你不能说你不是我哥哥,我在北周痛苦得活不下去,情愿自我了断时,能支撑我忍下去的,是我在北齐还有个哥哥。”

  高珩心中如被狠狠挫磨,几乎克制不住本能想拥抱亲吻怀中的人,可旋即,他想到另一个不可辩驳的事实,阳渊亲口承认、世人亦口耳相传的事实,便强自克制住那一点心软:“你又骗我------宇文羿爱你爱到连江山都愿意托付给你,你怎会有痛苦得活不下去的时候?”

  宇文羿爱他吗?应当确实是很爱的,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也正是他的爱让他痛苦,令他意识到他从不属于北周和长安,没有家人在的地方终究是异乡。

  “他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爱我,我也早就不爱他了。”阳渊喃喃道,天色已几近全然暗了下来,高珩的眉眼也晦昧不清,比起高珩这个人,埋在他身体中的物事反倒更亲近和诚实,适应了异物的内壁在鲜血和肠液的浸润下逐渐软化,用灼热的温度吸附着异物。

  高珩双手撑在阳渊肩膀上,此刻心中亦有着和阳渊相似的荒诞和落寞:只有阳渊的身体是他能亲近并诚实的,寄居在这身体中的灵魂毫不可爱且谎话连篇,到了明知他不会信他半句时都不肯罢休。他抓住阳渊的头发,探出一片没有石砺的松软沙土将他头颅狠狠砸下去,语气却又出奇地冷静克制:“在狮城,你可亲自说过你和你的陛下情比金坚,将来要白头偕老的------是你凉薄到不过三四年就能变心,还是在狮城,你连这句话都是骗我的?”

  阳渊无言以对,而高珩更以为他理亏,发泄一次过后便抽离了他的身体,把他按在水池边摆成趴跪的姿势,埋首在他肩颈间。阳渊喘着气,心中万分悲凉而抑郁:这样近的距离,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亲近,现下却连吻一吻他都不得。

  “你怎么就不肯听我好好说几句话,非要认为我作甚都是骗你啊.......”阳渊几近无可奈何地抱怨道,高珩懒得理他,抓起他头发叫他就着朦胧月色看周遭景物,盛夏天气,到了夜里,风也是凉的:

  “我作甚要一再听你哄骗我?我算是明白了,我从不该对你有过期望,你我本该是宿敌,终有一日该刀兵相向,不若现下就了结了。”他冷冷道,“阳渊,你看这月黑风高、寒塘树影,是不是个埋骨沉尸的好地方?”

  阳渊浑身僵硬,身后的高珩与他赤裸相对、肌肤相贴,却那样直白地表露着他的杀意。来不及等他说话他的头便被高珩按入了水里,不比之前十几次那样点到即止,这一次,高珩是真的想把他活活淹死。

  他居然要死在这样一个水塘,死在高珩的手里。眼耳鼻口间俱是冰凉的水,无尽的讽刺与畏惧令他浑身颤栗。他想起少年时高行的笑容,又想起卫映安静地靠在他怀里的样子,那样美好而令人流连,他的家人,他所爱的人,是迎风时要抓住的火炬。

  他最终还是没有被溺死。发觉他没有动静后高珩忽然把他拉了起来,疯了一样按压着他的胸口,教他吐出水。神智再度清明,他看着高珩来不及收回庆幸的神情,勉力笑了笑想安慰他,高珩却别过脸不肯看他,夜风中,竟是低低呜咽起来。

  “是你要杀我啊。”阳渊说,回笼的神智让他意识到了方才生死一线的恐惧,却又庆幸高珩终究还是狠不下心,他伸出手,如愿以偿地抚摸着高珩胸前的伤痕,高珩一手拨开他的手,极力抑制自己声音中的哭腔,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怨愤恨恨道,“我一定会杀了你......至少会废了你让你再也不能惹是生非,也莫教你哄得阿映为你神魂颠倒。”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阳渊苦笑,“这么快就追上来,你应当问过守卫和仆从情形吧?喝了那药,一开始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我神智清醒后,阿映就带我到了这里。”

  “是阿映忤逆我啊......”高珩了然,厉声问道,“那又是谁让他学会忤逆我的?”

  他神色那样可怖狰狞,可知晓他不会真的对他下杀手,阳渊便像是终于有了依仗,终于有恃无恐:“不是我教会他忤逆,是阿映从来不是一个听话的、乖顺的人。你喜欢他听话的样子,而他诚心敬慕你,才甘愿在你面前展露出你喜欢的样子------他爱你如骨血魂灵,连性命都可以交付,你连他的爱也怀疑吗?”

  “我何尝不爱他逾过性命?可他现在心里只有你!”高珩的声音几可称为怨毒,“纵然他对我有不满,可他心中还有北齐家国,不是你蛊惑,他怎么会做出这样叛国叛家的事?”

  “那你知晓北齐君臣如何对他的吗?”阳渊亦提高了音量,“高桓是多荒唐的人,你比我更清楚。我在邺城待了三天,听到的传闻便不堪入耳,那一月间高桓私下做过什么,你比我更能想见!他从小被你捧在掌心,长大了又志得意满,现在还不疯不癫的,已经是万幸了。”察觉到高珩稍稍冷静了些,阳渊也放缓了语气,低低道:“他早明白了,他所依附与效忠的‘北齐’,其实只有他舅舅,他舅舅死了,能填上这个空缺的便是他另一个舅舅。他恨高桓害死了你,恨高桓折磨他,当他知晓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能帮他复仇的人,这个人还恰好也是他亲人时怎会不竭力抓住这根浮木?而我,我也是真以为你死了.......”

  “我不相信。”高珩摇摇头,声音中有着难以抑制的颤音。

  似乎是前功尽弃,阳渊却并未觉得气馁:高珩会去查证的,他多说反而适得其反。他勉力坐正,教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不信便不信罢,现下我不同你说纠葛情事,同你说江山事-------你若是被我算计,那是棋差一招。成王败寇,又有何怨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