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英霞凝住目光,瞅着那双移动的手。那双手时而柔情,有时激昂,与琴键仿佛化成一体,缠绵悱恻的弹出李斯特的《第三号爱之梦》。是昨晚吸引住她的曲子,更是戴英霞最爱的钢琴曲。

  何淮安的手掌很大,指节粗犷,布着汗毛,很男性、很阳刚的一双手。可是当他演奏时,指尖下的琴声却是这么的温柔缠绵,抚慰她心。戴英霞听得入迷,忘记来此的目的,她忘了原本是急着要逃走的。

  一曲弹罢,何淮安抬头,对她笑。“我弹得还不赖吧?”

  戴英霞没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她发现何淮安是个爱笑的男人,还发现他眼中闪烁着某种智慧的光,只要瞧着他双眼仿佛就会被他催眠,被他定住,舍不得移开视线,又恐惧着在他定静的眼色里沉没。他似乎有个非常稳的内在,使得外在的一切人事物都无法撼动他。

  他自信沉稳,像盘石。

  不像她,她的自信是装出来的,是透过对自己的严苛训练才勉强拥有这副漂亮骄傲的姿态。而其实,只有自己明白,内在深处,她始终慌慌的,很不安,很孤独,严重的缺乏安全感。戴英霞在他的琴声里,想到父亲,想到那些艰苦的岁月,她安静下来,努力不哭出来,可是哀伤的表情逃不过他的双眸。

  他笑着,对她说:“‘第三号爱之梦’很好听,可是太悲伤了。我喜欢的是这个,看你听不听得出是哪首曲子?”他再次弹奏起来,琴键活泼地发声,一一听命他双手,仿佛它们在开派对愉悦的跳舞。

  戴英霞嘴角上扬,她知道,很淘气的曲子。“是李斯特改编舒伯特的‘鳟鱼’。”

  完全正确。他笑着,双手没停,奏完最后一个音符。抬头,看着戴英霞。他炙热的视线令戴英霞一阵慌。

  何淮安低头,掩上琴盖。“手怎么了?”他随口问。

  “嗯?”

  “你的手。”他指了指她的右手腕。

  戴英霞低头看,惊呼:“我的手怎么了?”一大片瘀青。

  何淮安看她惊愕的模样,哈哈笑了。“喂,你连自己的手怎么了都不知道?你不痛啊?”

  何淮安看她戳了戳自己瘀青的地方,揪着眉,竟然很生气地说--

  “会痛的,可恶。”她想起来了,都是那个曹锐锋。

  他笑意更深,戴英霞真滑稽。不提醒她,她竟连痛都忘记,怎么会对自己的身体这么麻木粗心?

  何淮安起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片贴布,他走来,撕开贴布,拉起她右腕,将药贴上她手腕。

  一阵冰凉,渗透肌肤。被他握住的手,很烫。戴英霞慌慌的抽手,瞪他。

  “喂,我们……我们是敌人。”不需要对她好。

  “敌人?什么敌人?”他笑呵呵的。

  “我们‘安颐’跟你们势不两立。你这个人很卑鄙,挖走我们老板苦心栽培的员工还--”

  “我挖走他苦心栽培的员工?”他啼笑皆非。“戴小姐,你以为人是萝卜吗?埋在土里,挖了就可以带走?人是有长脚的,不该说我挖走,该说他自己心甘情愿的走到我这里,因为我这里太、舒、服、了。”

  戴英霞盯着他微笑的眼睛,听着他沙哑的嗓音。这个人很危险,他能在谈笑间就哄得人意志薄弱,然后把人哄到他的国土,用完就丢弃。郭达明就是血淋淋的前例。所以戴英霞啊,你是在兴奋什么?

  她心跳亢奋,毛管奋起,真实的感觉到自己在发烫,渴望跟他这么周旋下去,因为他令她感觉兴奋刺激,他充分地激起她的挑战欲。

  但是,她属于敌方阵营要讲义气,为了避嫌,对何淮安该敬而远之。

  她伸手:“我的手机!”她看何淮安从牛仔裤口袋里捞出她的手机。“干么把我的手机塞在你裤子里?”

