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映着湖泊,湖面闪烁金光,湖水很幸福地也被日光烘暖了。长相严肃的落羽松,在阳光下仿佛也懒洋洋起来。何淮安带戴英霞去木造露台上休息,那儿有一株极大的面包树,可以遮蔽阳光。

  戴英霞躺在树荫下,背贴着温暖的木头,几只绿绣眼小鸟在树梢间淘气跳跃。

  何淮安趴在她身旁,打开书本阅读。

  白云冉冉的,在蓝天缓慢移动,一切是这么的宁静美好。

  戴英霞把双手枕在脑后,正打算好好欣赏云朵,手机尖锐地响起,她慌乱地接起电话--

  “我那份上半年的财务报表为什么没在档案柜里?”曹复急问。

  “老板你忘了啊?昨天你带回家看了啊。”

  “我有吗?”

  “你拉开档案柜,在财务报表空着的那一栏里面是不是贴了一张便利贴,上头写着‘老板带回’,还有标注时间。”

  “哦,有,我看到了,你感冒好多了吗?好好休息,没事了。”

  戴英霞关上手机,躺下。

  阳光在面包树巨掌状的空隙间闪耀,从那空隙望去,云儿白绵绵--

  铃--手机又响,又是曹复。戴英霞接起,又是他急躁的嗓音。

  “英霞啊,我快疯了,你把我的钢笔收哪去了,你不在我都找不到,我一定要用那枝笔才顺手,你--”

  何淮安看着戴英霞,看她好性子地温柔地慢慢跟老板讲话。

  “您先别急,现在走到你的茶几前,那边有没有?……没有。好,那就是电话机旁边,你常讲完电话就把笔放那里……电话簿呢?笔是不是夹在里面?……没有。好,那我想只有一个地方了,您去厕所马桶旁边的卫生纸箱上看……是吧,嗯,找到了吧……对啊,您老是把杂志带进去看又画重点的,上完厕所就忘了……好,我知道,会好好休息,掰。”

  “你老板很依赖你喔。”何淮安感觉不太舒服,闷闷的。这曹复也太依赖英霞了,又不是他老婆。

  “要命。”戴英霞翻个白眼,再躺下。闭上眼,凝听风声,鸟叫,树梢摇荡的沙沙声。

  铃--手机又响了。戴英霞猛一坐起,瞪着手机,又是老板。她呻吟,打算接起。

  何淮安先一步把手机抢去,按丁关机键,扔一旁。

  “清静多了。”他说。

  “喂!”戴英霞赶紧拿回手机。“我老板欸,万一有重要的事--”

  “比方卫生纸没了还是奶瓶脏了?”何淮安抢下,不给她接。

  戴英霞抢回去,打过去。

  “老板什么事?”

  “英霞,我现在胸口很闷,我等一下要跟客户开会,可是小张给我泡的咖啡完全不对,你平常给我的咖啡我喝着习惯,现在他怎么弄就是怪,我很焦虑快不能呼吸了,你那咖啡是怎么弄的?”

  咖啡?只是因为咖啡?戴英霞眼角抽搐,何淮安说得对,她根本不该接。她看到何淮安嘴角噙着笑意看书,八成心里在嘲笑她。

  戴英霞压低声音说:“那个咖啡啊,只要到楼下咖啡馆买摩卡咖啡,味道就会一模一样,因为我也是跟他们买来给您喝的……好的,我知道,我会好好休息,掰。”休息个屁,秘书难得请一次病假,曹复的表现还真教人感、动!

  这次,不用何淮安抢,戴英霞自己把手机关机,躺下,叹气。

  “怎么了?”何淮安放下书本,靠过来,双手放在她脸庞两侧,俯在她上头笑看她。

  “实在是……实在是……唉……实在是有点心酸。”

  “心酸?只因为老板不够体贴你?”

  “不是,心酸是因为我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了。”戴英霞有感触。“平常我们老板总是说他不能没有我,对我充满了感激,也对我很好的,我也卖力工作,可是……可是忽然觉得有点心酸,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你觉得你很努力协助老板,尽心尽力,可是当你请病假,老板嘴上说好好休息,行为上却让你完全不能休息,芝麻绿豆大的事也要打来骚扰你,你看到老板自私的一面,结果自己感伤起来,戴英霞你好幼稚。”

  “幼稚?”戴英霞气得要坐起,被他按回去躺好。

  “听我说完。首先,老板跟员工,本来就是一种商业关系。这种商业关系一旦涉入私人感情,就会产生不切实际的期待,包括类似这种我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可以怎样怎样,或我为你牺牲奉献你怎么能对我怎怎怎诸如此类--”

  “不然你认为该怎么样?老板跟员工要相敬如宾冷冰冰?”

