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晚节不保>第00章

  清晨,长安王府有客至。

  客是一群雀鸟,落在王府游苑里特地为它们圈出的鸟舍前,和王府豢养的鹦鹉等一起啄食新鲜米麦,雀鸟们抖抖翅膀,胸前白绒毛沾上了黄澄澄的小米,煞是可爱。

  侍女和负责养鸟的内监也刚刚起身,梳洗毕便笑着拿米箩喂鸟:“别抢,别打架,都有都有。”

  有黄鹂知音,轻灵地飞过众人头顶,落在一扇窗前,婉转开腔。窗里的人也刚刚自浅眠中起身,披散着一头长发,只着寝衣,推开了窗。他见黄鹂落在指尖,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手指,笑着挥手阻止了入内伺候的侍女,自床边书桌上,拿起了一管萧。

  晨风含露,清音曼曼,长安王临风对鹂,吹了一曲小调。

  曲终,长安王才摸了摸黄鹂的头:“这小东西机灵,多亏它来叫我起床。”

  掌事宫女蕊云走上前,为他披衣奉水:“就算黄鹂不叫,您也比我们睁眼还早。太医开的安神汤一碗一碗喝下去也没用……真是一群庸医!”

  长安王掬水净面,朗笑:“倒也不是全然无用,这几日我倒能睡得沉些。”

  他说着,有意无意向外看了几眼,像是在等什么人。

  蕊云心内腹诽:那多半不是药的功劳,而是人的功劳。

  待鸟雀散去,长安王也用罢了早膳。

  长安王的早膳虽然简单,却是极精细的,上好的碧粳米粥,粥油熬得清透,炼炼的一层结在碗边,喝一口竟然有牛乳的触感,旁边侍膳的小太监刚提拔上来,看着就咽了口口水。

  余下便是几样小菜,都是春日里时新的菜,样样鲜丽好看,有味却不致过浓,既养生,也开胃。

  王爷的贴身侍卫长管宁,领着从五品官衔,大江南北的美食不知见了多少,但每次遇见王爷在用膳,还是忍不住要腆着脸凑上前来,可怜巴巴地看着王爷。

  长安王不禁笑了出来,一拍他的肩,示意他坐在自己身旁:“昨晚是你亲自值的夜?”

  “是,属下到现在还没用早膳,您看……”

  王爷瞟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身边的蕊云,果然见蕊云脸红了:“我看,你不是来这儿蹭饭,是来这儿看人的吧?”

  管宁嘻嘻笑,王爷吩咐道:“蕊云,给他也拿一份。”

  蕊云依言,不忘嗔管宁一眼。

  王爷忽然一指那刚刚咽过口水的小太监,小太监本来有点犯困,被王爷这么一指,立刻吓得跪在地上,但他双膝才刚来得及弯一弯,便听王爷温和道:“剩下的本王也用不了了,赏这孩子罢。”

  小太监这才跪稳了谢恩,感激地用余光看了一眼王爷本尊。

  日光明媚,窗沿上雕着梅花的虬枝,一直延伸到玉白窗纱上,才绽开几朵饱满的花苞。长安王手持一盏小太监认不出的碧釉品茶,花影融在日光里,为他的眉眼妆饰。分明是清朗男儿,却无端让人生起一种“疑是玉人来”的感慨。

  花明玉净,小太监无端便红了脸,喏喏退了下去。

  待没了旁人,长安王慢悠悠抬袖饮尽了一盅茶,才对忐忑的侍卫长开口道:“说吧,一大早的,到底什么事这么急?”

  如今天下太平,河清海晏,总不会还要他这个闲散王爷披挂上阵?

  管宁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看着王爷只是笑。

  长安王被他笑得浑身发毛,半晌才想起来,恍然道:“小卫还在外面跪着?”

  管宁连忙点头:“是是是,都跪了两天了。”

  王爷讶异:“我不过就是和他开一句玩笑,还以为那傻小子到了饭点儿自己就会起来呢。”说着又咕哝一句:“怪不得这两天没看见他。”

  管宁抬眼觑着王爷,见他是笑着的,这才敢上前劝道:“他怎么说也是陛下亲赐的,您用着应该能放心,我看,不如您就把他收了……唉哟!”