  “你很抢手喔,整个早上手机震个不停。”

  英霞蓦地满脸通红,红上耳根。这对话听起来好怪,她抢走手机,转身就走。听见他在追问--

  “真的不喝杯茶再走?哈啰?”

  何淮安好笑地看戴英霞没命地跑出办公室,好像他是怪兽,她多留一秒就会没命。

  她离开后,何淮安给自己泡了一壶高山乌龙,坐下来,悠哉的品茗,欣赏刚刚整理过的后院。刚浇过水的山苏,叶片水滴像摇满了钻石,在日光下闪烁,于是他想到戴英霞也有一双闪烁发亮的眼睛。想到她对他的指控,他眼色暗下,自认问心无愧。

  确实,他跟“安颐”那边几个广告主有新的合作案,曹复心生怨恨,但怨恨师出无名,业主都是因为欣赏他们杂志的质感才主动联系“若谷”,他根本不需要去抢。

  何淮安经营公司,就跟经营自己一样。只专注把自己打理好,把本分做到极致,做得发光发热,自然吸引资源蜂拥而来,他才懒得去交际应酬,搞商业手段。他倚重人才,放任员工做自己,但成绩不好也不留情,一定开除。他花钱聘雇有才华的人,给那些人舒适的环境发挥所长,没事的时候不干涉员工,免得他们绑手绑脚。所以他这个社长很轻松,只要把重点目标设定好,其他交给员工执行。他生活惬意,享乐主义,没什么烦恼。

  勉强要说个烦恼的话,那位戴英霞倒有点儿教他心神不宁。

  在某些个夜晚,他见过她几次,在一个很特别的地方……他没有上前招呼她,只是在那不经意的偶然相逢里,偷偷多看了她几眼,然后心头悄悄地升起对她的疑问--

  为什么传闻有众多人追求的戴秘书,眼里有着落寞的神情?为什么应该是活得精彩约会不断的大美女,有时,脸上会有不安的表情?

  她的美丽自信也许能带给一般男人压力,可是在何淮安眼中却像个害怕受伤的猫,刻意炫耀自己的爪子,摆出高傲表情。然而她的高傲自信在他目中瓦解,她慌乱得甚至不敢留下来陪他喝一杯茶。

  何淮安感到可笑,然而在她离开后,他自己也失去平静。他坐在这里喝茶,享受满院子绿意,脑子却不断想着揣测着好奇着关于戴英霞的一切。

  戴英霞进离何淮安的地盘,脚步又快又急,一路疾走到巷子口,此刻阳光炙烈,马路上车潮拥挤,车声吵杂。她掩住胸口,想平复心跳,而那首快乐的《鳟鱼》,怎么好像还在耳朵里游着?

  戴英霞呆站着,警觉到双腿微微颤抖。很久了,没有男人可以让她这么紧张,这么失去神气,也失去主张。右手握着手机,手机却像不认识她这个主人了,它变得很陌生很烫手。忽然它剧烈地震起来,吓了她一大跳。是曹复打来的,她不知怎地一阵心虚。

  “老板……”戴英霞接起电话。

  “你终于接电话了,你知道这里的看护是白痴吗?你快过来--”

  “怎么了?”

  “我放床上的档不见了,下午开会要用啊!我看那个看护笨手笨脚的,八成是被她当垃圾丢掉了。王八蛋我已经够烦了还给我搞这种事,你在哪请的看护信不信得过啊?会不会是何烂人的眼线?你马上过来……”

  看护是何淮安的眼线?最好是!真扯,老板也太多疑了。人家何淮安多么悠闲咧!糟了,戴英霞警觉到她忘了立场竟拥护敌方?