  “相敬如宾是为大家好。淡淡然的,一方不用过度感情用事,另一方也要务实,不需表演奉献牺牲,拿多少钱做多少事,把双方需求谈清楚,做事明明白白,规定清清楚楚。”

  “所以你把我们公司的郭达明挖角过去,然后成功地气到我们老板后就把他开除。”

  “这是你们老板说的?”何淮安哈哈笑。“曹复真有干编剧的本事。戴英霞,我没兴致为了气他搞这种事,是郭达明自己写推荐信想到我公司上班,至于为什么他不想待在原公司,他是有说他的理由,不过我不CARE,也不好在这边跟你说。

  “至于我把他开除,是因为他没达到当初要进我公司时说的那些目标,我自然开除他。我说过,我是公司的负责人,我重视公司的结构与产能,我付他要求的薪水,但他的表现不如别人,我一定开除,否则无法服众,就这么简单。”

  何淮安说的跟老板说的不同,是全新的版本。但教戴英霞惊讶的是,自己竟被说服,心里觉得何淮安说的才是真相。从和何淮安相处以来,他的真诚、自信、直率无伪的作风,渐渐俘虏戴英霞。她知道爱上强势的男人很辛苦,她抗拒爱上何淮安这样不同阵营的麻烦人物,可是……偏偏又被他的自信魅力所吸引。

  她立志要跟超级伟大的人物谈下一次恋爱,结果上天呼应她的恳求,果然来了个伟大却难以掌控的家伙。果然有一好没两好。

  戴英霞叹息。“还是看云当傻瓜好了。”

  何淮安也躺平了,跟她一样把双手枕在脑后,一起看云,看树,赏鸟,沐浴在筛落露台上的细密的影子里。他们沉默一阵,凝听大自然的各种声音。后来,何淮安侧身,手肘微撑起上身,笑觑着戴英霞。

  戴英霞注意到他热切的视线,瞪他。

  “你笑什么?”

  “看到美丽的东西,当然会笑。”

  “嗟。”戴英霞笑了。“我很久没这样静静看过云和树,这样躺在大自然里,背后贴着被阳光烘暖的木头,听着树声鸟声,真享受。你这地方找得好,怪不得你每隔一阵子就想来。你一个人来这里时,不寂寞吗?”

  “一个人来也许偶尔某个片刻会寂寞,但是带不对的人来,好好的旅行会变成折磨。”

  “那么现在是折磨吗?”

  “现在很享受。”

  戴英霞瞅着眼前俊帅的男人,伸手抚着他的脸庞。“谈了七次恋爱……你是个让女人很没安全感的男人,跟你恋爱的话肯定要吃苦头。”

  “假如是聪明又很自信的女人,说不定吃苦头的人是我。”

  他吻戴英霞,她也热烈响应,热情又被触燃,这儿没有人打扰,他们热烈拥吻,感觉到彼此身体强烈的渴望对方,一旦对方靠近,立刻就想迎上前去,缠吻,搂抱,紧抵,腻贴着。爱情与激情交织成浪漫多情的午后,成就这趟旅程最香艳的风景。

  当旅行结束,何淮安送戴英霞回去时,在车上,他说:“你不要有压力,也别急着设限,我们就顺其自然地交往,看彼此能走到什么时候。”

  戴英霞微笑,点点头。就试试看吧!人天生渴望伴侣,她寂寞很久,也希望有个温暖的胸膛,在孤单的夜里依躺,只是这号人物……

  唉,这号人物啊,他说得倒轻松,和他交往怎么可能没压力?

  结束假期,戴英霞一回公司,心情马上沉重起来。

  见她走进办公室,曹复合上报纸,好亲切热情地迎上来。

  “气色很好啊,感冒好了是不是?太好了,我很担心你的状况,本来晚上还想特地去探望你,结果你手机关了。”

  “我吃了药一直昏睡,所以手机没电都不知道……”

  曹复拿来一份企划书,给戴英霞看。“这怎么样?我儿子昨天提给我的,他希望扩大企划部规模,这小子还挺有头脑的,他做了功课,提出这些业界优秀的业务高手,可以花钱派他们帮我们拉广告主,按业绩比例配佣金很不错啊--”曹复颇得意,真认为儿子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戴英霞不敢说实话,花钱请这些业务高手,但这些人她一个都没听过。不知道曹锐锋从哪找来的,背景也不知真假。她直觉地想叫老板先找人确认这些高手的身分背景是否如实,但及时忍住。万一查验不实,曹复跟儿子冲突起来,她的处境又尴尬了。看老板喜孜孜的脸,有必要泼他冷水吗?

