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良犬>第58章 相投

  几日后得了个晴天,桂弘随画良之去了趟鹤落山。

  画良之本是打算寻个空闲独自去的,奈何桂弘成日跟只黄皮鸡崽子似的跟得紧,拗又拗不过,骂又脸皮厚,打又打不出手。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处处跟着。”

  “不说明的,一概当窑子。”

  “……”

  想来那张嘴里也冒不出什么好话,总之是一并去了。

  山高荒凉处积雪难消,不胜严寒,脚下一踩没过踝,拌脚又费力,娇养包一路絮絮叨叨,嫌他就是没事儿吃咸了跑来受罪,到了地儿才怔地止嘴。

  在他那袖笼里搓了搓手,无主地往四处洒上两眼,嗫嚅道:“我……我去边儿上。”

  “往哪儿去。”

  画良之沉声喝住那想跑的,眼里冷得让他打怵。

  “回来。”

  “……”

  他不敢再躲,局促立在旁边,看着画良之蹲身把那新坟碑上的雪清了。

  他把二人才买的糕点放下,又从怀里掏出块白绒布,展开支漂亮的玉钗。

  也不嫌雪凉,往地上一坐,无言就是半个多时辰。

  枝头惊鹊簌簌荡下了雪,飘飘洒洒落了满头。

  山上静得奇,连鸟振翅的声都清晰。

  “近来事多繁忙,没能常来陪你,幸得这山景致优雅,又有山雀相伴,想你该是喜欢的。”

  画良之隔了许久开口,桂弘闻声往后看了,原是高处山雾缭绕,见得层峦叠嶂,远山漆如墨画,盘云成海,劲松如鹤独立。

  美得他愕然。

  “礼物也是久未赠过,如今再称不上一声‘大人’了,其是想听你唤一声兄长的,怎奈,天各有数,事与愿违呢。”

  画良之的声音冻得有些犯软,碰了碰鼻尖,颔首将神色藏在阴影下,蓦然黯淡勾了嘴角,道:

  “明安呐。”

  “我把他带来了。”

  立在他背后的人手指一蜷。

  “我也不知当不当带他来这儿,你家大人总是自作主张,不懂如何照顾女孩家心思,这声道歉先说为妙。但你若是怨呐……”

  桂弘从背后瞧着,怎觉这身板越发孱弱颓然了,心里便是抽着疼得厉害。

  “怨我吧,明安。”

  我那时若是狠了心,忤逆一次,说不去就好了。

  若不在那揽星楼下徘徊,也不被楼内那些奇物迷眼,拌了脚步就好了。

  假若我不畏那高塔,乘了纵云梯下来,是不是能多换些时间了。

  或是我……山火凶恶,不成那一念之差,险境中回头选了他,是否就不会酿成今日之涩果。

  她活着的时候都没见过这风景,是自己忙于公事,一心只怀着报复性的执念往天上蹬,究竟忽略了,又负了身边人多少的盼。

  他喉间哽得难受,说不出话,用力去抹墓碑上的名字。

  这山景甚美,可不能容半星雪灰遮了她的眼。

  她的眼多漂亮呢,映着晨间的晖,明亮的,闪光的,唤一声大人时,眼底装着自己的倒影。

  你好好看着,看吧。

  风抚的雪揩过面颊,轻软冰凉,像有人想扶起他的脸。可他再愧得抬不起头,撑在墓碑上的手擎住浑身力气,看似面色无改,一动不动。

  只有他才知那疼多钻心,活生生要掏了心肺。

  “孽缘无迹。追远了,说到底都是你家大人无能,护不住他,也护不住你,因果报应,却不想叫你替我承了。”

  山涧鸣鸟声锐,破了长空,留下大段的空白。

  黯色的人忽觉身边过了阵风,诧异抬头,那席黑衣已然跪到自己边上。

  这让画良之大惊失色,慌去扶他起来,怎说再落魄都是皇家血脉,跪什么……

  “抱歉。”

  桂弘抬手将画良之拦下,从盒子里拾了块糕放到坟前,说:

  “我也不是诚心要害你们见不得最后一面,但你说因果这个东西,很是奇怪,无心之举总能酿成大错,还是怪我好了,心里头尚能不那么纠缠。但说这糕。”

  桂弘话说一半,突然从盒子里再掏出一块儿缀着红点儿的漂亮兔儿酥,整个囫囵塞进自己嘴里。

  “诶你……!”

