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良犬>第50章 余晖

  “放狗屁!”

  桂弘立马怨道:“当我不知道你?视财如命的翊卫画良之,我在那潜兴冷宫,大门难迈都听得见耳边小宦议论您!休要哭穷,难不说,这次你是准备眼睁睁看着我饿死。先说好,我可富贵,不好养啊。”

  “我真没有!”画良之被他说得恼羞成怒,绞捏着手臂,喃道:“……全花了,就那时候。”

  给自己包山,买了块坟。

  画良之忽然想起这茬,倒还略微松了口气,盘算着要不带他开山种地算了。

  谪皇子落入坊间可不好活,断要处处受人挤兑,愚弄,调侃,他又这般心高气傲,轻薄无形,在外头绝对会被欺得惨,再跟五岁孩子似的回来哭着闹自己——日子肯定过不下去。

  居山林远人世,自垦自足,辛苦些,但总不至于饿死。

  桂弘晃了神儿,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倒吸凉气,整一个敢怒不敢言,急得原地干跺脚。

  “那你说怎么办,光有个破宅子,吃什么。”

  “现在知道急了,刚才不还逞能,说什么没人管也能活呢。”

  画良之无奈笑笑,暗叹自己真是苦中作乐,拍拍胸脯,长舒道:

  “无事,大不了哥带你去要饭,回归本行。”

  桂弘愁眉苦脸地笑不出来,养尊处优的皇子哥儿,要他放下身份去要饭,还不如饿死。

  “阿东,把宅子卖了吧。”

  画良之负手往前几步,并排望息事后王府狼藉一片,尘埃间的旷野上落日余晖,晚霞伴雁。

  “换两匹马,哥带你去看世道,看江湖,看人,看海。再没人困得住你我,鹏行万里,咱也做一次雁,潇洒一次,死也不亏。”

  桂弘低头看向身边人,倏地笑了。说,好啊。

  只不过……

  “不过没有盘缠啊,良之哥。”

  画良之抬手摘了面具。

  桂弘也便第一次在他那双向来阴晦,飞梢生媚的狐目中,映着夕阳的光,看见笑意。

  这让他忽然记起小时候,那个站在山岗上偷习武学,日落不息,挥汗如雨的少年。

  自己抱着他偷挖来的地瓜,埋地里烤得热乎,香喷喷的,足够抱着啃一天,也就能让贪吃的小孩儿坐在一边,安静不扰地盯上他一天。

  桂弘觉得那段时光才是他这辈子唯一有血有肉,活过的日子。

  “我也再不用藏了。咱去把它当了,纯金的呢,值好多钱,您不挥霍无度,就够活。”

  画良之转头冲他笑笑。

  【——“画大人小时候后悔的事,还是来得及弥补的。这世上哪怕还有一个值得惦记的人,从现下起倾尽一切,就不算晚。”】

  冯将军那日与他说的话响在耳边。

  既然已经不在乎生死了。

  倒不如。

  放肆无悔的活一次。

  时至如今,二人也在没什么纲常约束,身份沟壑,重新握起自己撒手丢掉十六年的手——就像那年晚春蝉鸣,他在山坳里把那挨了师父骂,哭着逃山要去寻娘的小孩从泥堆里拉扯出来一样。

  世事沉浮,岂又不是一大滩肮脏淤泥。

  桂弘心底惶然一颤。

  这手好凉。

  再不是十几年前,五六岁孩子心中那宽大温暖的手了。

  莫说拉自己逃生。他想。我只会把他一道扯落泥潭,双双坠入深渊。

  “这主意听着可真好。”

  桂弘会心一笑,望向夕阳的眼中,金辉难散。

  “可是良之哥啊。”

  他浅然笑道:“我得留下。”

  画良之愕然,仰头见桂弘那墨瞳余晖中,神色复杂难辨。

  玩世不恭的废皇子低下头,低声喟叹:

  “其实,真正将我困在皇城的锁链不是父皇,而是当年冤死的二皇子一派,是那些日夜不息,在我耳边悲鸣嘶吼的魂,是要我为他们洗雪冤屈的哀嚎,是……”

  是我放不下的仇恨啊。

  “你想去,我放你走。”

  -

  一早的雾有些重,露成霜凝在叶上,倒也清爽。

  詹勃业一把年纪壮实得很,大冬天的只着件单衣,赤着脚就出来给人开门,迎了季春风进来,随手把他提的酒坛,和姑娘家喜欢的花糕接了。

  他这宅子可小,朴素无华,甚是连个家丁都没有,一副平头百姓家模样,确实不像个正三品屯卫该住的地儿。

  “又带这么多东西来。”詹勃业把东西放在一边,怪季春风见外。

  “不能让您白喊我一声女婿。”季春风应承笑笑,往屋里头招手喊了声:

  “念儿!大哥带糕来了,出来吃!”

  屋里闻声咚咚跑出来个看着二十六七,胖乎乎的姑娘,粗略扎着个散了一半儿的麻花辫,插着朵漂亮的黄绒花,衣衫穿得皱皱巴巴,半条鼻涕挂在脸上,笑一脸痴傻,眼神却是清澈干净得很。

  “糕!有糕!念儿要吃糕!”