  曹复急着问:“怎么样?觉得他的IDEA好不好?你很聪明,我需要你的意见才能决定--”

  这时,有人敲门。戴英霞暗暗松了口气,她不想蹚浑水啊。

  助理拿了纸袋进来。“英霞的快递--”

  “我的?”戴英霞接来,打开纸袋,里面是一个保鲜盒,外面贴着便利贴,写着--

  请享用。

  她掀开盒盖,一阵核桃香扑鼻。是那天在何淮安处泡茶吃到的饼干,她赞不绝口的饼干。戴英霞笑了。

  曹复凑近看。“谁啊?还特地快递饼干给你。”

  “喔,是我妈,她最近迷上做饼干,急着要我试吃才请快递送。”

  “是吗?我吃吃看。”曹复拿了一片吃,惊为天人。“这饼干也太香了吧?真脆真新鲜,你妈要不要做这个来卖?我第一个下订单。”

  戴英霞惊骇地看曹复吃着敌人何淮安送的饼干,要是让他知道是何淮安给的,不知道他会不会呸出来。

  曹复一边嚼着饼干,一边指着企划书说:“你快花时间看看,跟我说一下你的意见。”

  “这样吧,我下班前给你答复,我先帮你处理要回的信件--”戴英霞暂且敷衍过去。

  这一整天,那份企划书就碍眼地躺在桌上。

  中午,英霞泡咖啡,吃饼干。那饼干的滋味真是甜润心房,她越吃越馋,越馋越觉得香,也越怀念跟何淮安在庄园过的与世隔绝的时刻。然后看着曹复吃完午饭靠在沙发呼呼大睡的邋遢样,又想到曹锐锋恨她入骨的表情……唉,戴英霞渴望时间停在庄园。

  到了下班时,戴英霞交出企划书。

  “老板,我没办法确认这份企划好不好。”她决定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她不能确定曹复能听进真话。曹复既然不顾她反对坚持任用儿子,她又何必冒险多说什么?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好不好?”

  “因为我不是企划部的人,老板问企划部好不好?”

  “唉,我不信任他们,而且他们都不喜欢我儿子。”

  我也不喜欢你儿子。戴英霞忍住不吭声。

  “好吧,我再想想,你也再帮我衡量看看,我相信你。”

  被相信,是多么沉重的压力。

  “老板,我有件事我想跟您说实话。”在这个午后,戴英霞有了决定。她想顺从内心的渴望跟何淮安交往,她也不想对不起曹复。拿人钱财要讲道义,她不想瞒着曹复鬼祟和何淮安交往。太累了,压力很大。

  “我打算跟何淮安交往--”

  “什么?!”

  “‘若谷’的何淮安,我喜欢他,打算跟他交往。我认为有必要告知你,如果老板不能接受,我愿意无条件离职。”

  曹复惊骇地后退几步,扶着桌子坐下。

  “何淮安?你跟何淮安?你疯了!”曹复瞪着眼前这位他委予重任、悉心爱护最信任的戴秘书,几乎当女儿般疼爱的戴秘书。他给她全公司最高薪资,甚至心疼她与母亲相依为命,打算分一部分财产给她,结果她爱上他的死对头,那个令他唾弃严重迫害他的何烂人?这无疑是在他脸上重甩一巴掌。事业上已经输给何烂人,倚重的员工也跳槽到何烂人处、还被何烂人革职,现在,明知这些往事的戴英霞竟还去爱那个何烂人?

  戴英霞回避曹复暴怒的眼色。“我知道您很难接受,很抱歉。”就连她自己也被这意外的缘分惊骇到。

  “你们互通款曲多久了?”他大声问,手握拳在发抖。

  “刚决定开始交往,我认为道义上需要知会您,所以说实话。”

  “怎么,连你也想去那里上班吗?想沦落到跟郭达明一样的下场?被糟蹋利用后一脚踢开?戴英霞,我以为你聪明,没想到你这么胡涂堕落。”

  “他没有利用我什么。”

  “是吗?现在让我这么痛心,抢走我最信任的秘书,这不就是他最想达到的目的?他故意拿你打击我!”