  王爷虽然不能再运功动武,但打个侍卫还是绰绰有余,一出手便点了管宁笑穴,他笑了半天才眼泪汪汪地自行解开了穴道。

  王爷淡淡看着他:“本王知道你和蕊云的好事近了,看见院子里的喜鹊都想给人家配成一对儿,但你们打错了主意。”

  管宁讪讪:“属下就是,就是看您还挺喜欢他……”

  长安王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带了三分昔日杀神的凌厉,管宁立刻挺直身体,目视前方,一动不敢动。

  反而是王爷沉思了片刻,拢了拢一袭天水碧的披风,推门道:“走,我们去看看卫无锋。”

  管宁大喜,连忙跳到前面带路。

  卫无锋就跪在木头制的鸟舍旁边。

  鸟雀们对他很好奇,连一贯骄傲的那几只南国进贡的白孔雀,也看稀奇似地来啄了他屁股几口。卫无锋很想伸手把它们薅走,但他不敢。

  其实长安王是个再好伺候不过的主子,宽和悯下,年轻俊美,雅好诗文、舞乐、酒肴,又能同下人调笑,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清贵闲人。皇上开恩把他从宫中暗卫调来做王府侍卫,本来就是想着让他混混日子。

  但就这样,他还能把王爷惹恼。

  卫无锋很沮丧,他也想低头和麻雀谈谈心,毕竟动物对他总是态度好一些,而他身边的聪明人,则总是嫌他太愚钝,没有谁肯停下来听他说话。

  但是卫无锋做事很认真,他知道自己天资不足,所以做每一件事都用心到了十分,王爷说让他跪着,他就直挺挺跪着,连眼睛都不眨。

  跪了两天,他的武功底子本来就不怎么样,说不定还远不如从前的王爷,这时候看树都有点发晕,芝兰生于庭阶,他倒将树影都模模糊糊看成了王爷的样子。

  他初次见到长安王,是在数日前。

  那日皇帝召长安王入宫小聚,只留了他在身边。卫无锋在宫里做暗卫,本来是家中对后辈子弟的一贯安排,除却特别优秀自己在军中搏出声名的,从文的科举或袭爵,从武的便送入宫中混资历,只待由暗转明。

  然而卫无锋从小练武,扎马步是扎得最稳时间最长的一个,尿裤子了都不动,但别的统统不成。他就是少了一窍灵慧,族中子弟甚多,连他亲爹都懒得管他,替他谋个差事算完,所以他这个暗卫,几乎就是个宫中闲人,所做的唯一建树便是帮小宫女扫地,做好事不留名。

  故而,皇帝单独将他留下这种事,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

  不过皇帝要见的人是长安王,这样的亲近似乎也情有可原。

  皇帝和长安王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且皇帝年长了十余岁,从小把弟弟当半个儿子看,手足情谊极深。皇帝初登基时,颇有几位不安分的皇叔聚四野而异动,都是长安王率军平乱,立下赫赫战功,才换来今日“中兴之帝”的清名。

  不过长安王自解甲后,便不领实职,只顾“长安”。暗卫长官们背地议论,这是主动交出兵权,以防陛下猜忌,兄弟离心。但卫无锋见皇帝虽然不多,他却大胆猜想,这多半不是皇帝逼迫的,只是长安王自己真的累了,而皇帝又想让幼弟“一世长安”而已。

  卫无锋心里的天真猜想从没对人说过,但他也很好奇,自己究竟想的离不离谱?

