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良犬>第102章 绝色

  桂弘撑着手吃力挑起眼尾,往画良之背影那儿瞧了一眼。

  他们离得不远,却是无论如何都驱不动这身没用的筋骨,碰不到他。

  于是那咫尺成了鸿沟,他越不过去,纷纷落下的雪碰到皮肉仿佛灼烫的火星,滚烫的房梁压住他的背,动不了。

  厚重的面具透不出他的神色——这房梁,本就是从未打自己身上掀起来过。

  独龙捻一指颈侧被画良之撕出的血,沉吟片刻,未应可否,只是再度踱到桂弘面前,居高临下睨上片刻。

  而后猛地一脚蹬在胸口,把他踹翻在地。

  “动不了。”独龙鄙夷狂笑:“哈哈哈哈,什么废物,刚刚不还拿着你的剑挥洒自如,如今落得个众叛亲离,怎么吓得动不了!”

  画良之坐到地上,伤口传来阵阵剧痛叫他连呼吸都是谨小。

  他缓慢转回头去,瞳孔赫地一缩!

  “扒了。”

  独龙啐上一口,望向倒地折断的大纛上插的兄弟人头,心里痛快:

  “扒光了牵在马后边儿,他是命大跟着跑呢,天冷冻死呢,还是先跑不动了,拖在地上——我要他将那羞辱百倍奉还。”

  桂弘闻声蓦地瞪大了眼,求生欲要他抖着攀爬出几步,可拗不过头昏脑胀的难受,不远处的林子开始打旋,勉强能活动的手指顿然抠住地面。

  “莫要碰我。”

  “你这贼人,别碰!”

  “野鄙蛮人!”

  弱者尖叫的反抗于强者而言反而是催动兴奋的药剂,桂弘喘得愈发急促,恐惧,屈辱,混合着绝望,他再难把持最后一根筋。

  我该站起来的。

  我该……动一动,动一动啊!

  凭什么为人宰割,凭什么要看着自己沦为他人取笑的道具!

  动……动不了,动不了,动……

  桂弘几乎听得见脑子里逐渐绷紧得断开的一根弦铮鸣,他抖得更厉害,视野开始混沌发白,周围成嗡声,人影模糊,直到被扯开上衫,半边身贴紧雪地的瞬间,冰凉刺骨的冷串上头顶。

  为什么不给我药。

  绝望染着恨要他失智,要他将过错抛于他人,藏在心底被反复泡烂的旧绪上头,

  他愤然掀目,眼球成了他目前唯一能操纵的部分,却见画良之惶惶埋头,不敢看他。

  ……

  “哥……”

  “哥!”

  画良之漠然盯着自己指边飘舞的细雪,面具遮挡着全部的神色。

  一线血痕从妖狐的唇角泄下。

  “自己起来。”他低念。

  画良之的声音不大,却像是隐忍着巨大磅礴的情感,是拦着巨石大坝的细枝发出碎裂前,最后发出的咯吱声。

  声音被兀起的狂风吞没,不知道传不传得进他耳中。

  “哥——!”

  面前的人,景,与十六年前。

  觳觫中完全重合。

  桂弘嘶哑的叫声骤地窒停,反倒是独龙倒吸一口凉气,略微扫兴地啧啧道:“怎么回事儿啊。”

  他嫌弃地甩了甩手,从被翻了个儿的太子身上下来,剥到了一半的袍子松垮垮挂在桂弘身上。

  “堂堂太子,就算是个临时上阵的替死鬼……怎说都是皇室中人,哪儿受得这么重的伤,恶心。”

  独龙的手下们好奇,纷纷探目看了,众目睽睽之下是满背狰狞扭曲的火伤,不堪入目。

  唏嘘嫌恶声起了满下,很明显,他们想要的是暴殄天物的痛快,桂弘长得尊贵,人高马大,又是太子。

  怎不都该是个细皮嫩肉的,绑起来晾在外头也好看。

  可这伤看着着实扫兴。

  “算了算了。”独龙摆摆手:“没劲的货色,大不了就不逛着玩儿了,直接快马拖死算。继续脱。”