  人最惨的就是无自知之明,戴英霞很想跟曹复说,“若谷”已经胜过“安颐”,何淮安哪需要用心在打击他上面?

  “老板。”戴英霞叹息,真诚道:“我理解你对他的敌意,但是,我想对我的感情诚实,正是因为您对我的信任,所以我不能隐瞒您,偷偷摸摸和他交往。我知道您很受伤,明天我就递辞呈。谢谢您这几年的照顾,很抱歉辜负您的期待。”戴英霞收给文件,决定离开。

  曹复看她毫不留恋,内心更是火山爆发,可是就让戴英霞这样走了?

  这带来比愤怒更强烈的不安,还有不甘心。倚重的员工被抢走,现在连秘书也跑了,别人会怎么看他?他变成一个笑话,彻底的失败者,一个输家。

  “戴英霞。”曹复强抑愤怒。“我没有要你辞职,我知道你为人正直,谢谢你跟我说实话,我刚刚是太震撼了,所以讲话大声了点。我相信你的人格,我信任你,你不要辞职,请留下来,我需要你。”

  “可是……我跟何淮安交往--”

  “我知道,我知道。”曹复深吸口气。“他年轻英俊又有才华,女人当然喜欢他。我又老又丑又病,行动都不方便了,我大势已去,我没办法跟他比。”

  “老板--”

  “算了、算了,既然你不相信我说的,坚持和他交往,我不会阻挠你追求幸福,女人都想有个好归宿。可是,英霞,恋爱归恋爱,我是男人,你听我一句,男人恋爱时的话听听就好,女人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你何必为了他放弃工作?我相信我给你的待遇非常好。”

  曹复走向戴英霞,拍拍她的肩膀,像慈父那样关怀道:“现在你和他才刚开始,你怎么知道未来怎样?我不只是把你当秘书,我把你当女儿照顾,我是真的为你好才生气,我不是只为了我自己啊。我也不要意气用事,你也不要感情用事。你留下,我听说何淮安常换女人,万一你们感情发展不顺,至少还有这里可以依靠,是不是?你那么聪明,怎么忘了为自己着想?说走就走,你真傻。他也支持你离开吗?他怎说?”

  他?何淮安没有支持什么,事实上何淮安不在乎她这方面的挣扎,他认为工作只是工作,他觉得她太感情用事。这会儿,曹复这样体谅她,倒让戴英霞有点感动。

  晚上,何淮安约戴英霞到他家,他亲自下厨做晚餐给她吃。

  他厨艺极佳,重视菜色摆盘,每一道菜端出来都漂漂亮亮,宛如一幅画,戴英霞吃得津津有味。现在放下心中大石,能光明正大跟何淮安交往,她感觉轻松多了,心情很好。

  吃完饭,她收给碗盘,问何淮安:“有没有围裙?我来洗碗吧。”

  何淮安揽着她回茶几前。“女人洗碗手会变粗,晚一点我自己洗。来,坐下,泡茶给你喝。”说着掐她屁股。

  “喂,乘机吃豆腐喔。”

  “谁叫你穿牛仔裤这么性感?”在她耳边悄悄道:“晚上不要回去。”

  “我考虑考虑。”

  “我教你弹钢琴,我们的钢琴课已经荒废好多天了。”

  “欸,这主意不错喔。”

  “还是……弹别的东西?”他咬她耳朵,戴英霞在他怀里咯咯笑。

  他把戴英霞按倒在榻榻米,手也开始不老实,戴英霞搔他肚子反击,两人扭成一团闹着。戴英霞手机响了,何淮安正在啃她脖子。

  “我接一下电话,唉,你先让我接电话啊。”戴英霞拿来手机,看到是妈妈来电,给何淮安使个眼色。

  “是我妈。”

  戴英霞接听电话。

  “你今天回不回来?你没发生什么事吧?怎么最近常在外面住啊?都没看到你。”戴妈妈终于有些担心了,觉得女儿不太对劲。

  “喔,我没事啊,我睡朋友那里啊。”

  “还是你交男朋友了?有的话带回来给妈妈看嘛,你都二十八岁了,妈也希望你找到好对象,以后老了才有人照顾你啊。你老是这样一个人的,妈也很担心--”

  “没有啦,妈,我不说了喔,我还有点事要做,回去再讲,打手机很贵的。”戴英霞尴尬地关掉电话,但一阵的内疚。妈妈担心她晚年没人照顾,可是她却阻止妈妈跟喜欢的男人结婚。戴英霞,你好不自私。

  何淮安过来,搂着她。“怎么了?你妈还好吧?”