  唉,她恍惚着,觉得“何淮安”狡猾地放了一条快乐的“鳟鱼”,它游啊游啊,游进她耳朵,钻进她心湖,在那儿撇野,教她心神不宁。

  戴英霞赶到病房。

  曹复还在发飙,护士忙着安抚他。一旁,闯祸的看护正啜泣着。戴英霞搜寻病房、垃圾桶、床被,甚至是桌子抽屉、沙发夹缝……都没有。但文件不可能凭空消失,终于--

  “找到了!”戴英霞在厕所的马桶水箱盖上找到那份文件,她拿着文件走出厕所。

  曹复胀红面孔。“怎么……怎么在厕所?谁拿进去的?”

  不就是你吗?戴英霞从他胀红的脸,用脚趾想也知道八成曹复上厕所时带进去看的。她走过去拍拍看护的肩膀,低声安抚几句,先请她出去。

  曹复拿到档,急着翻阅起来。“还是英霞最厉害,护士跟看护找半天都找不到,不就在厕所里嘛,真笨。”

  戴英霞看老板烦噪的模样,分外的思念起那儿。哪儿呢?唉,她不该向往的地方,她低头,看见右腕的贴布,轻轻去触摸贴布,想到他温柔的为她裹贴布的神态。于是她的心啊,很不听话的,又热烈起来。更厉害的是,他也有一架白钢琴。这么巧合,简直像冥冥中有着什么暗示。

  晚上,戴妈妈烧一桌子好菜给女儿吃。难得焦叔不在,戴英霞觉得好放松很舒服。

  戴英霞问妈妈:“焦叔今天不会来了吗?”

  “他回老家几天。”

  “是喔。”戴英霞笑了,胃口大开,吃得津津有味。

  戴妈妈暗暗的观察女儿。“英霞啊,那个……焦亨跟我说……你好像……不太欢迎他来这里,是不是我们让你很不方便?唉,也对,有谁喜欢跟妈妈的男朋友住?不要说男朋友了,年轻小姐都不爱跟老妈子同住了。我真笨,没想到你的感受。”

  戴英霞默默吃饭,斟酌着该不该跟妈妈坦白自己真实的感受。没错,她讨厌焦叔老往这边跑,很不自在,严重干扰她的生活。可是--看妈妈唉声叹气的,她又不好意思抱怨了。

  戴妈妈抹抹脸,苦恼道:“我真没用,靠女儿赚钱买房子,让我女儿这么辛苦了,我还有脸谈什么恋爱?既然你不喜欢焦叔,妈跟他分手好了……”讲着,竟然哭起来了。

  “我又没说什么,你干么哭啊?”戴英霞放下碗筷,赶紧搂着妈妈安抚。“唉,我又没叫你们分手。”

  “可是我跟焦叔想了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没名没分的,邻居会讲话的,而且,而且焦叔在这里走动,面对你也会觉得尴尬。所以,他……他跟我求婚--”

  “什么?”不要吓死人了,戴英霞呆住。

  “英霞……”戴妈妈握住女儿双手。“妈老了,如果有个老伴,我想你以后的压力也会减轻一点,你不用照顾我,焦叔跟我,我们彼此可以互相照顾。人老了就怕生病啊什么的,妈结婚后你就不用担心我了。你不用喊他爸爸,焦叔不在乎这种礼数,我们大家好好相处,像一家人那样,好吗?”

  “所以,你想嫁他?”

  “不行吗?你不高兴?”

  这要怎么说?戴英霞叹息。“给我一点时间想一想好吗?太突然了。”

  “我知道,你放心,妈尊重你的意见,你没答应前我是不会跟他结婚的。”

  戴英霞胃口尽失,她抚着瓷碗的边缘。“妈,我今天看到一架钢琴,是白色YAMAHA钢琴,跟爸照片里那架几乎一样。”

  提到往事,戴妈妈脸色一沉。“对,你爸当年是有那么一架钢琴,可惜卖掉了。”

  “妈,我想买回爸的钢琴,你可以给我那个人的电话吗?”

  “都几年了?我只记得卖给一个姓张的女人,那时你感染肺炎,我忙得焦头烂额,急着卖掉钢琴,怎么可能还记得人家的联络方式?”

