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良犬>第39章 河畔

  “他娘的,你看见了?”

  詹勃业叉着个腰,气势汹汹问起面前将军府里的小侍,跟审问似的给人吓得两腿直打颤。

  “是,朝、朝那边儿……”

  秦昌浩拽着季春风的膀子往后扯,平日里禁军这几个兄弟中就属他最理智,怎如今喝了酒,再关系到他妹和兄弟的事儿,直接莽成了头驴,拉都拉不住。

  “那边儿不是出去的路了?”冯思安怕人憋坏,拍着桂弘后背替他顺气,往小侍指的方向看。

  桂弘这才能勉强吐出口气,稳了些许情绪——至少听得进人话。

  “阿东,听见了?你冷静些,有话好好说,这不是能找见,良之又不会把你扔下,多半是去吹风散心,可赶紧去吧,别在这给我搅局!”

  桂弘把新郎官婚服都捏得起皱。

  怎么不会……

  怎么不会。

  冯思安才松手,桂弘就脱了缰似的一头冲进后门外黑夜里。

  他想问的太多了。

  以至于一口气跑出老远,才在猫头鹰一声尖笑下猛地滞了脚步。

  夜是深的。这里似乎离河岸不远,隐约的流水声伴风,刮小路两侧树叶凄凌飒响。

  漆黑一片。

  这儿可不是潜王府,掌灯百盏,长明无夜。

  秋末的落叶大片大片往他身上砸,每走一步踩得枯叶咔嚓碎裂,伴着诡谲鸟叫,月下树影鬼魅婆娑,叶片窸窣摩擦——

  织成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罩在他头顶,把他的心脏往一块儿撮。恐怖如同泥泞噬足,好像有千万双枯朽腐烂的手抓着他脚腕,在风里哭嚎冤屈,一步都不让他迈。

  呼吸困难是真的。

  足腕如坠千金,两腿发软,极度恐惧地抱头,六神无主地缓慢往下蹲,发抖。

  太黑了,太黑了,太……

  ——啪!

  疯子骤然抬手,掴了自己个巴掌!

  清脆得在没人小路上荡得厉害。

  “起来……站起来,站起来啊!废物……多大人了,还怕……怕黑!”

  啪!!

  “废物东西!窝囊废……!累赘、祸害!你起来!发什么傻,起来啊!”

  啪——!!!

  桂弘下手极狠,打得嘴里发腥。他拼命爬着起来,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惊恐瞪大的眼里含得全是泪。

  死咬着嘴唇,不肯往下流半滴。

  腿上好像有千百根针扎似的疼,他怕得要命,干脆用手死死捂着耳朵,堵了风,堵了鸟叫,堵了怨啼,拼了命的往前跑。

  逃命般的跑。

  也不知闷头跑了多久,直到面前横出一条大河,岸滩全是冲击出来的碎石。这时节河水不急,平稳流淌着的晶莹,在月下美得像块镜。

  可水波细细碎碎的哗啦声,即便本应在人耳中是治愈,安慰的平静,到了桂弘耳朵里,都可以随时轻易把他最后一丝理智搅碎,心头发慌发麻的混沌。

  他到底是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

  月色下,画良之那一身雪白织锦漂亮得反光,宛如月下仙。

  埋着脸,蜷缩抱膝,坐在水里。

  面具搁在手边。

  他坐在河岸的浅滩处,河水只没得过抱坐的大腿。

  静水难免腥气重,桂弘一靠过去,便觉得并不是什么气味好,适宜放风的怡情地儿。

  可能真是如冯思安说的,他不过是出来散散心。

  大抵是河边清凉吧。

  桂弘看他这样子就莫名冒起怒火。

  “画良之!私自跑出来干什么!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

  桂弘发泄怒吼,大步冲过去踩进水里,就要薅他后领。

  哪知道手都到了咫尺之距时,画良之忽像什么做了坏事似的,慌乱失措地惊颤仰头看他,一张脸在寒江里泡得有点久,面无血色。

  月影下,泪痕清晰。

  于是一双狐目更显楚楚可怜。

  桂弘一怔,喉间不禁骤哽,手也停在一半。

  “你来这儿做什么……”

  画良之失了底气似的,弱声问。

  “画良之!你他娘的,你为什么不说啊!”

  桂弘恨得咬牙,破口大骂,恨不得把他嚼碎了,嚼碎了,吞了,干脆融成一体吧,眼不见心不烦,还能……还能永不分开的。

  “说什么?”画良之不明不白。

  “说你当年是要回去救我的!说你没接过大将军的好处,说你没卖过我!!!”

  桂弘愤恨不已,在无人的河边放声嘶喊,咆哮。

  画良之闻言,顿然失笑,再无奈摇头,落魄道:“说过啊,您不是不信吗。罢了,王爷那么恨我,我解释这些又有什么用。反正确是我有错在先,是我对不住你,都是我不好……”

  “对!全是你的错!”

  桂弘也跟着一屁股跌坐进水里。河水刺骨的凉瞬间激起全身鸡皮疙瘩,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坐得住的,不过当下真想,真想就这么掐死他。

  死一块儿算了。

  “你不解释,你就让我白白恨了你十六年,十六年!我现在觉得我就像个笑话,呵,呵呵呵呵!都怪你,怪你成天把钱挂在嘴上,怪你卑躬屈膝,奴颜婢骨,是你行事下贱,你让我怎么看得起你!如何信你!”

  “我……”

  画良之哽语片刻。

  忽然抬了头,从那双透着绝望,愤恨哀红的眼里唰唰滚出泪来!

  “我……我是下贱,是见钱眼开,我是该死!”