  戴英霞笑着,摇摇头。“没事。”她偎进他暖暖的胸膛,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好舒服,好安心,好愉快的感觉。

  人毕竟是需要爱的动物啊,即使爱情有时令人焦虑不安,患得患失,心情七上八下,可是仍然渴望爱的滋润。再成功再多人青睐,也不能胜过被心爱的人拥抱的温暖。当她被何淮安拥抱呵护着时,似乎更能体会母亲一个人扶养她长大的心酸与孤单。

  深夜里,何淮安跟戴英霞热烈的缠绵过,两人满足地偎躺着,赤裸的身体盖同一条薄被。戴英霞枕在他臂弯,跟他谈心。

  “我已经跟我老墙报备我们交往的事,我认为他有权知道。”

  “喔?”何淮安反应很冷淡。

  “你介意吗?”戴英霞有点不安,难道何淮安希望隐瞒两人的关系?

  “我不介意,但是我认为你这么坦诚有点愚蠢。”

  “难道我应该不顾他感受,还是你认为我们应该偷偷摸摸的交往这样才聪明?”戴英霞火气又上来了。

  何淮安看她快发飙了,微笑着,仍不愠不火地说:“不要生气,我这么说只是担心你以后在公司会很麻烦。”

  “这你放心,曹复气归气不过已经接受,我说要辞职他不同意,毕竟在专业上他还是很肯定我,他信任我。”

  “嗯哼。”何淮安对曹复这个人有些了解,他不认为曹复有这么大器。

  “你很不以为然。”

  “我是不予置评。如果你想听实话,实话就是我不认为你跟老板坦诚和我交往的事是明智的。”

  “因为他对我很信任,我尊重信任我的人,我不想骗他让他受伤。”

  戴英霞义正辞严,她被信任的男人骗过,她憎恨那种滋味。“我希望我们的交往基础也能建立在对彼此的坦白上。”

  “坦白到什么程度?有些事坦白只会造成困扰,让关系变得复杂。”

  什么?!戴英霞翻身,跨坐他身上,虎视眈眈瞪着他。“喂!”

  “嘿。”他笑咪咪,戴小姐又要生气了。

  “所以你觉得,对我,你不需要坦诚?”

  “你是不是被我养胖了?很重,快下来躺好睡觉。”

  “少转移话题。”戴英霞捧住他的脸。“上司跟下属的关系就算了,我不能强逼你跟我想法一样,毕竟你不是那个要拿人家薪水的。可是男女朋友之间,彼此坦白是互信的基础,我最讨厌被瞒,这我们要讲清楚。”

  “喔。”他还是轻松的,笑笑的。

  “打比方说--如果你跟别的女人吃饭,要先跟我报备。”

  “如果是单纯的朋友关系,为什么要报备?”

  “那么如果有女生向你示好,你认为你要不要跟我说?”

  “我一向很习惯女人对我示好,连这都要讲那我事情都不用做了。”

  很好,戴英霞的火气越烧越旺,声线更紧绷。“假如,假如--跟女生有肢体上的碰触,你认为需不需要跟我坦白?”最好你是连这项都说不需要!

  “肢体上的碰触,哇,这范围太广泛了。走路时手肘不小心擦到呢?”

  “啊--”戴英霞揪住他头发,气炸了。

  “冷静,冷静。”他大笑,抓她的双手。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你以为我可以忍受男朋友处处和别的女人乱搞?”

  “有时候商场拜会什么的总要交换名片握握手嘛,你不要这么激动。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只是闹着你玩,唉呦,冷静,我头发被你揪痛了。”

  他又笑又求饶,可是戴英霞觉得他不诚恳。

  “何淮安我都不知道你的爱情观这么宽--”戴英霞沮丧,怀疑他骨子里根本是个感情没定性的浪荡子,而曹复那句何淮安常换女人更让她惶恐。她知道自己不是那种只要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的女人,她要的是可以互相扶持照顾,心灵上能沟通,很冷的冬天可以躲在被子里一起取暖,伤风感冒时另一个人呵护备至,她要这种像穿旧了也不会扔掉的毛衣的那种感情、相守到老,她不要贪图新鲜的激情,可是何淮安也有自己的主张。