  “今天看到一模一样的钢琴,我很震撼,让我特别的想爸爸。所以妈,我们不要聊焦叔的事好吗?我想听爸爸的事,你说给我听好不好?”

  “你想听哪方面的?”

  “那架钢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那是你爸专用的琴……那时候他很爱我,我们结婚时,他失去一切,只带了那架钢琴,所以他在上面刻了我的名字,纪念我们的爱情。”

  “妈的名字?夏雪?”

  “对。我的名字真是有够文艺的,哈哈哈。难怪年轻时会谈那么轰轰烈烈的爱情。”戴妈妈笑着,那是她的初恋,是今生最痛也最快乐的回忆。“你爸啊,把我的名字刻在放谱架下面,只要把架子往上收,就会看到我的名字--夏雪。”

  戴英霞回想何淮安的谱架,当时谱架上搁着琴谱,没看到架子底下是不是有刻字。

  但不可能那么巧合吧?何淮安应该很有钱的,他的钢琴怎么可能是二手的?

  可是……戴英霞有股冲动,很想跑去确认。可是,一想到要面对何淮安,还没见到人,自己已经紧张得要死。

  唉,还是算了吧,不可能那样巧合。

  每个月最后一个星期日,是戴英霞、江明芳、王弯弯的大日子。她们三人平日餐费很省,但是到这天就是祭五脏庙的大日子,利用这天补足整个月养分。

  西华饭店Toscana意大利餐厅的假日早午餐,从早上十点半到下午两点,丰盛的色拉吧和各种精致热食,以及甜美到看了就流口水的甜点,是犒赏辛苦工作整个月的肉体最棒的礼物。古典装潢,满室的阳光,她们在这顿早午餐里,尽兴互吐苦水,狂聊八卦,分享生活中发生的事。

  江明芳兴致勃勃地分享她筹备婚礼的最新进度,拿了好多婚纱公司的DM要好姊妹们帮忙挑选,可惜王弯弯跟戴英霞兴趣缺缺。

  王弯弯说:“这种事你跟萧华决定就好了啊。”

  戴英霞推开婚纱DM。“你知道我不看好你们的婚姻。”

  “厚。”江明芳瞪她们。“你们真是很爱嫉妒我欸。”

  “哈哈哈哈哈哈……”王弯弯笑到直不起腰,江明芳真是傻气天真。

  戴英霞说起那天发生的事。“欸,我跟你们说,我遇到一件很玄的事。”她提到何淮安那架钢琴。“……你们说……是不是太诡异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要去确认那个钢琴?说不定是我爸那架钢琴。总觉得这事有点怪,说不定是我爸冥冥中的指引……”

  “都二十几年了……”王弯弯问:“何淮安的钢琴很旧了吗?”

  “很新。”

  “那就对了,我看只是刚好是同一个牌子的钢琴,你不要想太多了。你觉得你爸当年的钢琴放到现在还能弹吗?而且姓何的又不是很穷,干么买二手琴?再说你爸去世时他才几岁?还是个小孩吧,怎么买琴?我认为你不要再去见何淮安。想一想你老板把他当眼中钉,你私下还往他那儿走动,以曹复多疑的个性,不知道会怎么怀疑你,少给自己找麻烦了。”

  “我支持你去确认一下。”江明芳舔着冰淇淋,笑咪咪的。“换作我啊,我会去喔。钢琴只要保养得好,二十几年了还是可以跟新的一样啊,而且整个过程听起来,简直像某种命运的相会,好浪漫啊--”

  “呵呵呵,浪漫。”王弯弯觑着江明芳。“像你这样没大脑的浪漫我觉得不浪漫,是很烂。”

  “我不像你那么现实,世故,愤世嫉俗,见不得人好。”

  “我是务实,就事论事,讲求实际,戴英霞要是听你的就惨了。”

  这两人杠起来了,戴英霞赶紧转移话题。“还有,我妈要结婚了!”