  画良之也扯嗓子喊了起来。

  却是一种撕心裂肺,耗尽气脉,歇斯底里的喊。

  “桂棠东!你说我为五斗米折腰,奴颜婢骨!可你不知道,穷人想活在这个该死的世上,有多难!”

  “我怎么不知道!”桂弘不输气势的压吼回来:“那时候跟你住山间木屋,冷得睡不着觉,吃不饱饭,我不也开心!不比现在欢愉万倍!”

  “那算穷吗,混账东西!”画良之声色俱厉地嘶嚎,控诉,拳拳扪胸:

  “你可知道那段日子对于我而言,都是世上温暖的人间仙境了!什么才是穷,我告诉你……告诉你!穷就是我妹病重明明能治,却因家中再拿不出一文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疼死!穷就是我亲眼见着我娘跪在我妹面前,求我妹谅她穷!抛了我要下界陪她!是我娘受不了打击跳河,尸体停在我面前,我没钱葬她,只能任人在我眼皮底下抢走她,丢进乱葬岗里!是我流落街头,四五天吃不上一口饭,饿得头晕眼花,干呕不止,连酸水都再吐不出来,别人踩成泥的脏饼泔水也要抢着吃!桂棠东!你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你凭什么断我善恶!质疑我所作所为!我不过就是想活命,我不想像个垃圾似的被人扔进乱葬岗里,毫无意义的死,我想活,我想出息,这是罪吗,这是人性本能!我低眉顺眼,忍辱负重在门派里给人干脏活,累活,为的就是混口饭吃,容个屋檐给我避雨,偷学些谋生的本事。我怕死了,我太害怕他们嫌我累赘,把我赶下山去,再让我蹲城门口讨饭吃,或是遭人拉去蜂巢卖了!那还不如直接让我去死啊!所以我真是把自己的命搭在你身上,我想方设法对你好,我把你当成自己亲弟弟去哄,去疼,去爱,可到头来你的一句‘不过是利用我’,便将我一切呕心沥血的真诚全都当做北风吹了,可我……可我说不出反驳的话啊,桂棠东!是我自作孽啊!”

  “是我自作孽啊……”

  他从哭嚎到反复喃喃,自作孽啊,自作孽,自作孽啊,我自作孽。

  一声声凄入肝脾,呕心抽肠的哭诉,这辈子从未放肆倾泻出口的苦,悲,压抑,折磨,统统汇入这秋后凉河,一道随风,伴水,去了,全都去了吧。

  桂弘悚栗盯着画良之看,他哑然,再说不出话,顶不了嘴,连手指尖都在抖,头皮发麻,但面前人的愤慨并未就此打止。

  怆痛中夹着失笑,失笑中含着血泪,这模样让桂弘怕得张不开口,惶恐不安。

  “对…我该死,是我该死,我无能,我不配。想留的人留不住,想护的也护不了,小时候穷呢,赚不到钱,救不了我妹,葬不了我娘;长大了,是出息了,有钱了,可我忙着给你做狗,忙着卑躬屈膝的活着,我连明安最后一面都见不上,连你也一样,我真心当成弟弟,想护一辈子的小孩,也被我亲手逼成了疯子。我真是……太失败了,我拼了命爬这么高有什么用,攒那么多银子有什么用,还不是活得一塌糊涂,还不是……生不如死的……我欠得人太多,我欠你的,我妹,我娘的,也欠明安的,我背着这么多条人命到了今天,可这是我……是我想要的吗……我太累了,王爷啊,太累了!!!”

  “画良之……!”

  桂弘四肢愈发僵硬,他有震慑,也有呼之欲出的愤慨。

  怎奈水里太凉,金贵王爷到底是坐挨不住,腾然起身,朝他命令道:“你起来!水里这么凉,是想冻死自己给我看吗!还一股子臭味,不是什么干净水,你起……”

  “别管我了吧,阿东。”

  “别管我了,放我走吧……”

  画良之绝声哭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有丝毫忍耐,憋隐的意图,反是一种绝望至极的悲愤交加。

  他心里清楚,明安是因为谁的无理取闹,刻意让自己去做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才失去见自己最后一面的机会。

  她该多悔呢,多失望呢,多难过呢,他那素心冰雪的姑娘啊。

  可他就是恨不起来桂弘。

  一切一切,都是自己的罪有应得。

  确是当年一念之差,将他扔在火场弃之不顾,就在他面前,不顾那声嘶力竭的求救嘶吼,负了他的信任,依赖,扭头去救了冯思安。

  他当恨自己的。

  是我的报应啊。

  “走吧……王爷,求您了……思安不是说您怕黑吗,臣没法陪您回去了,您快些,走,趁月还明……思安大婚的日子,你别……别扰了人喜庆……”

  画良之身上凉得透彻,连呜咽声都逐渐转弱。好像刚刚和自己声嘶力竭说的一大堆话,耗尽了他所有气力。

  桂弘心里揪起来疼得要命。

  他不知道画良之还有过这样不堪的过去。

  毕竟二人那些孽缘,短短五年,早该散了,剩的全是仇恨如藕丝在拉扯。

  他总是把什么都藏起来,然后剩一张假面笑得华丽。

  笑得让他郁结难解。

  也就更恨他绝情。

  加上恨自己愚钝,无能,搓揉纠葛,终熬成了煞。

  “你干什么,你蹲在这儿,是准备一会儿跳进去寻死?画良之,可你是我的,我的人,我的!我叫你起来你就得起来,待会儿冻死了,谁管你!给我起来!”

  画良之把头埋进膝盖里,高垂的马尾落下来,尾部泡在水里,湿得应该是难受的。

  他没再出声,也没动。

  桂弘忍不下去了。

  “是!我就是个废物,月光有个屁用,老子害怕!回不去!画良之,你给老子起来,你陪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