  詹勃业赶紧把女儿拦下,拿袖子给她抹了脸,再把衣衫整理舒展。

  期间詹念还一直冲着季春风咯咯傻笑,扑腾着奔桌上的糕挣扎。

  要不是他爹壮实,这搁别人,准拦不住。

  老爹觉着些许抱歉,干笑两声,道:“小子,等会儿啊,我去把药先端来。看这样今早她怕是又嫌苦,没喝。”

  季春风拿了块糕过去,举得老高,故意在詹念头顶画圈。傻丫头急得跳脚,他就跟哄孩子似的,低头拿一只手给她捋了碎发,笑道:

  “念儿,听你爹的话,把药喝了,大哥就把糕给你。”

  詹念死盯了他半天,似是在心里琢磨着权衡。

  但她终究想不明白,她只想吃糕,季春风不给,就哇地坐地上,开始蹬腿嚎哭。

  詹老爹赶紧端着药跑过来,和季春风一道连哄带地骗把药给灌进去,大清早的忙出一身汗。

  好歹最后是给女儿重新哄笑,詹府唯一一个照顾她的老婆婆,这会儿也匆匆过来拉走詹念,带她到边上去吃糕。

  詹勃业的女儿,生出来就是傻的。

  妻子生她的时候难产,多半是在肚子里憋的。夫人那时没救过来,接生婆硬把孩子扯出来,又拍又打,已是面色青紫的孩子被救活,好歹算是有了个后。

  却只有个四五岁的心智。

  痼疾难医,每日都要饮药,药钱还不便宜。詹勃业自独自将傻女儿拉扯大,当家主揽着一切,知内情人都知道老爹辛苦。

  “画良之他这么选,可惜,但也塞翁失马,未尝不是好事。”

  詹勃业知道季春风郁结难解。搁他心里头,那就是同期的兄弟遭人逼废了只手,不得已辞官归市,还百个想不开的,偏要留着在仇人边上卖命。

  胡闹吗不是。

  季春风根本不觉得哪儿有半点好处,只把闷酒喝得厉害。

  “小子啊,是你活在太平盛世,不知道这世道乱起来的时候,多混,禁卫又有多难做。你当禁卫军听起来高大,皇家气派,了不起,其实真他娘的脏透了。”

  “老爹,这我知道。”季春风闷闷道:

  “禁卫依旨行事,杀人,放火,不分忠良,不听百辨,只尊皇命。可至少当下平和,不挺好的吗,画良之的出身您又不是不知道,能爬到今天这位置多不容易,就这么被人全搅没了,我怎都替他咽不下这口气!”

  詹勃业回头看了眼把糕吃满脸的女儿,黯然摇头,笑道:

  “哪儿有什么太平盛世,全是盖着腐朽虚伪的遮羞布罢了,早败絮其中。看似今日和平,或许明日就成了火光漫天的人间炼狱。小之之他现在退身,说不定明智得很,反正俸禄领了,钱攒够了,他那一身武艺,总不会因为一只手不好用便全废,定有其他路子可走,是享福呢。我若不是因为念儿耗钱,谁会一连这么多年,都待在这比猎犬都不如的位置。”

  季春风沉默良久。

  “念儿成这样,说到底,都是我的错。”詹勃业忽地长叹一声,把手边酒杯饮空。

  季春风不解地投去目光:“胎生的病,和您什么干系。”

  “二十六年前,我新入禁军。”詹勃业看着季春风给自己重新满酒,咳了几声,苦涩道:

  “时年正值冯汉广率五万悍军冲进皇城,冯家戍边的将士都是身经百战,骁勇血性不可拦,一举破了高大帅屯在皇城外的十万散兵,拥世帝上位,是为拨乱反正。也便是那之后,世帝重整禁军,我阴差阳错成了屯卫的首领,接的第一道皇命,可就是屠宰辅余党的府门。”

  无论是二十六年前的反正屠党,还是十六年前二皇子谋逆,禁军当下这几卫都未曾亲手参与,只是耳闻惨状,不过他人事。

  唯詹老爹粘得满手鲜血,全是亲为。

  “我妻身怀六甲临产之日,我却在斧起斧落杀得血流成河。直到杀至一位无辜侍女,她挺着大肚子跪在地上,求我放她和孩子一条生路,可我却是杀红了眼,想着皇命难违,按律……”

  詹勃业说到这,再是粗犷霸狂的老汉,都难忍回忆中鲜活如新,血淋淋的惨状,骇颤闭眼。

  “按律,该当刨腹杀子,不留半点余孽。”

  詹老爹哽塞吞酒,不愿回想。

  季春风惊愕难言,他也只是听说,那九族之罪,杀起来有多无人性。

  对死人是如此,于行刑者而言,被迫手斩无辜,亦不相同。

  “待我收刀快马回府,老天早已将罪孽系数降在我可怜妻女身上。可我……怪不得天地啊。”

  ***

  揽星楼。

  “天师,有信。”

  “嗯。”

  楚东离将手持千里筒放至弟弟眼前,耐心询问:“看见了吗,南方朱雀,那儿就是喙处星柳,刚好天晴,当看得清。”

  楚凤离惊奇一叹,笑得欣喜。

  楚东离回身坐下,取了信,才刚无色的神情渐转凝重。

  却也只是默默折了信纸,放到烛台上燃成灰。

  天师桌前总是摆着大摞的书,什么古籍竹简,星象奇术,甚有皇家从全国四处搜来的无名密法天书,没人看得懂,也就一股脑全被赏进揽星楼里。

  正如当下摆在最中央的一本,连封皮都是枯黄发烂,估计内部已经字迹难辨,正是些他闲来无事,最喜欢专研的东西。

  楚东离靠在椅上,流银的紫袍铺在地上,将他显得更是慵懒神秘,

  许是屋内昏暗,衣袍相映,天师连眼眸深处都带了紫韵。

  他从后漠然看着家弟垫脚观星的背影,孩子身量尚未完全张开,这局促模样多少有些可爱,引得向来面若冰霜的人都难免轻笑。

  再手肘撑桌,开口催道:

  “凤离,看够了就去睡,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