  故而他站在皇帝身旁,很是期待地等着长安王到来。

  长安王很快便来了,他进宫是很随意的,只穿着颇有魏晋风度的宽衣大袖,头发松松挽就,一节碧玉簪映在眼瞳中,是丽色逼人、天生风流。

  皇帝立刻笑呵呵,以一种卫无锋难以相信的速度蹿了出去,拉住弟弟便开始嘘寒问暖。

  皇帝年过四十,因案牍劳形,眉眼已有细纹,腹部鼓起,威严是威严的,像挂在太庙里的列祖画像,但平日里走动的速度却绝不算快。

  按理说,皇帝和长安王站在一起,实在让人看不出是兄弟,但他们都有一双相似的眼睛,据说是继承自先皇后,深邃而包容,总能令人莫名信任、追随。

  皇帝打量幼弟,眼神令卫无锋想起自己每次休沐回家时母亲看自己的眼神。

  果不其然,皇帝来了一句:“又瘦了,你好好吃药没有?”

  长安王“嗯嗯”敷衍:“喝了喝了,皇兄来,我们下棋。”

  皇帝从善如流,卫无锋摆上了点心,两人开始下棋。皇帝因为肚子大了点,座椅离桌子远很多,长安王看了一眼,偷笑。

  他正好和同样也在偷笑的卫无锋对上了眼神,卫无锋精神一凛,却见王爷还调皮地朝自己眨了眨眼。

  皇帝哀叹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假装没看到这回事:“来来,你先走。”

  长安王拈起白棋,皇帝趁空闲摸了一块点心:“皇兄,赢了有没有彩头?”

  皇帝斯斯文文一口吞了一整块点心:“有,可以提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要求。”

  长安王刚要笑着谢恩,皇帝却又嘿嘿笑道:“不过,这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没人可以赢朕的。”

  长安王和皇兄下棋,那是想赢就赢,想输就输,从没听过有这个规矩。他立刻明白皇兄是要给他塞人:“……陛下,臣真的不急着成家。”

  “你还不急?你看看你这都多少年了,为了……也不值得!好歹身边该有个陪着的人。”皇帝苦口婆心,卫无锋又想起了自己亲娘。

  长安王无奈,闭眼装头晕:“那臣弟身体不适,今日就先告退了。”

  他说完就想跑,皇帝却将茶盏重重一放:“站住。”

  卫无锋立刻尽责地小跑到王爷面前,拦住了他。

  他小跑的动作逗乐了王爷,王爷回转身,看定了皇帝,拿出对待长辈时撒娇的态度:“皇兄,我真的头晕。”

  皇帝却哼了一声,鼻翼微动,向他伸手道:“拿来!朕看你是赶着去偷吃!”

  长安王这才无奈地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包来,卫无锋接过,上手一掂就乐了:“徐记酥肉饼!”

  长安王讶异:“你知道?”

  卫无锋丝毫没想起自己未经允许就开口是御前失仪,颇为快乐地道:“回王爷,属下的值房离西市不远,就几条街,属下等休沐时经常去吃他家的饼。”

  皇帝咳了一声:“快给朕拿来。”

  卫无锋赶紧递给皇帝,在皇帝面前拆开。也不知道长安王用了什么纸,莫不是军中传递密信,浸水不湿的密纸?竟然裹得严严实实,没有透露出一丝油渍,只有点极淡的鲜香,不是皇帝这样的老饕根本就闻不出来。

  卫无锋在心底感叹了一句真是纨绔,皇帝却喜得两眼发光,捧起酥肉饼细细欣赏。宫里的御厨和太医沆瀣一气,替陛下的龙肚分忧,绝不肯给他做油大肉厚的膳食,而这酥油饼外面是炸得金黄透亮的葱饼,里面是筛炸得脆脆的面酥和喷香的五花肉,一层肉一层酥,肉酥交融,当真是极乐死无地也!

  卫无锋又做了件令长安王另眼相看的事,他就把酥肉饼给皇帝看了两眼,而后便拿了回来,诚恳进谏道:“陛下,太医说了,您不能吃这个。”

  他又转向长安王:“王爷,要不要属下先帮您送回府中?”

  “嗯?为什么?”