  他捧住她的脸,严肃道:“英霞,我爱你。但是,我喜欢在恋爱中,各自保有自己的天空。你不需要事事向我报告,我也不必样样向你坦白,就像国画中说的留白,给彼此保留一些自由的空间,彼此信任,这样感情才能美丽而长久。”

  “我睡了。”

  听不懂,不想听。戴英霞躺下,背对他,不谈了。多么耳熟的话,给对方自由?给对方信任?直到被卖了都不知道。想想江明芳不也是给萧华最大的自由跟信任?想想自己当初两段感情不也都完全的给予信赖吗?再想想男人,就觉得男人很残酷。

  不得不承认当初母亲跟爸爸恋爱,造成爸爸抛家弃子,那个原配妻子肯定也痛不欲生。男人为什么在感情上都这样自私?要自由,要信任?可是当女人接受了你的追求,陷入了爱情里,却只想着给予,想着付出,想着一生一世,毫无空间再去想着什么自不自由。

  “还在生气?”何淮安轻声问。

  戴英霞淡淡地对身后的淮安说:“我认为从决定去爱某人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失去自由了。”

  何淮安抱住她。“我们干么浪费精神辩论彼此的爱情观?放轻松,顺其自然才对吧,何必给彼此压力。”

  “不把原则谈好,我没办法放心跟你交往,那才是对我真正的压力。”

  何淮安说的都有道理,但是太唱高调了。戴英霞不安,和他走下去会有未来吗?还是哪一天忽然这个说着要自由的男人撇下她,一句缘尽了然后换新伴侣,结果她掏心掏肺已经投入太深感情回不了头?

  以前热烈追求她的男人,虽然有的交往后变心了,可是在热恋期,从未提过要信任要自由的,谁不是满街日夜追着她跑。而这个何淮安,过分到两人感情刚开始,就已经提醒她,他要自由,要自己的天空,他不要样样都坦诚。戴英霞怀疑这个极懂得生活情趣的男人,只把她当个有趣的过客。戴英霞怀疑他的“湖心亭看雪”是跟谁都可以一起看的。当她为了跟他光明正大好好交往选择跟老板冲突时,他却在她耳边唱他爱情的高调?

  戴英霞有挫败感,不知道这么爱下去对不对?还是该赶快煞住?他的恋爱观,太飘忽了。她在心态上,难以跟随,掌握不住。对于掌握不住的东西,她想,是不是宁可不要,省得投入越多越伤心?

  后来,他们都睡着了。

  何淮安一直将戴英霞揽在怀里。可是这次,戴英霞不觉得温暖,反而觉得彼此距离如天涯海角。

  凌晨两点,戴英霞的手机突然响起。怕吵醒何淮安,她跑到阳台说话,是王弯弯打来的。

  “怎么了?”戴英霞惶恐,深夜的电话令人紧张。

  “明芳在警察局,你快来。”

  “为什么?”

  “好像是萧华的妈妈报案的,说是被威胁,明芳跑去人家那里闹,你过来再说,我在出租车上就快到了。”

  戴英霞蹉手蹉脚地穿上衣裙,拿了皮包,悄悄开门--

  啪!灯光猝地亮起,何淮安捻亮立灯,他坐起来,看着戴英霞。

  “这么晚去哪?”原来他已经被吵醒。

  “你睡吧,我去一下警察局,明芳出了事。”

  “我载你过去。”何淮安说着就下床穿上衣裤。

  戴英霞站在门边看他。“我自己搭出租车,你睡吧。”

  “胡说什么。”他穿好衣裤,走过来板着面孔训她。“凌晨两点跑出去,还自己搭出租车,不知道要叫醒我吗?”

  戴英霞冷冷地说:“看你睡得舒坦,不想打扰你的‘那片天空’以及‘个人空间’。”

  何淮安觑着她,忽然非常狠地掐她屁股,她痛呼。

  “很痛欸。”

  他笑了。“女人就是小心眼。”

  “喂!”

  “唉,怪不得都说女人麻烦。”

  “你够了喔,我没要你麻烦,我不给你麻烦行吧?”

  “过来--”他握牢她的手,带她出门。“你一个人晚上搭车要是出了事,才真的给我添麻烦。还有,我醒来看不到你,你是打算让我担心死吗?还有,护送女朋友,保护自己的女人,是身为男朋友的责任。”

  何淮安一边骂,一边牵她出去,他拉开车门,将她推进去。

  戴英霞坐入车内,系上安全带。

  何淮安发动汽车。戴英霞看着他,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他笑了,瞪她:“这下又高兴了?”