  “自己……起来。”

  画良之的声音卡在嗓子里,气流的振动成了刀子,割得喉咙生疼。

  细雪卷入颈侧,山崖高处飓风凛冽,分分寸寸呼嚎鬼唳,哀嚎血腥,全被覆于茫白。

  画良之吃力地抬头,揩下眼前血污。

  渐起渐浓的雾藏匿山峰,宛如巨大棺椁,将天地泯了,葬了。

  脚边发疯的嘶吼声骤止。

  他瞳孔发颤,颅内紧绷,低瞥一了眼。

  胃里骤然涌起阵灼裂撕扯的剧痛,迫使他猛缩蜷伏地,干呕不止。

  桂弘被那群猎者耀武扬威翻了个个儿,疤痕按进雪中,眼不见为静——

  他们只想摘金顶圣珠,要尊者沦入淤泥,来满足肮脏的快感。

  背后触雪冰凉,束带扯断,远处的骑兵甩了绳过来,战栗的野兽终是失语噤声。

  画良之看见一双眼。

  十六年来逐日无一,闭目依旧清晰的眼。

  那双眼随时坠得粉身碎骨,恸动绝望的失芒,无论映着火,还是映着雪。

  锋芒堪比万柄尖刀刮着胃壁,他大口喘着粗气,冷风灌进喉咙,咳得喉管咸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咳哈哈哈哈——!”

  背后狂笑寒得毛骨悚然,独龙手下动作乍止,看那护卫血染半襟,扶着假面,捂胃边呕边放声大笑。

  大雪幡然成雾,掀衣袍翻涌,一片凄凉。

  “疯了?”独龙问。

  “阴沟硕鼠,鄙薄小人。不惜动个身带疤癞的无趣疯子,以此为趣填补自卑!笑话,哈哈哈哈,笑话!”

  独龙来了趣儿,哈地一笑:“怎么,是忠心被这大风刮回来了,还是藏不住,装不下去,心疼你主子了?”

  “谁要与你这等货色合污,比乱葬岗的枯骨腐尸都要肮脏的东西。”

  画良之的声音不带半分情绪,甚至于夹这呼啸的冷风中,都冷厉得不显逊色,语锋凝成冰锥。

  “我的根再脏,也不踩‘叛’字泡的粪水。”

  “当你这是活腻了。”独龙没把他看在眼里,轻飘道:

  “用不得急,迟早送你上路。南疆也不需要软骨头的叛徒,我留你,不过想让你且给我跪好,看着你金枝玉叶的主子如何被我——”

  “所以,有意思吗。”

  画良之摇晃着折身持枪站起,鉴于刚刚骁勇一战,身边围的敌兵警觉震退半寸。

  “?”独龙攥紧桂弘衣领,面露佞笑:“这等光景,不好赏吗。”

  “好看?”画良之嗤笑反问:“我说,粗劣蛮子,放着面前皇城绝一色不碰,偏要搞那疯太子。糊涂,可笑!”

  桂弘身上一噤,本浑了色的眸子暴闪,闷嗥攀起,无奈仍旧瘫软,扑通砸回雪里。

  他要干什么。

  “画……”

  独龙倏然撩眼。

  看画良之踉跄几步向前,风雪愈发猖狂,蒙蒙遮挡人影,

  反手绕道脑后,指间捻住抠绳,轻轻摘下妖狐假面。

  面具之下,冰白的皮面上,薄唇微抿,尖牙嗑破的血色润成红樱,嘴角凉薄卷起个微妙的弧度,说有勾引的韵,又带睥睨的蔑然。

  狐目轻挑微眯,藏在湿漉漉的碎发下,他眸中并无半点情绪,分明幽冷如霜,氤氲着危险的气息。

  却是一种让人明知陷阱,依旧不能自已去靠近的美色。

  好一个男身女相,姿色绝等。

  一帮蛮人抽气愕然,再赫赫咧出淫笑。

  他往前几步,走到桂弘身侧,趁风声遮盖,暗道:“站起来。”

  桂弘彻底慌了。

  “你要干什么。”

  他视线僵硬地在画良之与那帮南疆人之间动来动去,不祥感吞噬了后背,要拉他进那极寒凛冽的地府。

  桂弘猛地抓住他脚踝。

  “画良之——!”