  卫无锋道:“凉了吃不及热的好吃。”

  长安王和皇帝相视大笑,长安王轻巧一旋他的手腕,没用半分内力,卫无锋便控制不住地浑身一悚,将肉饼掉到了王爷手中。王爷捧着饼,一丝酥渣都没掉,亲自奉与皇帝:“这本来就是孝敬皇兄的,太医院正说皇兄已自律很久,可以偶尔开开荤。我们兄弟玩笑而已,倒让你见笑了。”

  卫无锋讷讷应声,退到一边,心中倒还有点高兴,看来皇帝和长安王确有兄弟情谊。不知为何,若长安王这样的人都会被兄长猜忌、禁锢,他在旁看了也会难过。

  皇帝一边吃饼一边道:“还是成璧懂朕,没肉吃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

  长安王叹了一声:“所爱固难夺,饼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皇帝一听便噎住了,勉强保持着帝王仪态喝了口茶,平复了才道:“朕都能忍着口腹之欲,你也该早点和云麾使断开。”

  长安王脸色微变,似是被触及隐痛:“皇兄!”

  皇帝只看着他,眼神里是无所不明的了然。

  长安王只得道:“我们早就没来往了。”

  皇帝痛心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饼:“朕虽不能吃它,但心里口里无一日不想着它,唉,朕越说越伤怀,还是下棋罢。”

  说着,皇帝便很有节制地只吃了一半,忍痛让人收下去,开始和长安王下棋。

  如果卫无锋是个聪明人,他便会意识到,皇帝的话术有多精妙。

  长安王果然欲言又止,下棋也了无心思,不用他故意输,皇帝便赢了。

  皇帝赢了后,摸着胡须,笑了笑,又起身拍了拍卫无锋的肩膀:“这是云麾使同宗的好儿郎,性子实在了点,朕看留他在宫中当值有点委屈,不如跟了你去吧。就算是朕管你要的彩头。”

  长安王这才明白,皇兄绕了一大圈,还是为了给他塞人,还是个……他梗了一下,仔细打量卫无锋,发现卫无锋果然长得也颇像:“卫止戈是你什么人?”

  卫无锋一愣,卫止戈他当然是知道的,天水卫家这一代最杰出的子孙,靠着赫赫军功博得正四品云麾使的职位,掌理禁宫、皇城内外戍卫,是皇帝最为亲信的利刃。听说卫止戈还和长安王有着极深的袍泽之情,逆王荆王逃入南蛮时,他们二人奉命追杀,历过九死一生的险境。

  但在卫无锋的认知里,卫止戈对他而言只是个遥远的名字:“是我认识他,但他不认识我的大人物。”

  长安王又笑了,这个傻小子确实和卫止戈只有脸像,细看之下有股呆呆的正气,倒是可爱:“不是问你这个……算了,本王自己猜。”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成璧鲜少如此开怀。”

  长安王一笑,绕着卫无锋道:“止戈、无锋,你们应是同辈,你不是他的子侄辈。你长得又有几分像他,听说卫家三爷和卫国公也是很像的,按照排行,你应该叫他一声七哥吧?”

  卫无锋这才恍然道:“是,属下父亲确是行三。”

  长安王思忖,皇兄明知道自己孽缘难了,为什么又送自己这么个相似的人?

  却听皇帝道:“朕思念肉食,宫妃便做素肉,聊以慰藉。无锋,你可愿到王爷身边?做个解闷逗趣的小侍卫便好,朕看成璧倒还喜欢你。”

  卫无锋本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当即单膝跪下,抱拳领旨。

  皇帝一锤定音,长安王也只能将人领了回去。

  卫无锋初到王府的第一天,以管宁和蕊云为首,王府上下侍卫宫女都来参观他,啧啧称奇,蕊云说他是生得“看了太像,有点讨厌”,管宁则意味深长地让他“好好干”,还安排他在王爷房中值夜。

  卫无锋再迟钝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三房儿子多,他生母又不甚受宠,连逢年过节的祭祀都不准进祠堂,所以他也没怎么见过次次站在最前方祭拜的卫止戈,但现在看来,他们长得很像。