  “你家大人都不曾掏自己那铁腰包给我买过什么吃食首饰,反还要打我这个平民身上讹月禄,怪叫人羡慕的。”

  画良之哑了口:“我……”

  “分一块,我是真馋,您别介意。”

  画良之不知怎的就红了脸,匆匆站起来扯着桂弘袖口喊他起来,别跪了,嘴里又要骂什么就不该带你来。

  拽不动,就改上手扯他耳朵。

  桂弘这才把五官全疼折叠了,呜哇叫着哭喊,可把一地藏着的鼠兔狸雀全吓得乱窜。

  “大人下次准自个儿来,不扰你清净!”

  “啊——!画良之,你偏心!!!”

  “我偏给谁了!”

  “你只心疼你家丫头,就当她是你妹,我呢,我不也是你弟!”

  “……桂棠东,你听你说的那是人话!”

  “就偏心!我真可怜,生下来就没人爱的。”

  “我怎没爱你了!”

  “你?”桂弘眼睛一亮,尾调扬了至少八个音儿,疼皱的眉都舒开了。

  “良之哥,再说一遍。”

  画良之明明揪的是他的耳朵,怎觉自己耳垂忽地一热,像被什么小鬼咬了口。

  三两下推着他回了身,用冻僵的手捏了捏莫名发烫的耳垂,把他推到流云洪涛的山巅前。

  “你说你脱不开身,离不去这皇城,不曾见海。”

  他从桂弘身侧绕过来,扶着他的肩,趁他被景色惊哑了嘴的须臾,说:

  “云海也勉强算得片海,或说九天之上,神明之海,不比人间海差。凑合一看,等有朝一日。”

  他将手臂展开,拥向山风,碎发散着吹向一侧,自由似凤鸾。

  “诸事皆了,我带你去看真的海。”

  “……”

  桂弘盯着他,眼里带笑,没吱声。

  画良之叫他盯得发毛,毕竟四处空旷,回声荡得尴尬。

  “有点表示成吗,平时话那么碎多的,现在怎么哑巴了,白让人感慨。”

  桂弘笑了,附身凑到他耳边,小声私语:“哥,我让你再说一遍。”

  “说什么,带你去看海。”

  “不是,上一句。”

  “……”画良之说:“神明之海?”

  “不是!再上一句!”

  “当你哥是朝堂起居官啊,两句三句都要拿笔记了?记不得。”

  “不行!你好想想,我要听,你想——

  那尾音纠绕的话未落,脸上忽狠狠被拍了好一团混着雪的凉风,刺得眼都睁不开。

  “小狗崽子,下山去了!”

  桂弘呸地将嘴里的雪吐出去,大声那朝不走寻常路,反窜进林间的白影大嚷:“慢着点!”

  便听头顶遥遥传来声嘲:“不给你放水!”

  桂弘哂笑,挥地将大氅抛至身外,脚底一蹬,腾出雪雾。

  画良之于枯枝败叶中敏捷似条狡兔,遇矮壁而单手撑石,匍匐迅转重心落到脚底,笔直倾改方向,哗地在地上激起场新雪,

  再寻平摊雪厚处直跃,敏捷翻滚,随手将两边冻脆的枯枝抓倒,以防追兵。

  耳闻背后没了声息,狡兔跳上乱林里半人高的秃石,负手而立,嘴边泄着讪笑。

  林间树枝被风吹得鬼叫,一层层积雪卷成薄浪,画良之忽觉后颈一凉,有雪落了进去。

  这前禁卫首领头皮一紧,骤地反跳下秃石,雪中倒滑数尺,手落到腰间盘枪上。

  “你暴露了。”

  “胡说!”桂弘打树上跳下,急道:“是巧合助你!”

  “也是。若放他人,也该遭了你的暗算,可惜你当永做不成我的对手。”画良之放了下意识摸枪的手,淡道。

  桂弘脸上跑出了血气,上了劲儿,嗏地咧开一嘴犬齿险笑。

  换作平时可该当他又犯了疯病,好在当下不过是激出虎性,将那鹿皮束腕的系带一勒。

  霎然扑食下来,跃得足半丈余高,嘭一声正当撞上画良之护臂,将人再推出几尺,拦在枯树上才停。

  岌岌挂在枝头的枯叶混细雪萧瑟泼下,盖得二人满头白发。桂弘的进攻方式直白迅猛,力气大得惊人,正面挡定是不敌。

  画良之轩然,翻腕带势化解蛮力,反扣他手掌,刮目相看道:

  “习武了?”