  “什么?”江明芳惊呼。“她跟那个、那个、那个写色情小说的?”

  “靠……边站……”王弯弯惊骇。

  江明芳噗地笑出来,看着戴英霞。“你一次都没嫁,结果你妈都要嫁第二次了,那我们要参加婚礼吗?老实说,我对那个写成人小说的焦叔有点好奇……”

  啪--

  “唉呦!”江明芳捂着脑袋呼痛,瞪王弯弯。“你干么打我?”

  “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吗?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人老了还有人爱还要结婚,不值得高兴?”

  “笨蛋!”王弯弯推开明芳,瞪着戴英霞,举起刀叉,狠狠地切着她那盘带血的牛肉,表情肃杀。“英霞--”

  “怎……怎么了?”戴英霞不寒而栗。“干么突然这么阴沉?”

  “你还能坐在这里,你还吃得下去,你即将沦落街头了你。”

  “欸?你几时会算命了?”

  “我不只会算命,我还会预言呢我跟你说。”

  江明芳凑回来,偎着王弯弯问:“人家英霞好好的,怎么会流落街头?她顶多是半夜流浪到便利商店--”

  “你闭嘴啦!”王弯弯再次推开江明芳,跟着,她盯着戴英霞,咬牙道:“你绝不能让他们结婚……”

  “可是……他们好像很相爱--”

  “相爱个--屁!”

  江明芳插嘴。“我们在吃饭欸,什么屁的真难听。”

  “你闭嘴!坐过去,再过去!对,给我坐到桌子边边去--”王弯弯凶恶地用叉子指着江明芳,将她逼到远远去。“大人讲话你不要插嘴。”

  然后问戴英霞:“那个男人有房子吗?”

  “没有。”

  “有六位数以上的存款吗?”

  “也没有。”

  “工作稳定吗?”

  “目前出版业不太景气。”

  “那他结婚结个屁,我再问你,你买的房子在谁名下?”

  “在我妈名下。”

  “房贷谁在缴?”

  “房贷我在缴。”

  “靠--边站。你说你说,万一他们结婚了,他来阴的,给你妈灌点迷汤,把房子拿去卖了,你都不知道。再狠一点,他跟你妈怂恿,叫你妈把你赶出去,那你戴英霞就不是偶尔流浪便利商店可以解决的。你辛苦买的房子没了,跟你妈的亲情完蛋了,你没有老爸疼爱,也没有兄弟姊妹依赖,然后你妈有个老相好作伴,但你呢?你孑然一身,孤家寡人,天地之间独剩你而已,多年心血毁之一旦,你怎么办啊你……到时候你连每个月跟我们来这里朝拜身体的费用都没了啊你!”

  戴英霞听着,张大嘴,语塞。这王弯弯的预言也太恐怖了吧,她脑子到底都装着什么黑暗思想?江明芳从桌子边边溜回来,捧住王弯弯的脸,仔细打量。“你是不是大脑病变还是长脑瘤?思想有够偏激的欸。”

  “我是为我的姊妹担心!”王弯弯眯起眼,瞅着江明芳。“要不要我调新闻资料给你们看?这种事每分钟在发生。这是人性!人性本恶,我只是比你们更懂得人性……”

  “王弯弯你不要把每件事都想得这么惨绝人寰好吗?你真是--”江明芳又跟王弯弯吵起来了。

  戴英霞看看手表。“两位,再半小时用餐时间就到了,我们要不要专心点朝拜身体?”

  喝!王弯弯跟江明芳立刻停战,三个女人冲向餐区,这一顿花了她们快一千啊,再大的事养好身体再说,整个月的营养就靠这顿啊!