  卫无锋懒得去弄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王爷是个好人,举止舒怀,心思玲珑,对这样的主子,他只想着尽心伺候便好,不该他知道的,他全都当不知道。

  然而他来了还没几天,便做下了一桩大事——

  他上了王爷的床,睡了王爷本人。

  要让他细想,尽管他已跪了两天,却也还是没想明白,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那天惯例还是他值夜,王爷虽然不说什么,但总爱让他在身边伺候笔墨,看着他站在廊下,有时还能扬起一抹笑意,所以旁人也识趣,把他往王爷身边送。

  管宁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对他很好,拉着他提点道:“王爷每月十五旧伤复发,是征南蛮时落下的毒患,必须有人在旁,这一年来王爷不再运功,倒是缓和很多,不过要是王爷命你做点什么……”管宁支支吾吾半天,脸有点红:“你也别大惊小怪的,那是王爷喜欢你。”

  说完,管宁便往他怀里塞了一卷锦帛书,卫无锋展开一看:嗬,春宫图。

  还是龙阳交欢春宫图。

  卫无锋当即心底便有点发毛。

  他入内一看,王爷果然和往常不同,平日里他虽然穿着宽袍大袖,行动如仙鹤凌空,但衣领还是扣得紧紧的,如今却敞了怀,散了发,旖旎青丝流淌在枕边,恰似他醉意氤氲的眼波。

  都是理不断,剪还乱。

  王爷薄醉,也不知把他看成了谁,用一种欣喜而亲昵的口吻唤他。卫无锋走近了,走出了烛光的魔咒,王爷才看清他不是那个人。

  于是王爷有点尴尬地让他去拿一个枕头,一个名唤“回梦枕”的枕头。

  那是软枕,卫无锋捧在手里只觉捧着一汪水,但他的心却乱了,做不到静如止水。他不住地想着,王爷究竟要梦什么人?是他想的那个人吗?他们竟曾有过旧梦?

  他就这么疑虑着,又走进了烛光朦胧的陷阱里,王爷当即便看他看得呆住了。

  他也一怔,失手跌了枕头!

  回梦枕原来并不是软枕,而是玉枕,不过是普天之下独一块的软玉而已。

  玉碎了一截,露出其中不知名的芬芳香球,卫无锋连忙跪下请罪,王爷本有心气恼,但看着他的眉眼,忽然便改了主意,笑意莹莹,挑起他下颔道:“摔了本王的枕头,那便你自己来侍寝罢。”

  ——事情真发生的时候,卫无锋才恍然,他并不需要那卷春宫图。

  因为长安王本人就是一卷活色生香的风月画卷。

  卫无锋心底有一根草刺,飘摇着作痛,他想,王爷想必是很有雌伏的经验了。

  长安王蜷在他怀里,抵死缠绵,搂着他的肩背,以欢情浓好时如蜜的嗓音对他乞求:“唤我的名字。”

  于是他便从善如流,他知道王爷的名字,安成璧。

  他一声声地唤,同时腰胯摆动,不停地递送着,王爷在他身下缠得便更热切,呻吟也欢悦得令人垂泪。

  明明是欢悦,怎会垂泪呢?

  卫无锋讪笑自己,终于明白是来王府做了个替身,一剂止痛的药方。

  但他当晚还是做了一整晚的春梦,梦里都是长安王,泪眼吟吟求他唤自己名姓。

  第二天他醒来,发现王爷已神清气爽坐在一旁,笑看自己。

  王爷还许他睡在自己的床上,卫无锋一惊,连忙跪下请罪,连亵裤都没穿。

  王爷还有些不好意思,试探着问:“你以后……就跟了本王罢?”

  卫无锋一怔,心头漫上苦涩,长叩道:“属下冒犯,多有不敬,恳请王爷责罚。”

  长安王见他都不肯抬头看自己,心底忽然闪过卫止戈冷漠的眼神,立刻便神志清明起来,了然了他的意思。

  长安王轻吁了一口气,将缭绕着茶香的茶盏放在一旁,玉白色的手指微微颤抖,不咸不淡吩咐了一句:“那你就去找个地方跪着吧。”

  卫无锋如释重负,长拜退出。

  如是者,两日已过。

  卫无锋拿不准王爷是故意要磋磨自己,逼自己低头,还是当真忘了?

