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良犬>第100章 红袍

  眼下的南疆军虽是为追寻他们而被割碎的小队,但这边缠上了人,发出信号召大部队聚集的时间怕不过眨眼,不断有足千的小队林间奔袭过来,像是北袭的蝗虫扑面。

  他们拿弯刀去钩马腿,隔着甲砍不透,但足以让马踉跄拌腿,迈不开步,围剿得越发像是瓮中鳖。

  南疆的兵太滑了,马上实在逼仄,桂弘干脆翻身下马,仗着天生蛮力大,一脚踹得飞人,拼得刀光剑影。

  身后兵士见状夺身襄助,画良之骑在马上,七煞伐杜挥得远,人近不了他的身,便把当下局势盯得紧切。

  “短刃下马!”画良之扯缰冲进人群,马蹄覆甲,蹬到人便是个头破血流:“长枪留在马上,莫慌!杀他就是!”

  “大人!南边也来了兵!”柴东西从侧面带着十几个探路的兵急急赶到,“咱们……被包了!”

  “操。”画良之恶骂一声,扯着马颈往天上望,昨夜还是个晴朗的天,灰气俨然漫了过来。

  他环见四周占据,马蹄拘得迈不开,原地打转间跺踩得雪裂吱嘎:“楚东离,还剩下多久了!”

  楚东离挥剑斩了身边几个,目光没敢从他弟弟身上离开。

  但闻砰砰几声炸响,楚凤离袖中飞出的五六只机关蝶转进人群中炸得个稀碎,飞屑钻进皮肤眼里,霎时间哀嚎片起。

  但见这孩子竟得意笑笑,拍掉指上灰,又开始掏什么东西,脸上一派纯真,杀起人来不眨眼的,还真在某些奇怪的地方像极了他亲兄弟。

  南疆人勃然大怒,挥刀朝他砍去。楚凤离也是个武艺精湛的,的亏从小调皮坐不稳当,与其让他拿这精力寻思着怎么偷偷从揽星楼里往外跑,还不如请师父教他剑术——

  当下总不至于自顾不暇,又跟变戏法似的不断掏出什么能引爆的东西,敌人进不了身,楚东离才得空望一眼愈发低沉的黑云,应道:

  “该不过一个时辰,天不负人,提了前,也该是场大雪。”

  “一个时辰。”画良之收枪负身,枪头从人喉咙里噗嗤一声拔得干脆,咬牙道:“呸,说得容易!”

  眼下谁不是自顾不暇,画良之的马逐渐往桂弘身边靠拢。山顶平坦,敌军只会越聚越多,将此处围城巨大的墓场,要他们统统葬在这里——

  不是没有带着太子溜出去的路。画良之视线不断朝下一片丛林瞄去,但他们要的不是漫无目的的逃命。

  是等一场暴雪,借天命之力,堵上生死。

  ——“南疆温暖,不见大雪,无法在大雪封山的危林中行军,这是他们唯一的弱点。”前日长陵驿馆,太子召见李肄议事,画良之立身一侧,目光凝在那插着小旗的地图上。

  ——“若是要利用这个,那可是场豪赌。”李肄抚须慎思:“天象变幻莫测,南疆人擅长林战,您可跑不过他们。万一风雪不到,或是晚到,后路没有救急援助的兵,殿下,您只会与部下一道通通葬在山里。”

  ——“可眼下别无他法。”画良之久默后开口道:“我们要吸引敌军,将他们祭于风雪深山中去,为长陵争取更多拖延的时间,这是最直接且有效的法子。事到如今,还是得信那楚神棍一次。”

  ——“确是如此。”李肄道:“但你们那场仗,人数悬殊,当真撑得下来。”

  ——“必须撑。”画良之漠然一笑:“太子左鹤禁军卫统领,护殿下安全,职责所在。”

  何止是职责。

  画良之踩马跃起,直扑进压着桂弘的人群中去,横甩七煞伐杜硬是阔出一圈容身的地。

  桂弘里边穿着软甲,先前中的几刀都只划破衣服,并无大碍,然而敌军太过于集中于他一人,逐渐将他往阵型外逼,蚕食着要包围他一个。

  画良之趁着荡出空隙的须臾,拽着他重新往护卫队里挪。

  “敌人过千,又被包围,早晚寡不敌众!诸位!当下一战,莫要想着如何突破重围逃生,保护太子要紧!”