  “我需要补脑。”江明芳舀了一堆核桃吃。

  “我需要长肉。”王弯弯赶紧拿冰淇淋松饼。

  “我非常需要蛋白质。”戴英霞跑去挟烟熏鲑鱼片。不管啦,吃饱饱再去烦吧。

  这天深夜,戴英霞听着李斯特的《第三号爱之梦》,想到何淮安那晚说的。

  “你知道李斯特是怎么死的吗……是月亮……”

  戴英霞打开计算机,上网查李斯特生平。

  1886年,李斯特在前往贝鲁特途中,感染造成他死亡的感冒。他在乘坐火车途中敞开窗户欣赏月亮,感染严重风寒。一抵选贝鲁特,就并发严重肺炎,并于当年7月31日平静死去。

  为了看月亮而死,多浪漫的人。戴英霞凝视房间窗外,一轮明月浮暗空中,房间回荡着贪看月亮死去的李斯特的琴声。

  那轮明月,皎白、雪亮,亮得锐利。戴英霞感到孤独,也尖锐地划过心坎。如果父亲不那么早死,如今她也不用为妈妈再婚的事苦恼。而死亡,是永恒的别离,是不可逆的悲剧。妈妈毕竟又找到了新恋情,而死亡的父亲如今在哪里?只是个空虚的存在于戴英霞的脑海里,模糊的记忆,模糊的身影。

  戴英霞又想起那架钢琴,像月亮那么皎白雪亮的在她脑子里闪烁着。

  她似乎又看见何淮安自信地弹奏钢琴的模样,自从他出现以后,她莫名的,常常感到寂寞。她也和别的热烈追求她的男人去吃饭、看电影,像往常一样享受被追求的乐趣和虚荣。可是,越来越意兴阑珊,索然无味。因为每一次跟那些男人吃饭时,她会诡异地想起何淮安,然后可笑地想象跟他吃饭会是怎样的情况。

  她把这些患得患失全归咎于对父亲的疯狂想念,所以问题都出在那架困扰她的白钢琴。像个问号,干扰她。

  趁着午休时间,戴英霞溜到若谷杂志社外,鬼头鬼脑打量着。她想清楚了,只要再看钢琴一眼就好了,无论如何,确认过就不会悬于心上。她带礼盒过来,想了漂亮借口,就对何淮安说,是来感谢他那天帮她保管手机的,然后乘机研究一下钢琴的谱架,总计停留不会超过十分钟。

  好,没问题的,不怕,十分钟就好!戴英霞按着胸口,深呼吸几次,走进“若谷”。

  “你好,我要找你们社长。”她向门口处的员工打招呼。

  跟上次一样,那位小姐指着社长办公室,戴英霞很顺利的走到何淮安办公室门前,抬手正要敲门,门忽然打开,何淮安走出来,撞见门外的戴英霞。他惊讶,然后笑了。

  “戴小姐?”真教人意外,之前逃之夭夭,这下竟主动过来了。“有什么事?”

  “呃……”戴英霞竭力镇定。“我……我可以进去一下吗?有事,不是,呃,我是说,我是拿这个来的。”将礼盒塞给他。“谢谢你,上次手机的事。”然后她很自然地走进办公室。“我喝杯茶就走--”看见钢琴了,钢琴啊!她急急走向钢琴,等等,手臂被拽住,不要啊--钢琴离她越来越远,何淮安竟然将她拽离办公室。

  砰!

  办公室大门,残酷地被关上,钢琴彻底地消失在她视线里。

  “戴小姐果然是懂得感恩的人,还特地走这么一趟。”何淮安笑呵呵地将她往外带。

  “欸?你……你不请我喝杯茶吗?”戴英霞无助地被他带到外头去。

  “我请你吃饭吧,我刚好要吃饭。”真是愉快,看到她,他心情真好。

  “欸?不行,我不能跟你吃饭,我们要避嫌,我们去你办公室--”

  谈话间,他们已来到屋外。何淮安将礼盒放在大门入口处的茶几上,对着戴英霞惊慌的表情微笑着。“不能一起吃饭吗?唉,真可惜。吃完饭我再回来泡茶请你吧。”

  “不吃饭,喝茶就好了,不然开水也行。”重点是钢琴啦!戴英霞满脑子想着怎么把他拐回里面的办公室,可恨他竟然说--

  “戴小姐,你请回吧。”

  “欸?”