  桂弘狞笑,目中不服,强行挣开封锁,一拳呼风照人袭去:

  “赌着胜了您的心习的!”

  画良之面上诧笑,拨开重拳不躲,反往人怀中转滑进去,要他这拳法接不上下一势,断了便会乱下阵脚,不等桂弘反应事态,早被画良之潜到背后,登上树干借力,一脚正中后心。

  桂弘连咳几声,抚胸哈哈大笑,转身朝那歪头款款睨着他的胜者道:“鬼魅无踪笑面狐,名声不是白来。”

  画良之一觑目:“要怎说你还嫩着。”

  “我想未必!”桂弘仰天一笑,浑雄鼻息吐得是丹田之气,二度奔冲过去,连一套动作攻速极快,画良之想试探他功夫底细,硬接了下来,防得连连后退,倒是一个闪失被他擒住半臂,拽进怀里。

  “三宫六院传得皆是你三殿下不学无术的恶名,这本事,谁教你的?”画良之非但不急,反游刃有余,打他下巴处仰头浅问。

  桂弘嗤地一笑,他这态度可让自己觉得被蔑视得到了地底,刻意将滚烫鼻息往他脸上扑:“当然是老师。”

  “老师?你哪儿来什么老——

  心中忽然浮现出个人影。

  紧接着恶啐一声,失了耐性,眼中厉光一闪,两手抱住那擒着他的腕,翻两腿勾他臂上。

  再是下身稳健,遭这样突然一扭也该被带摔在地,顺势破了擒拿,拍拍灰起身,低头瞧起脚下捂着险被他那一转扭断的胳膊,乖乖躺进雪地里哼唧的壮虎。

  “楚东离那些个三脚猫的功夫,我一只手都能将其捆在梁上,你跟着他,还妄图学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要胜了我?”

  桂弘知他这副掐腰而立,落视线到四处的模样是真恼火,却还狡黠一笑,趁其不备,忽地从地上一把薅了他脚腕,将人扯摔下来。

  “还不许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此处野山雪厚,不至于摔坏了人,但足摔得那脾气坏的人炸毛。画良之惊叫一声,粘了满身的雪,破口骂道:“你趁人不备,卑鄙无耻!”

  “配您鬼魅无踪,正好正好。”

  “好事轮不到,坏事全他娘的跟你缠到一处!”

  “这不就叫臭味相投?”

  “……油嘴滑舌,也是自以为是的那个教出来的吧。”

  桂弘跟着咯咯笑了几声:“不然呢,除了楚天师,我没得选啊。”

  正赶此间风息,云开见了冬日。

  二人躺在地上,有漫天交错枯枝割裂日光,不甚刺眼,倒还衬着暖意。

  那条身子长的臂展也开,胳膊上下跟把雪地抡出好大一片坑,忽然扭头朝旁边怔然观日的人问:

  “良之哥,想什么呢。”

  “想我,许是有些幸运的。”

  桂弘额角一抽。幸运一词,何曾与他二人有过干系。

  即便是冬日暖阳,望久了依旧刺眼。画良之抬手遮到眼上,拦不住几颗滚下的晶莹。

  刺眼的吧,雪化的吧,总不至于是眼角流出来的。

  他道:“曾以为人死当作飞烟,留不住,留不下。却不想而今我在这世间,还能有了个祭拜的坟,留了念下来,不易啊,不易。”

  后干笑几声,再道:“看着了吗,阿东,这就是银子的好处,有钱人才办得到的事情。穷人呐,一亩荒地,一张灵牌都守不住。”

  桂弘沉默几许,转头一并望向天去。

  “未必吧。”他轻念了声:“我也有钱的。有好多好多,金银财宝,挥之不尽——”

  可他连为他们收尸的资格都没有,甚连为亡魂平冤,都是四处无门,做不到。

  怎得气氛突降至冰点,画良之展开指缝,斜瞄了那向来没心没肺的一眼,忽一个翻身,从怀里掏出个挺大的东西,举到他脸上。

  阳光被那物件遮的一瞬,眼中青光一时未散,桂弘迷茫眨了眨眼,就见着鼻尖顶着只……斧头?!!!

  ——“哥,哥!画良之,有话好说,别,别别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