  他心底有点贱地希望是前者,其实按照王爷宽和的性子,多半是后者,但他只要一想起这种可能,就觉得嗓子眼儿里堵得慌,心底还泛酸。

  这可能就叫做“幽怨”,幽屈而不能诉,情好而日生怨。

  卫无锋就这么等着盼着,煎熬着,长安王终于出现在了面前。

  王爷还是一样,清标高华,顾盼神飞,他一来,白孔雀们便跟在他身侧摇动着华美雀屏,像仙人临凡。

  长安王看着他,竟然笑了,笑得毫无芥蒂:“饿了没有?”

  卫无锋喉头一热,沉默。

  长安王笑着对管宁道:“看来真是饿狠了,连话都不说。”

  管宁上前去摸他肩头一滩黄白相间的东西,软乎乎热腾腾的:“这什么?蛋黄打身上了?别是哪个暗恋你的厨娘来给你偷偷送饭吧——”

  管大少爷话还没说完便尖叫了起来:“鸟屎!”

  被他这么一闹,气氛和缓许多。

  长安王温和致歉:“本王这两天睡得昏昏沉沉,没怎么理事,实在是忘了你还在这儿。”他示意管宁扶卫无锋起来:“本王替你母亲准备了些衣料玩器,已命人以王府的名义送过去了。”

  卫无锋一喜,明白这就是替母亲在家宅中扬眉吐气了,当即便又要跪下谢恩,却被王爷扶起。

  管宁笑:“王爷也真是的,小卫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错?您肯定吓他了,不然他不会这么呆呆的。”

  王爷替他解围:“哪是什么大错,失手打碎了回梦枕而已,没有为着死物为难活人的道理。”

  卫无锋的心神还全然停留在王爷扶他的那一下,显得更痴了。

  王爷一看,自以为了解了他心中的别扭,便开恩道:“不过无锋脸皮薄,若是不好意思,这两天便先在府外守卫着吧,不用来见我。”

  王爷说完,还不待管宁咂摸出味儿来,便飞快地回身走了。

  管宁拍了拍卫无锋的肩,惊诧道:“你这是把王爷得罪狠了啊!”

  卫无锋苦笑:“没有,王爷其实很为属下着想。”

  他说完,便自去盥洗,只留管宁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王府很大,但卫无锋换好了新衣服,走向府外时,还是有意无意地经过书房,远远隔着树看着王爷的身影。

  王爷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低头作画。

  那会不会是在画另一个人呢?

  卫无锋这样想着,在王府周边巡逻时也神思不属。

  王府清净,因着王爷不领实职,也厌烦应酬,所以吩咐他们若无自己手书的信笺,不管什么人都不能直接放行,要先来回禀了他。

  也许只有偶尔微服私访来找弟弟打火锅的皇帝陛下除外。

  然而刚过了早朝,卫无锋等人本来还百无聊赖看着一位位大人的车架从王府附近经过,其中便有一列停在了王府门前。

  驾车的是军马,执卤薄的是银甲卫士,眼神凛然,显然是军中健儿。

  王府的侍卫们都一惊,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生怕被人家比下去。

  然而这位武官已轻轻巧巧绕过了他们,走到了王府门前,抬手就要开门,简直像个认错家门的醉汉般随意。

  他气势不凡,眉眼中腾烧着一股灼人的烈火,王府的侍卫养尊处优久了,一时竟不敢拦,在他面前直接矮下了身去。

  卫无锋恰在此时沉着地走上前,伸臂拦住他:“请出示王爷手书的信笺。”

  武将低笑,根本没把他看在眼内:“你敢在长安王府前拦我?”

  卫无锋抬起头,平平地与他对视:“是,属下敢。没有王爷的邀请,就算是云麾使也不得擅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