  “我现在饿惨了,我要去吃饭。这样吧,如果你坚持要喝我泡的茶,改天吧。”

  他很不配合喔。戴英霞愣在原地,看何淮安潇洒地朝她挥挥手。“掰。”

  “可是……可是……”怎么会这样?戴英霞追上去。“吃饭就吃饭,反正现在中午了,就先吃饭,哈哈……那吃完回来泡茶噢。”

  老板,原谅我啊……戴英霞充满罪恶感地陪着一路笑呵呵的何淮安去吃饭。

  何淮安走在戴英霞前方,他落落大方,怡然自得。而戴英霞平日的潇洒完全施展不开。商业地段,两家公司又近,附近多的是餐厅跟咖啡馆,此刻街上挤满外出觅食的上班族。这一带很危险欸,可能被同事撞见欸,要让公司的人知道她跟敌人用餐她死定了,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左顾右盼,畏畏缩缩,刻意拿高包包,半遮面孔,与他保持一步之遥。藏在他宽广的肩后,喘吁吁紧跟着。

  “喂,我们要去哪吃饭?”

  “凤菜馆,他们家的川菜很好吃。”

  那是曹复最爱去的餐厅啊!戴英霞拦下他。“能不能改地方?”

  “哦?为什么?天气这么热吃川菜开胃啊。”

  “那间我们老板也常去,能不能换个隐密点的?”

  “隐密?”

  “是,越隐密越好,最好连落地窗……不对,最好连窗户都没有……”

  “连窗户都没有?”

  “是,如果灯光暗到看不清楚就更好了!”

  “听起来像色情场所--”

  色情什么?戴英霞跌倒。

  “小心。”何淮安实时揽住她。

  她站稳,瞪他,漂亮的眼睛因为生气眯起来了。

  何淮安笑着说:“我说错了吗?你又要隐密,又要灯光昏暗,又要没窗,昏昏暗暗偷偷摸摸的,是想跟我做什么?”他故意调侃她。

  戴英霞气结,转身往回走。王弯弯说得没错,她这是自讨苦吃,多此一举,羊入虎口,最蠢至极的笨行为。跟何淮安周旋,只会惹来一身腥。

  他光是讲话就会玷污她的声誉,要是再相处久一点恐怕玷污的就不只声誉,弄不好还会生育呸呸呸她在乱想什么!戴英霞拍拍头,快甩掉被何淮安污染的大脑。

  “喂。”何淮安追来,笑着追气乎乎的她。“你不吃饭了?”

  “不吃了。”戴英霞不看他。

  “真可惜,我刚好知道有那么个地方,完全符合你开的条件--隐密、没窗、灯光昏暗,保证不会被熟人看见……还有,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你跟我吃饭的事我发誓保密。”

  总算有点上道了,戴英霞停步,看着他。“那好,我们吃饭,吃完不要忘了泡茶请我。”那架白钢琴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何淮安起疑了。“你这么想喝我泡的茶?”先前要请她喝杯茶,她怎样都不肯,一副办公室有老虎会咬死她的模样。现在不请自来,又送礼物,又嚷着要喝茶,很诡异喔。

  “因为我……我听说你泡茶功夫一流,我好奇,我喜欢喝茶。”戴英霞支支吾吾,脸红耳赤。

  “哦--原来我泡茶的功夫这么出名啊!”她说谎,何淮安从她回避的眼神里,读出撒谎的讯息。他微笑。“好,吃饱了回去泡茶。”且看她玩什么把戏。

  果然计划赶不上变化,计划中的十分钟激增中……本来只是要瞧钢琴一眼,孰料下一刻跟何淮安坐在餐厅的地下室里,两人对看好几眼。呜,戴英霞欲哭无泪,人生……真的好难噢,这何淮安,很难控制欸。更扯的是看看四周,确实是隐密的在地下室,灯光很昏暗,也没有窗户,只是,只是,她想象中并没有这么佛光闪闪啊--