  “唔。”戴英霞点点头,有点孩子气地笑咪咪。

  “嗟--真情绪化。”

  戴英霞微笑,看他开车。这时候的何淮安,又是一级棒哪。

  赶到警局,看到江明芳的状况,戴英霞惊愕。

  “怎么弄成这样?”

  江明芳瘫靠着墙面坐在长椅上。才几天不见,丰润的脸颊凹陷,眼窝黯淡浮肿,眼皮更肿成两倍大,八成是哭坏的。她两眼茫然,目光呆滞,见了朋友来,也不打招呼,只是空洞地盯着前方,喃喃地重复说着:“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戴英霞哭出来,何淮安握住她的手,默默传递温暖。

  王弯弯跟警察斡旋完毕,气呼呼过来。“为了个烂人这样糟蹋自己,她疯了我看。”

  那个明朗爱笑的江明芳死掉了,眼前是浑身酒气,头发干燥紊乱,穿着男人的宽版睡衣,赤着双脚,脚底肮脏,神色涣散,手足还微微地颤抖,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进食?

  王弯弯跑过去,站在江明芳面前,插腰瞪她。“喂,疯也有个限度,拜托你争气点,人家劈腿了也不要你了,还闹到人家爸妈家去干么?哭闹到让警察押上车?这样糟蹋自己有比较舒坦吗?”

  江明芳缓缓地将视线移到王弯弯脸上。“萧华被那个女人骗了,那女人不好,会害了萧华,我让伯母劝劝他--”

  “劝个屁,人家要是向着你就不会叫警察撵你走了,你看你这样子,跑去只会让他们吓到,庆幸儿子甩了你!”

  “为什么他不跟我认错?为什么他不来安慰我,我快活不下去了,为什么他还能正常上班去约会去吃饭,他不可以这样,不公平……”江明芳啜泣。

  “不要哭了,想想非洲难民,想想日本大地震,你只是失恋好吗?”

  江明芳大叫:“管他什么非洲难民管他什么大地震,我江明芳的悲伤就是我江明芳的悲伤,我就是很痛,我很痛还不能哭吗?关世界什么屁事,你闭嘴!”

  “确实是不关别人的事,也不关我王弯弯的事。我受够你这鸟样了,在我这个无父无母只能靠自己的人眼中,你为了个男人堕落成这样就是吃饱太闲!我不管你了!”王弯弯转身走。

  戴英霞拦住她。“别这样,她已经够难受了。”

  “别告诉我你也支持她这样糟蹋自己!”

  “我不是,我只是觉得明芳现在……我是怕她会想不开。”

  “她现在跟死了有什么两样,我看了就火大,我--”忽然,王弯弯住口,看着江明芳。

  戴英霞见她惊讶的模样,转身,看何淮安脱下他身上的薄外套,盖在只穿着睡衣的江明芳身上。

  江明芳呆呆看着他。

  他扶江明芳起来,问一旁做完笔录的警察:“请问可以带她走了吗?”

  “喔,可以。但是你们要看好她,对方有备案了,不要让她再跑去人家那里闹。”

  何淮安点点头,又问:“可以跟你们借双拖鞋吗?”

  警察拿来一双室内软胶拖鞋,何淮安蹲下,帮江明芳穿上。戴英霞跟王弯弯在一旁看着,戴英霞看江明芳双脚都是脏污泥,可是何淮安毫不介意地帮她把鞋穿上。

  何淮安套着拖鞋时,微笑跟江明芳说:“走吧,很晚了,回家睡觉了。”

  他对江明芳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好像这不是她江明芳最悲惨的时刻,好像她的丑态他全没看见,好像她很正常。“你也累了吧?回去躺着,躺着舒服,然后想哭的话再好好地哭。”

  江明芳看着这温暖的眼神,这安然的微笑,她胸腔一紧,放声哭。

  是,她累她痛她不想活,她在挣扎着要活下来,可是她必须疯一疯,因为她太痛了。她不要听训,什么爱自己,什么自尊心,什么非洲难民、地震难民,那些离她此刻的痛太远,她只需要被理解。结果是这个不熟的男人最体己,多荒谬,只有他没叫她振作,没批判她的痛苦。

  王弯弯叹息,拍拍戴英霞的肩膀。“你们送她,我还一堆稿子赶着交。”王弯弯走了。

  何淮安送江明芳回家。

  开车时,瞥见后视镜里,戴英霞搂着啜泣的江明芳。他想,她们的感情真好,像一对亲姊妹。

  江明芳哭哭啼啼地抱怨不甘心。“英霞,你以前被抛弃的时候,是怎么走出来的?你怎么有办法撑过去,那时候我还劝你放下,我真白痴,我现在终于知道你那时候为什么七天不出门……”

  “没事,你会好起来的。”嗳,戴英霞尴尬地看何淮安一眼。这江明芳,没大脑欸,她的新欢就在现场,干么提她的糗事?