  护卫队闻声汇集,层层叠成小圈,画良之担心桂弘恋战,扯他进了圈内,前排立刻设盾,围成面坚不可摧的铁墙,长枪得从缝隙中攻敌防守。

  盾阵一时间难破,楚凤离趁机抖开包裹,数十只机关蟹接应而出,密密麻麻顺着地面跑出去,乱足中钻得飞快,待完全到了敌军面前,轰然炸得惨叫连连。

  南疆人气急败坏,在雪地里滚着火,楚凤离却是个得意洋洋,笑眼眯成条缝,挥着袖朝他哥道:

  “打仗不也没那么难,我这儿还有不少机关小兽,看您还有什么咒术发子,能让它们起些作用——

  楚东离无语摇头,心道他怎在这战场上还抱了颗玩心,正是回头一刹,楚凤离话音未落,忽地从天而降一道绳索套中他脖子,来不及呼喊求救,已是当着自己的面被拖拽下了马!

  “凤离!!!”

  楚凤离惊恐抓了两把沙土,喉咙紧得叫不出声,拼命往前爬。背后绳索力气大得惊人,直将他再掀翻在地,簌簌收紧,迅雷不及掩耳地硬生生拽出盾阵。

  事发突然,楚东离根本来不及出手相助,慌张冲过去也只空虚摸了个指尖,脑子中嗡地一声亲眼见那矮盾墙如恶兽张口吞了他弟进去,被撞开的缝隙迅速并拢——

  当下有人被抓出去就是死路一条,总不能因为一个人乱了阵脚。

  千钧一发之际,忽一人越身而上,幸得身材小巧,才能踩着盾兵寻头顶缝隙跳出。

  楚东离一时呆得发不出声,只从盾缝里看见外面厮杀泼血声不断,混乱中有人快步上前,手中三叉飞快斩断楚凤离脖子上的绳索,使出吃奶的劲儿拉起他就往回跑。

  此刻画良之也意识到出了事,追冲过去从阵内向外抛枪清敌。

  楚凤离断了脖子上的线,片刻不敢耽搁,求生欲要他当即扑腾起身,连滚带爬地跑。

  刚仗着身材便利跳出去救他的柴东西一脚蹬开身侧敌军,脸色发白地咬牙以叉穿透那人喉咙,利刃捅在人身上传来的触感是钝的,这让他深感浑身发麻,头皮僵硬地连跑几步,使劲推着楚凤离让他回去阵里。

  画良之再是从内相助都有局限,大批狂怒下想要了楚凤离命的人围剿而来,柴东西与他斩杀扑过来的敌人,这护卫队中年纪最轻的小子背靠盾阵,拼了命推着楚凤离往里塞。

  “抓紧……进去!免得你哥担心了!”

  楚凤离这会儿吓出哭腔:“一起走,一起……”

  “当然一起走!”柴东西急得冒汗:“我也有娘要见嘞,还有……还有相好的,所以你赶紧……!”

  楚东离趁机起身追到盾边上去,从盾牌缝隙里扯住他弟的衣角,里面奋力扯着,柴东西又在外边挡着兵使劲塞他,到底是给盾阵挤出条缝。

  好在楚凤离手里死死拽着柴东西没松,俩人一道摔回阵里去,盾门“轰隆”一声再次闭紧,画良之匆匆跑了过来,朝地上紧紧抱着他弟说不出话的楚东离问:

  “没伤着什么?”

  楚东离手背上青筋凸起,捏着楚凤离被绳索勒到淤血的脖子,咬牙道:“看阵,别管我们。”

  “知道了。”画良之一抖缠了七煞伐杜,柴东西站在盾阵附近一动没动,他理着枪,随意扫了眼那孩子苍白的脸:

  “回去给你计个大功,勇了不少啊,果然有了牵挂就是不一——

  就见那少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画良之顺着他懵然失神的视线一并往胸口看去,一把大刀直直穿了腔,他本身生得就小小一个,身子骨都还没长全。

  刀在身上,更是触目惊心。

  “喂……喂,东西……喂!”