  “你打算干什么,你知不知道——”

  “我……让你救我,但不是要你这样……”

  他见画良之一动不动,那张不宽的背静静站在面前,虽是单薄。

  可这是足矣撑起他全部人生的肩膀了。

  “别这样,你不……不如杀了我。”

  “你这是在杀我……!”

  “阿东,等雪盖马蹄,很快。”

  “哥……”

  “纵使尘世再是不净,也脏不到你。”画良之的声音毫无波动,平静道:

  “所以,自己站起来。”

  “你做得到。”

  桂弘抖得不能自控,浑水圈圈洇在眼底。

  他得站起身来,站起来才能逃走,站起来才能救他。

  站起来,才能一改这肮脏天地。

  去他娘的恐惧。

  把身子还给我。

  太子双手交叠一处,拼力拔出袖中短刃,朝自己大腿刺去!

  剧痛雷击般穿入四肢五骸,顿是个醒脑回神。

  桂弘借机拾剑起身,腹中干烧似火,扶着马身往前,几步,再不知被谁踹倒,咳得直呕。

  “大昭大内……竟藏了这等宝物。”

  血红的披风猎猎招展,探成落雪红梅,傲骨不折。

  画良之未言一语,只沉目看这群贪婪野狗圈围流涎的丑态,荒谬一笑。

  “漂亮吗。”他问。

  “漂亮啊,怪不得大人以假面示人,若以真容落进军里,岂不要夜夜爽得见了祖宗!”

  四处应和的嘲笑连连,有人舔舌啧啧叫好,反正面前人不过唾手可得的战俘,荒山野岭且是无足轻重,他们要的是大昭太子的命,而今更是送了个美人来。

  画良之以余光轻瞥,微扯嘴角,再问:

  “喜欢吗。”

  独龙捉了他下巴,玩弄似的绕在指尖:“谁会不喜欢。”

  “那我陪你们玩,代替那废物太子。”他淡道:“够吗。”

  ——“够吗!”独龙仰头高呼,像个张狂炫耀的猎手。

  身后兵士急不可耐,纷纷大笑应够。

  “好啊。”

  画良之颔首卷出逢迎淡笑,歪头从他手心脱出,向后退出两步,抬起凝血的尖利铁爪,捏住披风系带。

  独龙眯眼津津,奸笑狞眉,准备一览沉冬春景。

  “都想要呐……”

  画良之喃喃自语,目光聚上铁爪尖锥。

  ——可我不想。

  画良之用极小的声音念道。

  压倒性的风声足以碾压一切杂乱,将他的面色也吹得半隐半现。

  桂弘快要疯了,不是发病崩溃的疯,是真的痛进骨子里,要他生不如死的疯。

  他拼了命地撑着膝盖起身,用痛觉吊着精神,脑袋里天崩地裂似的嗡鸣忽起忽灭,忽而沉成一滩死水,忽而强行挟着秽语如洪钟溃耳——

  桂弘大口大口吐着热气,他扶着马奋力站起,像是在撕裂成结的筋骨。

  混沌中骤闻一声刺耳的锐响。

  ——“嚓!”

  “……!!!”

  血溅滚烫,滴答几许后,唰唰顺着下颌滑淌。

  独龙呆怔瞪目,笑容凝在脸上,木然以指腹抹了把嘴角溅上的烫汁,难以置信地搓了搓。

  勃然大怒!

  “你他娘的……!”

  桂弘顿时觉得浑身的血液冻凝,一股刺骨的寒麻顺脊椎而下,头皮只留下短暂失神时空荡荡的酸涨。

  他先是咕哝:“哥……”

  再在眼睛将整幕画面判定成真后,从喉底爆开般嘶声:“哥!!!”

  ——“画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