  江明芳显然是伤心过度,眼下可顾不到戴英霞的面子。她继续说--

  “真好,你现在又跟他谈恋爱,可是我完全想不到自己还有可能爱上别人,我为萧华付出太多了,你知道的我本来可以跟我的老师到日本创业的,为了萧华我放弃机会。那时候我宠物美容比赛冠军欸,我真蠢,我在家里好可怕,都是跟他一起买的东西,床上还有他的味道,我本来要把他的东西扔掉,可是太多东西分不清楚是他的还是我的,书啦啦已经搞不清楚是谁买的,冰箱还有他的啤酒,我不喝啤酒的,可是我把它们全喝掉了,因为扔掉太浪费了,结果喝到肚子难受跑去厕所尿尿,突然又想吐,趴在马桶呕吐,呕吐时想到我这么惨又哭到眼睛痛……”

  “我知道很痛,可是,会过去的,相信我。”

  “我哪里做错了?我一直想我哪里做错了,我什么都为他想,他说工作压力大不想碰我,我就他妈的整整一年多没有性生活,结果他是去搞别的女人,还是我同事?做人怎么可以这么可怕?太可怕了,他在跟那女人做时都不会想到我的感受吗?他被我抓到我这么惨他都不怕我想不开?”

  江明芳咆哮完,忽然又怔住,看着车窗外,茫然地说:“英霞,你知道我最痛的是什么?是我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贱,他这样对我,我还跑去哭去闹去求他回来……你那时说要没收我的手机是对的,因为我恨我自己这样下贱,可是我控制不了,我真好笑……”然后她又笑起来。

  “明芳……”戴英霞难过,陪着掉泪。“我知道,没关系,都会这样的。”

  “你也会吗?你那时也有求他回来吗?你这么骄傲你才不懂,你失恋后很快振作起来,你说失恋是伟大的开始,英霞,你真了不起,我真逊。”

  “我……”戴英霞凑在江明芳耳边,不想让何淮安听见。“我其实也求过,我还跪着求。”

  “你还跪着求他?”江明芳大叫。

  这下何淮安不听见都难了。

  戴英霞蒙住脸。“你可以更大声一点。”

  “没关系,当我不在。”何淮安呵呵笑。

  江明芳忽然张臂大叫:“我要振作,我要振作起来,我要唱歌,我要喝酒,最后一天让我堕落,然后我要振作起来!”

  戴英霞拍手鼓掌。“赞赞赞,我支持你。”

  “支持我就跟我去喝酒唱歌陪我堕落一天!”

  “呃--现在吗?”

  “现在!”江明芳大叫。

  何淮安说:“没问题!我现在帮你们订,然后到便利商店给你们买酒。”

  “等一下。”戴英霞紧张,抓住椅背,靠近他耳边说:“要是喝醉了怎么办?江明芳肯定会把我灌醉的,不然就是她烂醉发酒疯,我搞不定啊。”

  “所以不要跟男朋友计较什么坦白啊,什么自己的天空啊,男朋友就是照顾女朋友,女朋友需要的时候陪在身旁,对吧?”何淮安朝后头的江明芳喊:“你尽量喝,尽量唱歌,我请你。”

  “万岁!”江明芳哈哈大笑,这是她这几天来头一次微笑。

  戴英霞看她那么开心,于是亲了何淮安一口,回座位跟江明芳搂在一起。

  江明芳笑咪咪喊:“何淮安你太棒了,我们英霞交给你我真是高兴啊!你是我们英霞交过最伟大最棒的男朋友了,赞啦!”

  “是啊,”何淮安不要脸地说:“戴英霞八成上辈子烧了很多好香。”

  “你屁啦--”戴英霞拍手大笑。

  大半夜的,何淮安不睡觉,负责守护她们。而这两个女人,酒一喝,歌一点,就疯了。他笑看她们又吼又叫又跳上沙发的闹了好几首歌,她们唱遍的《失恋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