  柴东西想应声,嘴一张开,涌出的全是血。

  画良之骇然冲过去抱住柴东西,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喉咙里是堵的,像是塞了百味极苦的药进去,作不出声。

  楚凤离见状顿时号啕大哭,挣着从楚东离怀里出来,可他脚软,走不动,扑在地上往这儿爬,嘴里疯狂喊着对不起。

  画良之撩开柴东西挡眼睛的头发,拿袖子蹭他脸上的血——

  柴东西好像回了神,疼得发抖,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嘴里大口大口涌着血的情况下发声十分困难,曾经油亮的眼惊恐缩紧,着慌颤动嘴皮。

  画良之赶紧凑近去听,勒着发酸的喉咙:“东西,你说,说。”

  “我……我害怕……”

  柴东西哽塞难言,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睛里往下滚,滚进血泊里,整个人抖得无助,指尖死死捏着画良之的胳膊,哑尖着哭:

  “大人,我害怕……我害怕……害怕!”

  一张尚未完全张开的娃娃脸满是血污,唯一双眼瞪得巨大,满眼都是几近窒息的恐惧,煞白的脸退了血色,他像个随时要随风散了的纸人儿,单薄一小个,靠在画良之怀里。

  抖成筛糠,不断磕磕绊绊念着害怕,害怕,我害怕……

  “疼……好疼啊!大人!东西……疼,疼死了,好疼啊!”

  画良之再说不出话来了,喉咙里的酸涨撑到鼻子里去,面具后的眼眶湿得彻底。

  “大人,我好害怕,我,我没用……可我真怕……我也真疼,疼死了,疼……”

  柴东西说到一半又被涌出的血堵了喉咙,他攥不动了,手指脱力地滑下去,落到铺在地上的红披风一角。

  声音也终于塌弱下来,成了气音,噗哧哧地混着血沫往外喷。

  “大人,我,我是不是……活不成了……”

  “……”

  四声大人几乎要割了他的心去,画良之眼眶通红,咬着槽牙不让自己在眼下的战局中动摇。

  遥想自己校场递叉那日,这孩子满眼畏缩,生怕被赶出去了,具事小心翼翼可怜巴巴,天生就靠讨好别人活着。

  虽然又笨又钝,却也事事上心,接的令从不耽搁。

  唯唯诺诺,娘们唧唧的哭包。

  他这辈子就勇过三次。画良之想。

  一是接了他的叉,入军习武,走上这条路。

  二是校场比武,明知自己毫无胜算,宁肯被打得鼻青脸肿也要给护卫军撑个面子。

  三就是今日,舍身跃阵救人——却不想要了他的命。

  强烈的悔意涌上心头,他开始后悔是否当初不递他这把叉,不许他入军,骂他没用赶出去算了——

  “大人,我……”

  柴东西的声音逐渐弱得听不见,瞳孔里那点光也在迅速地熄。画良之慌地回神:“说。”

  “我娘……您回去,跟我娘说……说我……”

  柴东西愈发的语不成句,每个字都伴着大口的血沫,极其吃力。

  “说东西出息……了……光,光……宗耀祖……好事,好……”

  “好。”画良之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少年,心疼如凌迟地阖目挤声应道:

  “大人定会活着回去,和你娘说,柴东西,是我画良之最好的兵,给你封官加爵,让母亲弟妹过好日子。”

  “我想回家……”

  “回。”画良之接道。

  “回不去了……”柴东西闭了眼,血泪刷拉拉地掉。

  “……”

  “它,替我回……”

  “嗯,大人替你送回去。”画良之抿着嘴,怕他听不见了,附身贴在他耳边说。

  “……”

  画良之把柴东西放下,背后楚凤离哭得破了音,几乎昏头。

  这场仗还得打下去。

  他没时间因为折了区区一个小兵而悲痛耽误。

  崖边开始起了风,平地卷起的风沙又被血水混成泥,喊杀喊打的叫嚣声越来越大,队伍后边忽然有人喊了一声:“独龙来了!”

  转头一看,背山处转出来的兵多得不见尽头,独龙为首一马当先,独目中狰狞的不止是恨,更有高调的嘲讽。

  独龙手下的弩兵持的是破甲的长弩,近距离下轰隆几声便将盾阵破得稀碎!

  猎食的饿狼团团围住猎物,无处可逃。

  背靠悬崖,前有饿狼。画良之靠到桂弘身边,抬头看了眼压得低沉的黑云。

  桂弘持着剑,眉眼间不带犹豫。

  “他们是奔我来的。”桂弘盯紧朝他谄笑着的独龙,与画良之低声道:“你要是想逃,只能趁现在。”

  “什么时候了,还在怕我丢了你。”画良之冷笑:“怪让人心寒。”

  “那你跟我走这刀山。”桂弘嘴角微妙一抬:“就是要一起下地狱。”

  “早走晚走都注定该去的地方。”画良之嘲道:“还不如有个伴儿。”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